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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波间月一枚

徐佶周 爱派的 2020-01-15


几次试探之后,大巴上邻座的女孩,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大巴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在山地行进,我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她。

僵直着身子端坐许久,看着车窗外的柳叶桉一排排向后倒去,把它含着奇异香气的油雾挥发在空气当中,已经十分浓烈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云南时的情形。

那一天,阳光灼热,我们穿着肥大的军装从小站广通下了军列,被一行一伍地划分了,大巴从山间呼啸而走。车轮几乎是擦着悬崖边缘,像一阵黑色旋风,在山间卷来卷去。天亮之前,我们又重新被分配组合,拉进一个灯光球场里。

天亮了,我们被眼前的风光惊呆得说不出话来:满目苍翠,仿佛云南的季节,还停留在夏天。树木的根部是鲜艳的红土,我们这些穿着绿军装的新兵们,仿佛坐在西泠印社的印泥中间。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植物,举着一丛一丛的花朵,在冬天的清晨里像火苗一样的盛开着。随即太阳升起来了,真真切切毫无阻隔的太阳把土地映照得更红更梦幻。

车行至海坝庄,我要从这里下车,往更西更南的一个县城里去。但伏在我肩上的女孩似乎并不与我同路,我很焦虑,不知道该怎么样叫醒她。意识里要让自己耸耸肩,但事实上我身体僵硬有如石化。倒是车刹住的一刹那,她轻轻地抬起了头,望着前方,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又看向我,烂然一笑。

我看到她脸上印着我肩上纽扣的一圈白印,十分抱歉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我已经从行李架上取下迷彩包,大步向车门走去。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认定了大理是我的第二故乡。近十年里,我毫无预料地在那里经历了许多人间的故事,学会了许多人间的经验。

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之后,我又在绿植有如森林的一幢青砖小楼里,神奇地到了她。

那是后话。

 

 

来到大理之前,我对大理一无所知,甚至直到汽车开进了团部的灯光球场,我才知道自己来到的地方是就是大理。所以不得不在操课的间隙,去书页间寻找和了解大理。

万历年间,王士性为官滇地,搜访奇胜,对大理这一片乐土感慨不已——

“沃土以居,佳山川以游,二者皆不能兼,唯大理得之。”

造物者的平衡是把美好的事物留有残缺。丰饶之地无奇山,风光奇崛之地却又往往脊薄,地无一尺平,天无三日晴。在更古远一些的时候,干涸枯索的高原,风景单一,亘古不变。几千年前一次地动,地面凹陷,积郁出一汪水面,水面形如人耳,就以洱海相称了。地块的挤压又以将苍山耸起,常年在山顶积了白雪,倒映入洱海,苍山洱海之间,又有风长时间来回吹动,一切就都活活生动了。

大理得天之独厚,苍山洱海之间,腹心的一片膏腴之地,尽管肥美如羔,也只是狭长一带,以至茶马古道也要绕开田土,宁愿经走苍山脚下的崎岖山道。但夏无酷暑,阳光充沛的大理,洱海不枯不溢,花开四时常有。洱海这蓝虚蓝无的一汪天降之水,又有苍山十九峰远远环峙如屏,天地之间得此一隅,夫复何求呢?

远古时期就有西洱河民收集大理石,以筑叶榆故城。这座由青石筑就的古代世界著名都城,城楼的颜色,形式,格局都与周围自然和谐一体,仿佛不是人造的城,是从土地里自己长出。

从成都出发的茶马古道和蜀身毒道,从这里开始分道扬镳,走向更西和更南的方向。而从更西和更南回来的马帮商帮,首先要在这里进入交汇融合。地理上的先天优势,使得大理的历史,无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都占尽先机,是中国与东南亚地区商贸往来和文化交流中,独一无二的重镇。


 

