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宠若惊

她有些日子没有来了。季节似乎一下子就到了越过秋天直接入冬，夏天已经恍若隔世。我记得她在夏天来过时的样子，一袭长裙，总是怀抱一只斗牛幼犬，旁若无人地出现，并无任何惊艳之处。唯有一双大眼，深如大海，也有着大海一般的淡蓝，看人时，人都有短暂的发愣，如同被美丽的豹子盯住的鹿，一下子手足僵住。

但你仔细去观察她的眼睛，似乎空无一物。她的眼睛，有着相当成分的孩子气，和相当的好奇和无辜。对视几秒，你就会恍惚，错以为与你对视的这双眼睛不在你的面前，而在你的脑后，笑意盎然地看你。可是除了这双有些像中东美女一样的美眸，她也并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不值得在浩瀚的人海里注意并且记住。

直到有一天，她穿上了一套美式军装，出现在店里。胸前带兜的衬衣，将她的胸脯绷得呼之欲出，衬衣下摆扎进了长裤里，款款走动时，一双长腿美好得令人心旌荡漾，不敢直视。她的整个身体是修长而苗条的，但红唇，胀胸，和紧致的臀部，却又是丰腴而美艳的。这样的美貌，极易使人忽略或者忘记了去猜测她的年龄。她仍是怀抱一只小斗牛犬，她教养很好，落座后，把斗牛犬放了地上，拿出设计简洁的纸袋里的自备盘子，放在狗跟前，狗趴下头，舔了两下空盘子，极有分寸地摇动尾巴，对她露出饱受宠爱而还要礼貌讨好的优雅神情。

这只斗牛幼犬简直过分可爱，而我一直觉得万物类的初生阶段都无比美好，像造物主刚刚完成时的样子。比如刚刚发芽的豆子胖拙可人，专门有一个词来形容它的叫萌。又如婴儿的眼睛纯净无暇，而且特别大，在脸部占有超大的比例，一如这只幼犬主人的眼睛。

它的主人，这位拥有着比例奇异的大眼的女子，或者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总是习惯点一杯牛奶咖啡，和三片鳕鱼。幼犬得了鳕鱼片，总是一点一点地吃，显出尊贵的样子。深情而忧伤的音乐，像河流一样顺序流走，人们也在来来往往。有时候，它美貌的女主人已经喝完了一杯咖啡，它还没有吃完它的三片鳕鱼，她就会等着它，一直在卡座上消磨很久。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每过不久，美貌的女子都要毫无征兆地离开几天，杳无音信。常来的熟客会偶尔提到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想念她，还是相信她怀里的狗。

她也总是不负期待地，每隔几天，就又回来了。我很多次看到她从广场的另一边走过来，怀抱小狗，一如既往地仿佛变瘦变轻了，像一个影子一样飘进店里。这时，她往往就会俯视菜单，点出大量食物，也不管狗，自顾大快朵颐。

坐在她脚旁的狗，却仍是一幅养尊处优的姿态，虽然不断地摇尾，却并不乞怜，一直等到它美丽的主人放下刀叉。风卷残云之后，她的餐盘里仍是整整齐齐，桌面没有溅到一滴汤汁，更没有落下一颗米粒。她用餐巾仔细地擦完嘴唇和手指，才往斗牛犬面前的空盘子里，放进几块骨头。

不知道为何盆地的春秋如此短暂，而漫漫无边的要么是溽热有如桑那的夏天，要么是并不供暖的阴森森的寒冬。冬天的浓雾似乎从未消散，有时候淡一些，才能看到太阳，太阳却收敛着光芒，淡如一枚月亮。一想到又要进入这样的冬天，简直让人有些发怵。

一场不声不响的秋雨，街道里的树木都卸了妆。其实回想，潮湿闷热又漫长有如永生的夏天，不过是几天之前。美貌的女子消失，也是在几天之前，但季节转换如此之快，让人觉得已经事隔三秋。

在我写完这段话之后，我合上电脑，揉了揉眼睛，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无神地望向门外。我看到，她从迷茫的雨中走出来，推开落地玻璃门，走了进来。仍是抱着斗牛犬，但小狗明显长大了一些，抱在她怀里的比例，让人看上去不如原来那么好看。

她在吧台前停住，眼睛掠过了往常的牛奶咖啡和深海鳕鱼，往另外一栏的菜单里探险而去，但迅速地收回了，一边吩咐仍是往常的，一边径直走过来。她可能真的并不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偷偷的朝向她，漫不经心地走，走到我的对面，坐下来。

“哈，”我第一次闻到了她身上奇妙而令人愉悦的香气，有点惊讶，又想显出淡定，说，“你的狗狗，长大了。”她的目光像淡淡的朝阳照过来。

她看着我，说，“你喜欢宠物吗？”

我不知道该喜欢宠物，还是不喜欢宠物。

她一把抱起开始长大的斗牛幼犬，放上桌面。小斗牛犬的头朝着我，一双大眼那么近地直勾勾地看着我。接着，她看着我，说话了：“我想把弟弟送给你。”

接着又转眼跟斗牛犬说：“来，快叫哥哥！”

我本来爱屋及乌，对美貌女子的幼犬有些痴心妄想，但情节转换得如此之快，让我吃惊不小，一把推开斗牛犬。动作太大，将它一把扫到了地下。

斗牛犬落到地上，迅速掉头向我，一耸身体，大叫一声“汪！”

满屋子的人突然有了理由，一下子都围了过来，幽闭当中的我，突然有些紧张。

我看着美女的眼睛，脱口而出：“我讨厌宠物，甚至时候讨厌养宠物的人。”

随即，我明白自己太不会讲话，但又接着往下说：“那不是爱心，养宠物是极自私的行为，不过心灵空虚的错误投射。人都以为自己给了宠物优渥的生活，但你知道宠物真正的需要吗，你能满足它爱情吗？”不仅语无伦次，简直胡说八道。

“是啊是啊，狗可以满足人的身体需求，可是人满足过狗的需求吗？”满此喷着酒气的人愤愤说到，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

人群三层之外，唱摇滚的纹身男，隔着人群喊，“这狗，我要了！”

“不了，”她看向脚下，将斗牛幼犬抱起来，揽入怀中，极尽爱抚。小狗似乎也很快得到安慰，安静下来，乖乖地将下巴枕在她的胳膊上，泪眼濛濛地看着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男孩。

人群开始起哄，虚与委蛇的他们，看起来是对斗牛幼犬的觊觎，但我知道他们针对的是人，针是突然天降大运的我，妒嫉的波涛已经在幽暗中悄悄涌漾。

她伸了一个懒腰，美丽绝伦而且散发着热能和香气的胸脯，仿佛就在我的鼻尖下面，一低头就能触到。她又软下身体，往沙发的角落里窝进去，仿佛大海退潮一样，叹息一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说：

似乎全世界都转瞬消失在她的眼前，如同对着身边广漠的空气，她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想去一趟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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