植物篇 千千郁结一念解
去年初冬时节，上下班路边的苗圃里新栽了些小灌木。植物萧条的季节，仅凭光秃秃的枝干我也一眼认出，是丁香啊。
最早记忆里的丁香花，是在姥爷未搬家前的老院子里。那是一棵白色的丁香，高而细长的枝干长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灰色瓦盆里，被姥爷放在门侧长石条的最西边。每每草长莺飞时，丁香新叶长出，状呈心形，继而生出攒攒簇簇的花蕾，恍若一夜之间，百十朵白色小花尽数绽开，掩映于新叶之间，细小娇嫩，自成一景。小小的我，于春日的晨间垂目抿唇，缓缓深吸，鼻息中一片薄明的清光。
童年的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愁，记忆深处的丁香花，淡香袅袅，清雅悠扬。
后来迷恋上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当时是20岁的年纪吧，刚刚经历过一场自以为纯真到连手都不曾牵过的初恋，却未成想现实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干净与清甜。继而，父亲去世，生活变故，真是哀怨感伤愁肠百结，也是那个年纪里，曾为自己刻一枚小篆印章：紫丁香。就那么小小的，怯怯地，单薄又伤感地印在一本本诗词歌赋的扉页角落里。
那时候的我，以为自己就是戴望舒笔下那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因其花筒细长如丁且芳香扑鼻而得名，花蕾结而未绽之时，谓之“百结”。
唐代李商隐在《代赠》中写：“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南唐李璟《浣溪沙》中有：“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五代李珣《河传》词曰：“愁肠岂异丁香结？因离别，故国音书绝。”宋无名氏《眼儿媚》言：“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此间诗词，均以丁香“百结”之故，诉说无尽相思，将浓稠到化不开的哀愁幽怨喻的空灵透脱。
郑守廉的《满庭芳•三月寓斋丁香盛开，不旬日谢矣，怆然有赋》中写：“十日匆匆开落。梨云梦，容易吹醒。凭阑倦，错疑风絮，春雪谢娘庭。”暮春时节，丁香花落，春光一去不回，一如逝去的人生。张泌《经旧游》这样写道：“暂到高唐晓又还，丁香结梦水潺潺。不知云雨归何处，历历空留十二山。”诗人把高唐遗梦的典故与丁香结结合在一起，也是借之抒发怅惘之情。
彼时对丁香的认知，也就停留在她愁思郁结的古典情境之中，至于其它，年少浮躁，不肯深究。然而，也不知道是生来忧郁多思的性情还是经历太多，很多年，一直觉得自己就活在那样一种惆怅幽怨之中，仿佛冥冥之中遭遇天谴，挣不脱，拂不去，因了那些情绪而与丁香心息想通，是一种千丝万缕无可言说的链接。
再见丁香，女儿三四岁，是咿咿呀呀跟我哼唱唐磊《丁香花》的时候。彼时对生活无奈，千头万绪无处化解，去植物园散心，无意中深入到从前不常去的一个角落，淡淡的香气悠扬，似曾相识。及至近处，竟是一大片含苞的丁香。小小的花蕾一团一簇，圆圆鼓鼓，恰如绳结。我心中一动。心有千千结，是这丁香未绽之结啊。
被这片丁香牵出的万缕愁思，碰触了我心底一片柔软之处。真是千千愁结，结结幽怨结结惆怅。长叹一口气，我想，丁香气质使然惆怅难解，而我，大约也是如此多思多虑的性格，这一生，恐怕是跟愁绪脱不开干系了。
那些年，每每丁香花开的季节，必会与女儿一起赏丁香。她一年年长大，这个肉肉小小的可人儿，把最灿烂的笑送给我，信任我依赖我，陪伴我鼓励我。年复一年，当年怯懦矛盾、卑微暗淡的我，无可回避地选择了成长。一路艰辛而来，而今她长大远走，我也破茧而出，成为阳光从容、坚强自信的妈妈。
今年春天，路边新栽的丁香开的零零落落，便约朋友一起再去植物园赏花。还是那片丁香，十几年来她兴发茂盛，更加密密匝匝。正是微雨之后，远远就见氤氲一片紫紫白白，开到铺天盖地，又盛大又诗意。近看，丁香小花丁字形状，花冠具细管，顶端四分为瓣，花蕊尽藏花冠管之内，尚未开放的丁香结虽然小小巧巧，却也蕴含着无比巨大的能量渐次绽放，一朵，两朵，百十朵，万千朵……这么多年与丁香相熟，突然发现，她竟是这样的恣肆明朗、秀美灵透？
想起经年前的愁肠百结，禁不住跟朋友叨唠：我年轻的时候自己刻过一枚小章呢，紫丁香。朋友惊讶：为什么要用这三个字呢？我感叹：就觉得自己是一棵惆怅哀怨的丁香花呀。你会唱唐磊的《丁香花》吗？那些年读丁香唱丁香赏丁香，感受到的，就是丁香那抹挥不去的忧郁。可是现在，瞧它挤挤挨挨不顾一切盛放的样子，有清朗，有包容，有热烈、更有它沉默中积蓄着的坚定与力量，你说，它的哀愁幽怨都哪里去了，我感受不到了呢。
朋友乐了。你呀，纯粹书呆子型的。是唱《丁香花》唱魔怔了？人家那是为了纪念一个出车祸身亡的女孩子，你瞎起什么哄。
瞬时愣住。这字字句句落在心上，慢慢洇开，半生心情，自阴至晴，一幕一幕奔涌而来。
风来，丁香花轻轻吹落，很美地覆满一地。蹲下身来捡拾，紫紫白白，细细碎碎，那样悦目的淡紫牙白安静地置于我的掌间，朴素，从容，澄澈，寂静的微风中一片淡香。回溯人间数十年，沧桑宏大的场景已然在回忆中轻描淡写，多少风雨亦是倏忽而去，而丁香花一年又一年，郁结的花蕾终要绽放并透出春天的香气。
八千里长路，早已在身后了呢。
青苔要开花--第186篇
冬凝，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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