我为自己能够在这样一片乐土生活而感到无比骄傲。

在新兵连里,列队或者操课,我总为远处的风景走神。礼堂的两侧各有一株矮树,冬天里神奇地在头顶开出一大架正红色的花朵,让刚从冰天雪地里过来的我感到无比神异。只可惜,每有风吹花落,总有一个勤勉的下士,捉了扫帚匆匆赶去,将花叶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每天捉了扫帚将他的面前扫得一尘不染的河北籍下士,于一年后在街道里被举着长刀的地方青年砍死,颈脖上的组织翻卷出来,将血在异乡的小巷里铺成一个小小的扇形,那些血竟然有着和礼堂两侧矮树的花朵一样红。

这也是后话了。

我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和其他几个新兵往长满剑麻和仙人掌的野地里走,走过了温泉,看到一匹死掉的马掉入了深沟,它的身上巴满了蚂蚁和苍蝇。

空气充满了桉叶的辛辣香雾,有时候,同行的伙伴都坐了下来,鲁兄把一枝竹笛吹得不成腔调,另一个爱好画画的战友已经面对腥红的土地,铺开了他的颜料盘。(我是见多了叫发财和富贵的,再古雅些也无非叫作弃疾、去病,但我这位战友的名字,充满老庄意趣:移福。也不知道这位来自贵州农场的兄弟,如今是否艺事精进,人生有成?)

只剩下我一个人往更深的边地里扎去。事实上,哀牢山地就如梵高和达利共同捉笔画出的一样。色彩过于绚烂的鲜红土壤像是被刀砍斧劈的大象的尸首,伤口上爬满了剑麻与仙人掌丛。空气中含混了红色尘土与桉叶在暴烈的阳光中挥发出的辛辣气味,脚上泥路上尘灰几乎埋过脚背,路边零星散落着一些年代莫辩的瓷片,或者牛羊的雪白头骨。大路一直往看不见的地方延伸,一些云朵在遥远的天空里蘑菇般的飘浮,经久不散。它飘在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那个地方,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夜晚降临,当我们把自己像一只口袋一样,仰面飘浮在了一处野外温泉的池水中心时,月亮已经升上天空。遥远的山地,穿着长裙背了竹篓的阿妹,仿佛走在月亮里面。一种神秘的木鼓在梆梆敲打,节奏单一,无始无终。

这本是天地间最美好宁静的境界,美好得令人忧愁,奇怪的是,我们一身清爽地从那个温泉回来营地,路过河北下士被大刀当街砍杀处,不由心头一凛,突然知道此生不能就这样混着过下去。

十几年后,我又一次去往那个叫做白总旗的温泉,野池子遭水泥红砖墙砌围了,已经毫无生趣。这是我十几年之后,第一次回到那里。

 


长久地等待之中,战争并未打响。

边地阳光无尽慷慨,已经将每个人的手脸和全身皮肤,都晒成了红烧肉一样的酱色。

时间也似乎无首无尾,尽可这样无心无肺地活下去,活在永不长大的二十郎当岁。柔软的阳光像安了吸盘,把人悄悄往下坠。

我首先调往机关,离开了那些没有尽头、尽可挥霍的日子。

这使得我借着为上级机关取送档案的机会,经过海坝庄,越过山顶常年飘着云朵的大山,去看到山另一边的洱海。

海坝庄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那里的国道有一处陡坡尽头的急弯,每年都要翻几辆车死去一个固定的人数;那里有一个破烂王,曾经从南边境把一枚埋在土里天长日久锈得不成样子的炮弹当作废铁运回,于一个阳光汹涌的午后将好奇玩耍这枚铁疙瘩的六个少年炸作一团粉雾。

昔日通往三个方向的公路,被高速公路和新建的快铁分流,尘土飞扬的小镇已经失去了往日生猛,变得静如处子。

而一位战友离开海坝庄二十年后,因为患癌而做人生最后的故地重游,经过被荒草半掩的废路基时,被一家排放超标而又偷偷生产的工厂保安,当作了暗访记者而扣押的事。直到这家工厂的产品出事,工厂彻底倒闭之后,这位战友才得以从工厂脱身,回到故乡,却神奇地发现癌患已不治而愈。

