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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没有卡夫卡 | 徐佶周

2016-08-06 徐佶周 爱派的



我和我从未分离,忘记自己似乎有些不易,但我住在四面环水的小小岛屿上的时候,我忘记了陆地。海水很安静,对于白天,黑夜,还有人来人走,它不置一词。它大面积的白,大量的白,满眼睛的白,令人心胸荡阔,渐渐空无一物。
  这里天空却和以前头顶的不一样,它很矮,黄,而且发绿,并未故作姿态的高远。我不停地调转自己的视线,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海景,于是我相信自己处在海中而非陆地,就是这样,我忘我了。不敢妄猜古人忘我之境如何模样,而以今人之心体会,大约就是站在水中长时间而不得不只看到水面而又想到了水下的事情。
  我是站在石头上忘记了自己的。那个时候,天开始落幕,水的颜色深起来,由白而暗,有了好玉的颜色,我想下到海里去捧一捧水起来看看是不是还绿,或者我只是想试着曲起指节,敲敲海面,看它会不会发出一种玻璃声;我一伸手,以为自己完全可以触到忧伤的海面,我就是这样忘记了脚下还有陆地。我没有我了,只有眼睛,但不会却环顾脚下方寸,放眼远望,那些美丽多么令人忧伤!



忘我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发生了而又令人不自觉的呢?先是脚面,你离开了石头,像光线一样在目光里飞。可是,住在我旁边房间的女孩,她也从遥远的地方来,我在她的眼睛里像一个小小的黑点。她把自己放到阳光站着,她把自己放到篝火边坐着,她把自己放到我们中间十分自然,但她却十分紧张地希望有想像中的海盗,从近岸的海水里哗啦啦地冒出头来,挥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沉默着一张冷峻的脸,并不发声,撇开我们几个男的,单单把她掳去海盗船上做了情人。
  但是,潮水都安静了,月光开始投射一种清晖,仍然没有黑布蒙面的海盗从低处升起来。我发现我自己又存在了,我坐在几个人中间,和他们一样对着瓶口喝冰啤酒,把一串串辛辣的烤鱼撕到肚子里去。而且,这样做的时候,那个美丽的女孩念念不忘地频频回头,往海滩方向张望。
  再后来,我弄明白她并不是在等待有人将她抢去,而是惧怕有人将她掳走,她的眼睛在张望的时候,里面的不安像夏日傍晚远处天际里的一道倏忽就过去了闪电。我们都传染了不安,但又找不到不安的来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着这毕竟不是我们熟悉的一切:
  风婆娑着,那些海边叫不上来名字的树都像年轻的女子,一律斜扭着身子把细碎的头发一样的枝叶忽拉得很长,远处的海水没有边界,都是单一的颜色,看不到分割天地的直线,我们仿佛处在一个天与海中间的气泡里,透明着我们的生命与运程。与我们相伴的,是那种含混了生命一样神秘的土著人的乐调,在这些乐调里他们似乎洞察了世界的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
  音乐一遍接一遍演奏,反复不已,不知什么意思。如果不是那些辛辣食物里的红色与大热量,我几乎只能嗅到冰凉的蓝色气息。白色沙滩像铺满了盐。渡轮远离浅海,美人的眼睛在星际闪烁。啤酒里冰块沉落,烤熟的海生物在眼前鱼贯而过,东南亚的芥末比璀灿的小火星子更加细碎。这忧郁和性感的岛国,正在向一个远来的北方陆上生物对流他们的认识,而我,我完全不相信鲨鱼的呀。我以为那些有意无意堆积到滩涂上的贝壳,只不过了为增加天与地的摩擦力。



  但他们怎么认为呢?还有那个女孩,她漂亮双眼皮里海水一样的眼眸里的世界,也正是我看到的那一种吗?她慵然怠然的眼神左顾右盼,也能在意那潮汐的力量使海水轻咬了一下凉滑的石头吗?我们一时兴起,从热闹的世界来到这荒凉的天边海角,远离我们生命的程序,却顽固地抱着对比,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忧伤吗?
  时光深处,传来季节的叹息;幽暗的海水,湮灭多少生命的飞迸,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海水雕刻石岸,谁的额头悄然爬满了锈迹?第一次远离熟悉的地方会使人患上忧伤,从未有过的忧伤却令人心悸,他们既忧伤又兴奋着,就像他们所有的第一次——我是个忧伤的老手,这时候却反而快乐,简单的快乐,孩童式的快乐,不知由来的快乐,以及按捺不住地快乐,这些快乐像绿色啤酒沫子一样从海底里冒涌而起。一个忧伤的人还会快乐,他以往是多么忧伤!而一个快乐会在不期待时出现在习惯于忧伤的人心,他的内心是否还需要大量练习?
  我想穿过这贝壳嵌地的长廊,从快乐里飞升出来到达忧伤的境地,我挣着身子往外走,这时候我的身体出现分离,有一个我坐在原地嘿然而乐,另一个我双眉紧锁,拂然而去,高高飞翔。我不知道哪一个我是快乐的我,而哪一个我又浸没在忧伤的冥冥海水。



  甚至,现在的吉普岛的这一个人也是虚无的分身,而它的的实体仍旧还在远处习惯的程式里呢。这是岛上长住时其中的一个夜晚,环岛的鹅卵石小径被海水洗涮得干干净净,小径两侧亮着旅居时常常看到的那种夜灯,空气有着海藻的深绿气息,人的皮肤似乎被一种鳞贝一类研磨的细粉涂抹而变得腻滑。风从灯光下寂静地吹过,没有颜色。
  那个独坐在玻璃幕墙后面的女孩,鼻梁上发散着一种月光似的清晖,但是看不清她的眼眸,她的头发是一种比亚麻色更纯净一些的年轻颜色,她的裸腿十分光滑,她小小、尖尖的胸脯仿佛是一种石灰岩的质地,无疑是性感而又惹人疼爱的。
  我不知道我的疼爱是否因为站在高处,灵肉分离,但我知道我的疼爱无疑是一种不够忘我。这样的美丽使我一看之下内心已经十分忧伤,而我的忘我才需要更加刻苦的反复练习。
  仿佛是深潜的梦境,我似乎又忘了我,有一双眼睛在透明的气泡一样的所在处游离,游动的时候,身边全是上升的透亮气泡。黄昏如诗,半懂不懂,如同悬挂在远处的落阳,懂的人不看也就懂了,不懂的人却永远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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