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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爱 | 徐佶周

2016-10-13 徐佶周 爱派的


1

当我在这个城市落脚一年之后,你一边试穿着新裙子,一边告诉我,我们相遇在宽窄巷子的那一个晚上,是你先注意到我的。

而我分明记得,那一天我已经在那里坐等了很久。街道青砖上的月光开始发凉,你的双足,才从巷子深处橐橐地敲过来。

这是等待已久的时刻,我突然开始紧张,想要迎上去搭讪,可又挪不动步子。之前已经设计和预演了种种搭讪美女的方法,都一霎那忘净,只能横了心,勇敢走到你面前去。

你竟然站住了,嘴角浮出一朵微笑。时光在那一刻顿住,只有月光如水。

我问你:“你的表,几点了?”

“一点。”你并没有抬起睫毛,睫毛下栖着一团光影,微风吹动了你的头发。

“我的表也是一点,这就是缘分了吗?”那时候,你并没有回答我,或许你早已熟稔这样的贫嘴,习惯了也厌倦了,只是沉静地瞌上了双目。然后,拨开如水漫漶的月光,向巷子的另一端款款走去,走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今天,在镜子前,你对我说:“回家路上,遇到了你。当时看到你光着脚,一个人流落在街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问你什么也不答。”

月色朦胧,一颗星迷路,误闯我的领域,眨着眼睛。”你又说。

 我把你拥挤近灯光晒到的墙。你的嘴唇,有点微咸。

 

 

2

“可切实的爱情生活是什么情形呢?是一枚精致果壳里,同时住进了两粒白生生的果仁吗?在那小小巢窠里,你呼我吸我呼你吸,从一模一样的一双小小人形,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刷牙杯、椅子、晾衣架,手套绣上可笑的卡通小熊,以及在门口并排摆着的四只整齐的鞋?”

——我这样写着。

这个故事里的场景,一直吸引着我往下继续摁动键盘,时间像河水一样,从早晨流淌到黑夜,想像力从未枯竭。

你仍旧在那些宽宽窄窄的巷子,去弹奏叮叮咚咚的乐意。或者,你也会应和某一位优雅的客人邀请,唱一支两支高高低低的歌,从而获得小费。

但我的文章写得越来越少了,稿酬单像春天的雪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没有了踪影。出版合同寄出了,却迟迟没有寄回,这出版社果然是骗子吗?书也已不再翻动,恹恹地坐在沙发上,喝变了味的淡茶。

一只蜘蛛在墙角结网,结了一半它却走了。园里的竹,被风吹得响起来,我就想到了你常在竹下,静听竹的音乐。你说,竹被风拨动,响着的是地心里的声音呢。

我也曾经在那曲曲深深的螺壳里,听到过海的声音。今夜在一个人的小屋,隐隐约约的,我似乎听到了你弹奏的音乐,飘回了有竹的小园。

黑夜很黑,你走之后,我一直就那么坐在那里等你的。植了竹的小园,仿佛是荒芜一般,我在沙发里越坐越深,后来无法克服地开始喝酒,酒倒了一杯又一杯,越喝越多,几个月里,酒瓶在园子里几乎可以砌起一垛墙了。

日子也一天一天这样堆下去,堆得像那些无法克服的爱情。

如往常一样,我洗了酒杯,还去巷子里等你。每天你从酒吧里跃出来,双足着地,然后飞跑过来的声音,那才是世间最美妙动听的乐音。

这一次,你却抱着我的头,那么严肃地对我说,你要说件事,但必须要等回到小园以后。

我急着想知道你说什么,你偏不说。我想,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偷偷地看你,你的眼里秋雾般一派潮湿。

谁都没有说话,一直捱到进了园子。灯光温暖,还在等着。谁家的花开了,暗香袭来。你终于伏在我耳边说:“妈妈要过来看看你。”

我一下子将你拦腰抱起,不停地转圈了。



 

3

你知道吗?你妈妈看我第一眼的时候,就是不喜欢我的。谁会希望自己的女儿,交付给一个靠理想来延长现实的人呢?交付给风险,交付完全靠运气来赌博的未来?