这都是后话,我会在另一篇题为《海坝庄》的虚构里更自由的去写出。先回到当兵时候吧——

我从大山里来,从未见过大海,一见到洱海跳下去游了很远。虽然后来知道洱海根本不是海,只是一座大池,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蓝得令人心慌的海水,虽然每捧起一捧来就变回了透明,但是每一松手,水一溜进海里,就又变回了蓝色。太阳被苍山的云墙所隔,只从去隙里漏下一些光柱,改变着海水的颜色。这蓝色的海水在东部,晃漾着拍打在阳光下锈蚀成为红铁一样的山体。

当我走进那座现在已经废弃了的森严大院时,午休的起床号刚刚响起。绿树掩映的青砖小楼,一位女兵正款款走上楼梯。走近了,肩上的军衔是中尉,我立即向她敬礼。她停下来回礼,看向我的时候,惊讶了,又立即大笑起来。我一窘,突然想起她就是那个在大巴伏在我肩上,脸都睡出白印子了的女孩。

她看见我手中的档案袋,一把抓过去,兴奋地说,“是你的吧?”

我摇了摇头。她却怅然了,不再说话,低着头填写回执,额前的头发几次掠过纸页,她不得不停下笔,把头发夹到耳朵背后去。

她收了档案的牛皮纸袋,送到出来,一路上都不再说话。到了营院大门,她问,“你知道这档案是干什么的吗?”

我仍是摇了摇头。她看向我,说是提干的,“提拔为干部之后,你就可以授衔,也许还有可以和我坐到同一间办公室呢!”

第一次知道了还有这样的美事,我心旌鼓荡了。她站住了,对我挥挥手,“明年吧,我等你!”


 

提干却并不容易。每年就一个两个名额,你文化成绩第一的时候,录取军事第一;你军事第一的时候,录取文化第一。第三年了,我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文件里点名要求要提拔的这名士兵要求考虑本地户籍。

这一次,一个叫罗波的人,头顶光环,进入到上升的程序。而零落几个陪跑的,都开始等待退伍。

近十年的时间从头顶一晃而过,人生突然就了一脚踩空的失落。万幸的是,退伍之前、以至于我的人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女中尉。

许多次里,我走近洱海,沿着海边走去。希望把海风把我的一团疑惑吹散,但海水总是扑上来,打湿了我的裤管。

我开始理解洱海了。它海面涨得似乎比海堤更高,它总是扑来和退去,但它总是苦闷着,无法将一汪大水从四围环山的地方,流得出去。

在最远的岛角,我看到一处荒庙的廊柱上,凹刻了一句联语:“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当时并未知道这是左宗棠语,只是受到安抚与鼓励,战战兢兢,往更大的城市里走去了。


 

十几年后,再一次回到大理,开着一辆polo逆时针地环海而去,才发现洱海已经一夜之间变得浑沌不清了。人们从天南海北疯狂涌入,仅喜洲一镇,人口就骤然增加了两百多倍。

环海一线,楼房接着楼房,客栈挤着客栈,就算能找个空处去到海边,那里总会有一个女孩从石阶上站身起来,向你介绍海景摄影的跟拍。

蓝藻暴发,海口海水已经令人不敢下脚了,洱海变得让我无比陌生。是的是的,我是把大理当作了自己的家来爱它的,多少次想停下来,住在这面水向阳之地。离开之后,又多少次在拥挤的城市生活里透不气,夜夜梦回大理。

没有想到回到大理,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旅人,而且觉得自己将要又一次失去了大理。

我夹在车流里,开往市区,车却在收费站前排起了长队。一辆和我并排蠕动了很久的高大路虎,摇下了车窗玻璃,戴着软帽的脑袋伸出来,俯看着我。好一会儿,我才认出他是罗波。

“你还是那个样子,十几年了,你没变!”他一笑,黑红脸膛里,露出一排白牙。

“你不是那个样子了!”我说。他又一笑,掏出了手机。

互加了微信之后,车流松动了,开始缓慢前行。他轰了一脚猛油,从车流里穿插了过去。

我还堵在那里。百无聊耐,去微信里翻看了他的朋友圈。今天的第一条,是转发了中国最成功的女人杨澜的处世之道,第二条贴了一个商家的二维码,集满38个赞赠送手机充电器。

我默默点了赞,然后删除了他。

月亮升了起来。





作 者 简 介

徐佶周,没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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