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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草根腐败家族的兴亡样本 | 万字深度纪实 · 完结

2017-08-06 公周 公眼观察

公周说:终于完稿了。重读全文,感慨万千。毫不夸张地说,孟氏兄弟的奋斗史激励了公周的学生时代。孟氏家族的最终衰亡,又成为公周克制欲望、修为自我的反面驱动力。把故事分享出来,绝无对孟家的丝毫不敬,惟愿更多人从中悟得行走人世的道理,切莫重蹈覆辙为盼。写作期间,女儿降生,赋予这篇写给年轻人的文章更多意义。

本文前期进行了两次连载,第一次是1-2部分;第二次是3-5部分。已经阅读过前文的朋友,请直接从第6部分开始。感谢大家一直的陪伴,欢迎向身边朋友分享公周的文章。


1


“孟家出事了?”

家人打电话来询问,我一头雾水。

孟家三兄弟,在我们老家声名显赫。孟父与我外公是40年的老交情,两家后辈一直有些寡淡的来往。年幼时,母亲带我去过孟家几次。那正是孟氏兄弟如日中天的时候。母亲的用意,一则是朴素感情延续,二来也希望我们见见世面。在那座偏远县城里,“有本事”的人寥寥无几,靠读书光耀门楣、煊赫一时的,可能只有这一家。在乡里颇受欺凌的母亲,怀着望子成龙的强烈愿望。

孟父嗜酒如命、脾气暴躁,又有点不务正业,落得个家境艰难、妻儿受苦。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却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养活了3个各有禀赋的儿子。

孟氏大哥不仅相貌英武、挺拔健硕,更有一副好脑瓜,为人精干利落、敢作敢为。孟大自年幼就担起父亲撇在一边的担子,上学之外还要下地干活、照顾弟弟,12岁就斜挎着家里的破自行车,赶二十多里路去集市卖货。

听人讲,有次孟大赶集卖自家棉花,遇到附近几个小混混。对方欺负他年幼,故意压到市价一半强买,周围路人怒目而视却谁也不敢主持公道。孟大当然不依,几个混混上来就是一顿耳光、拳打脚踢。这伙人本以为轻松得手,谁知道孟大抹一把脸上的血,一弯腰钻到邻近菜摊上,摸起压塑料膜的一块石头,照着为首的混混脑门就甩了出去。那人一个没提防,当时就被揍得额头鲜血直流。几个人一看这小孩斗狠不要命,赶紧搀着开溜。再没人敢欺负这个孩子。

孟大读完初中,就死活不去学校了。谁都看得出来,当哥哥的,是要把机会留给两个弟弟。孟大在学校一直考前三名,老师都舍不得好苗子,多次到家里做工作。最终,谁都拗不过孟大,他毅然决然地下学了。在家里干了两年农活后,孟大报名参军,凭着过人的相貌、体格和不凡谈吐,在某著名警卫部队挑人时脱颖而出,成为2000多人中前5%的幸运儿。当兵前3年,孟大只回乡一次,倒是每月的汇款从未耽搁。孟大在部队的生活,谁也不知道详情。

论外貌,孟家二哥逊色得多,好似所有优秀基因都写在了大哥脸上。但孟二脑瓜毫不逊色,成绩比大哥还好。孟二出身如此卑微,却生就爱书如命。入学最初几年,能看的只有课本。他就把课本卷一卷揣到兜里,不管走到哪,停下脚步就掏书、看书,嘴里念念有词。课文还没讲几篇,他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老师惊喜于他的好学上进,也怜惜他家贫,常常把自己家的藏书借给他读。就这样,孟二一路升学、一路拔尖,1985年高考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名校×大社会学系。

孟二在大学期间,成绩照样遥遥领先,还担任了班长职务。大学毕业正赶上运动,孟大虽然做人沉稳,却也被家国情怀振奋着、感染着,与班里十几个同学相约去北京。就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听到运动风声的孟母连夜赶到学校,苦劝不听就强行控制,把儿子死死拦在了宿舍里。孟二缺席了那场暴风骤雨,却也迎来了人生的关键转折。运动平息后,所有进京人员都受到处理,不少才华横溢的同学被派往本省最偏远的基层单位,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了此一生。孟二却凭着学生干部身份和“干净”履历,被直接分配到了中央某核心部门。