那天我们早早地去了机场。后来你说,我们到机场的时候,妈妈还在另外一个城市没有起飞呢。我毛毛躁躁,在机场走来走去。

你不停地让我安静安静,我倒底安静下来,坐在那里,回想走得太匆忙,不知道小园是否真的扫净了,那些酒瓶有没有藏好到了竹丛里,真想立即回去检查一下,再来机场。

但飞机这时候已经到了,你挽着我的胳臂,像架着一个犯人,押到了你妈妈面前。

我叫了一声妈妈,她没有答应。她开始说话,审视我的爱情。最终,她把你拉到了一边,抱着你,和你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你们的谈话,再不为被前排我的所能听见。

小小的你,那么委屈地坐在那里。我感受到你不停地看我,故意放大声音说话,让我听到。你不停地对你妈妈说,你远离他们来到成都这个城市弹琴唱歌,打拼人生,你是幸福的,因为你在实现着自己梦想。而且,你说,你的身边,还有我。

我听到你妈妈长长的叹息了。那些叹息仿佛从地底传来,这就是你能听到的竹在风中唱地心的声音吗?那天晚上,你们洗漱了,就一直在房间里说话没有出来。我知道谈话一直起先了很久,我也无法入眠,仰在沙发了却不敢动,虔诚地等待一个判断般的结果。

天还没有亮起的时候,你就去了市场。你说,你去买菜,然后对着妈妈的房间呶了呶嘴,让我进去。

我想伸手抓住你,但我知道还得硬着头皮独自进去。你妈妈的手指伸到戴着的眼镜里,擦了擦镜片,然后示意我坐下。我坐下来,她打开了本子。

当她问及未来,说,“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但是,你要把我女儿娶到出租屋里去吗?”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看到她把正在看的那一页,折角做了记号,然后合上本子,弃在床头,她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使我接下去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漏洞百出的说谎。

我说:我的第一本书很快就要印刷和上架了,那时候我就会得到一笔版税,如果书卖得好,这个版税数额会一直上升。

你知道吗?她不置一词,就那么看着我,我就把自己的这个设想否定了。是的,出版社还没有寄来校样,但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快两个月,这是比虚妄还要空虚的寄托。

于是,我只能像每个毛头小子第一次面对爱情,面对了爱情的困难时那样,向她保证,哪怕我去做世界上最苦的事,也要把爱情养活下去,让她的女儿幸福。

太轻了。她没有听完,又拿起本子,把手指伸到纸页中间,一下子打开了它。这时候,你已经拎着菜,站在竹丛下面。

后面的事情,你比我更痛苦地面对了:你把我的物品搬出来,放到了我车上。后备箱都放不下了,书都全部放在了后座。



 

4

成都,突然间将我遗忘,将我丢弃,我走在每一条街道,都如此陌生,仿佛从未来过,在这里生活的几年,寄托在这里的理想,也突然漏尽。

我永远无法忘记,夕阳打在玻璃幕墙上时的那种淡漠,那种有意让我感觉到的自己与人群之间的疏远隔离。平日熟悉的城市完全变样了,变成一座根本不认识的迷宫。

太阳要燃尽了,将来的夜气,灰凉地从城市的四面升起。我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要用左手和右手来一次石头剪刀布,决定自己的方向是向左还是向右。

我的耳朵里只有嘶嘶的风声,但是走着走着,路旁的灯都亮了。我抬头看到了绕城高速公路的上方的夕阳,正在无可挽回地稀薄滑落,天空由红到金,到了最亮的一刻。远方的山地渐渐失去了层次感,变成一道黑色的轮廓。

那是家乡的方向,我看到这一系列的山影时,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回去呢?我立即决定了,把车开上绕城高速公路,把速度提高到120,用甚至更快的速度,来消除车在成年累月的城市爬行中的积碳。成都已经远远地抛在身后,我似乎已经可以嗅到故乡原野里树木的香气。

 