孟幺相貌普通,智商普通,沉默寡言,在两个哥哥面前毫不起眼。他中规中矩读完初中,考上了一所本地中专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找了份工作。他的优点是顾家。哥哥们不在,他把家里料理地规规整整,甚至连父亲每天要喝的老酒,都要提前打好、从来没有误过。他是没有故事的人。


2


孟二到中央部门工作几年后,稍稍站稳脚跟,也多少有了些门路。孟大当时面临转业分配,孟二不知想了什么办法,顺利把孟大安排到了某强力部委。兄弟一起在北京扎下根来。

听到这样的消息,十里八村的乡亲艳羡不已。孟氏兄弟,特别是两个哥哥成为大家仰慕的对象。像我这样正在读书的孩子,不知道被家长多少次教育要向孟家兄弟学习。其实,从他们到北京工作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我家遇到一点麻烦。

那时候,我母亲赶集卖布料、收活儿做裁缝养家。每周六有个城关集,税务所就设在集上,还兼着市场收租的职能。有个姓王的干部,四十出头,对上油滑、对下刁蛮,赶集的商贩经常在正常税费之外受他敲诈。今天几包烟,明天一瓶酒,你不看眼色,人家就直接到摊位上白拿强买。大家一肚子憋火,却都无可奈何。

母亲性格刚强,最见不得这些鸡鸣狗盗。正常税费,她一分不少交上,但额外的“供奉”却分毫不出。王某看这个年轻媳妇不守“规矩”,有些恼羞成怒,也担心自己的“威信”受损,于是想法设法报复,竟然以母亲卖的布料米数不够为借口,带人强行抱走了最畅销的3匹。母亲到税务所去讨说法,却被他们几个人连推带搡赶了出来。

赶集的伙计们劝我母亲,强龙不压地头蛇呀,还是给他送点东西、说句好话吧,以后还得常来赶集,犯不上惹恼这条狗!但母亲越想越不忿,下决心要把这条地头蛇斗下去,绝不能让他这样欺负人。

母亲当即收拾摊位回家,当天就去孟家岭找孟父。孟父虽然好酒无能,却颇有点侠义心肠,听到这样的冤屈也是义愤填膺。恰好几天后孟父生日,孟家两兄弟都要从北京回来做寿。生日当天,母亲一大早赶到孟家岭,讲完冤屈,孟大当即一拍桌子,瞪圆眼睛怒道: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两兄弟给县里打电话要了个车,寿宴一结束就带着我母亲到了工商所。那天是小集,人数少一些,但摆摊设点、来来往往的群众也络绎不绝。兄弟俩让我母亲在车里等候,一前一后进了工商所,几分钟后架着王某的胳膊就出来了。孟大边拉边大声说着:“来,今天把事情说清楚,人家××到底犯了哪条王法,你给没收布匹?”

王某四十多岁的人了,被两个三十挂零的小伙子连拖带拽,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脸上挂不住了,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干什么?熊×养的,敢动我让你们今天走不了!”

孟大听他骂人,正合心意,扭头照着王某腮帮子就是狠狠两巴掌,骂道:“你个下三滥的东西,还敢吃拿卡要,共产党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周围的人一看一听,简直是大快人心,纷纷拍手起哄。

王某被打懵了,嘴里却还不饶人,继续连珠炮似的又骂又喊,“凭啥打我,你们是干啥的?哪个村的?看我不收拾死你俩老×养的!”

孟二抓过王某领子来,甩手又是一个耳刮子,然后从裤兜里把工作证亮到他眼前,骂道:“就凭你这种贪污腐败的货色,中××、××部还管不住你?”

这会儿王某才彻底服软,连声求饶、像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母亲在远处车里看情况,也怕两兄弟做得太过分,赶忙下车来劝解,拉着两人走了。

从那以后,王某到集上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再也没有做过吃拿卡要的事情。集上的伙计们从此也高看我母亲一眼,地痞流氓从来都是绕着走。虽然现在看来,孟家兄弟的做法是违法的,也难免有些以权压人。但就是这几个耳光,给母亲的生意保驾十多年。

那时候,孟家兄弟常常给乡邻帮忙做事,谁家遇到点不公,都想找他们说道说道。确有明显冤屈,又赶上他们回家来,一般都给尽力解决。孟家兄弟的当年的正义感和乡邻情谊,至今都被乡亲们所称道。