5

相爱,就如同两个人各持一片桨,合力将船划动。不知不觉地划到了湖心,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那一个人最终还是失散了,另一边的桨不再划动。一个人越努力划桨,船就越是只能在湖心里的兜兜转转,再也绕不出来。

每个人的失恋都是这样吗?当我在故乡山地的夜雨里彻夜无眠,听着檐水像哭泣一样嘀嘀嗒嗒直到天明,才感觉到夜晚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也是一个无尽的等待。

我不知道你是否和你妈妈一起离开了出租屋,彻底告别这飘摇无根的生活,告别了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些年的成都。

只有这座城市,曾经看见我们的理想与奋斗。今后,我还将去那里捡拾你撕掉的时间,安慰在无谓中蹉跎的我。在这样的长夜,在无聊中,在漫长的时间的杀害中,慢慢咀嚼你给的、你丢落的、你不在意的一切。

天色几乎快要完全明白,有几滴青翠的鸟鸣溅进窗口,屋子的空气一下子活活拂动。我也呼出一口浊气,空气流畅起来。我推开马赛克的玻璃,去找那只少女般雀跃的鸟,但眼睛一下子刺痛落泪,人整个的眩晕了。

我颓丧地坐在那里。屋子被洞开的窗口里的阳光刺穿,但它还是那样宽怀:宽怀地抱着我和沉默。我从老屋里出来,看见几只鸟在花架间跳跃不已,春天来了。

春天里,我在废弃的野地里一口气挖了几十排树坑,日以继夜,耗尽了力气,最后仰面倒在荒草丛里。

路过的退休老头路过,像自言自语,又像特意对我说:“你挖的树坑都像楷体。”



 

6

我一直克服着自己,没有去打你的电话,失去了关于你的所有消息。

每一个傍晚,小镇上都会响彻钟声。钟声在风中一下一下响,中间隔着好些距离。

秋天到来的时候,我踏着傍晚的钟声回家,在电视屏幕上偶尔看到了你的样子,你仍旧在歌唱。

你在哪里?

你的样子还是那样安定,你的歌声与琴声都那样用心,在那些排列齐整的次第而至的夜晚,你在灯光的照耀下,你以你小小的嗓子喊醒着那些被酒淹死的性灵。

但这个镜头一划而过,我看着火炉里的柴烧完它自己,开始怀疑刚才是否真的看到了你。

像茫茫夜色里想到遇到的行人,错身而过了,怀疑自己只是看到了梦境,而惊愕地无法相信自己的视角暂留。

日子漫不经心,冬天快要来了,我终于在一个下霜的早晨收到了另外一家出版社的合同。我起身,揩擦了玻璃上的雾气,看见冬天的太阳正在升起,淡红的光线,照着霜白的大地。

我坐在阳光面前,仿佛坐全世界的面前,在你的对面,和你促膝长谈。

 

7

我还是在相识的那条巷子里去等你的。这仿佛是一种刻意布置的重逢。我几乎用了一年,我走到了你的目光看不到的远地方去,不知道能否因此重新站在你面前。

你还在那里吗?如果你在,你是否也一样预料到了这个劈面相逢,毫无防备?

两年前,也是这样月光遍地的夜晚,你从时间一头走来,被我拦住,指着自己的手表问你:“你的表,是几点?”——这一切,已是从前。

但,奇迹一般,还是那个时刻,你从时间一端走出来,走到了月光里面。你像我问你几点时一样,没有说话,站在对面,异常安静的闭了上双眼——就在此刻。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重逢。我期待相逢的那一刻,和相遇时一样。我仿佛不是和你相逢,而是与我自己身体里相同的那一部分相逢——这是心灵在茫茫海上飘落的告慰与纪念。

我说,我来成都乘飞机,要去出版社所在城市一趟。她想了一下说,她正好也要去那里,参加在那里举办的一个与音乐有关的比赛的决赛。她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她又不平静地说,她很可能夺得冠军。然后,她像开花一样的笑出声来。

我们没有回出租屋,我们一起向机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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