3


孟氏兄弟发迹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荣归故里,是孟三结婚。

孟三独自照料家庭近十年,功劳、苦劳都不算少,两位兄长也有意装点门面,于是决定大操大办。地点选在了全县唯一的星级宾馆,“××大酒店”。这家酒店坐落于县城主干道西侧,。从那时的眼光看,建筑宏伟气派、装饰极为奢华。每天放学路过,看到灯火通明、人流穿梭,穿红色制服的门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我总觉得那就是遥不可及的上层社会生活。

我母亲参与了前期准备工作,后来我好奇地追问见闻,她只记得见到很多高档货,有人专程从贵州送来30箱茅台酒,中华烟准备了200条,婚车是9辆刚刚上市不久的第1代奥迪A6。当时,这种车只在县政府有一辆,其他都是从外地借来的。我们当地习俗,结婚要给宾客带喜饼回家,孟家组织了十几位中年媳妇,花两天时间,做了整整1800个。

婚礼当天,孟家迎亲的车队引起了轰动,不仅因为车辆豪华、整齐划一,更因为每到大路口就向路边围观人群撒一把红包,红包金额也创了记录。别人家装的都是几张1元纸币,他家装的都是一张簇新的50元。在××大酒店,孟家包了整层宴会厅作为婚礼主场,还包了30间客房,接待外地来贺的朋友。据说,当天到场人员有260多位,×委县×府主要领导都随了份子,政×委书记到场祝贺并担任主嘉宾和证婚人,还专门安排县艺术团的台柱子作了婚庆主持。这样煊赫铺张的婚礼规格,几年间都无人超越。后来我看过婚礼录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人间喜乐无过于此。当然,那时谁都想不到,多年后的兴亡更替会那样残酷、那样急切。

对了,还没有介绍新娘。新娘也是农家出身,与孟三认识多年、相恋多年。孟家当时已经小有地位,想招孟三为婿并借机攀附的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不在少数,两位兄长也希望通过联姻壮大实力。但几次做工作未果,孟三默不作声、我行我素。无奈之下,孟家只得接纳了这位同样沉默寡言的姑娘。多年后,孟三夫妻的低调内敛,让他成为这个家族败落后唯一幸存的支脉。

对比孟家近20年前的这场奢华婚礼,可以想见,十八大以来狠刹奢华铺张之风多么必要!孟家花钱如流水,当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割肉买门面。明里暗里收的“份子钱”有多少,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仅在婚礼现场,他们就安排了4个账房。

这场堪称完美的婚礼,为孟家赚足了面子。亲友乡邻们都亲眼见证了如今的孟家,高朋满座的人气、与领导称兄道弟的硬气、挥金如土的豪气。当然,也有人开始嘀咕,他家咋这么有钱呢?哪来的?

你可能想不到,孟家的第一桶金,竟然是合法收入。


4


药品零售一直是个禁区,长期被国营医药公司把持。直到1998年前后,国家才放开民营资本设立连锁药店。而孟家三弟,正是第一波拿到批文的人。就这样,北京孟家药店很快开张并迅速火爆起来。

医药可能是近30年来最腐败的行业之一。医药腐败的最直接体现,是药价虚高。民营药店的出现,带来了相对低廉的药价、相对自主的选择空间,当然会迅速获得患者青睐。再加上北京城人口规模庞大、外来求医人口众多、首批获准开设的药店数量又很少。所以,孟家的药店极度火爆并迅速扩张,就不意外了。

民营药店试水之初,普遍存在进货难问题。由于各项政策规定尚未完全理顺,药店进货量也相对较少,很多大型药企对他们爱答不理,进货价格比各大国营医药公司高出不少,很多紧俏药品根本不被考虑。但孟家从不担心这些问题。据去店里打工的老乡们说,他家的药都是有人专车送上门,要多少、送多少,甚至还有另外的人负责高价回收过期药物。有一次,孟家远房亲戚在县里住院,有种药跑了附近几个县市的中心医院都买不到,无奈之下求助孟家,第二天就有人把药从北京送回来了。非典时期,全北京板蓝根脱销,很多药店都挂出售罄招牌。孟家药店却能始终稳定供应,销售业绩翻了几倍。

你说,这样的生意,能不赚钱吗?

更让人深思的是,旁观者再眼红或不忿,却也无话可说。因为孟家全套手续都是合法的。国家允许设立民营药店,孟三没有公职,正常开展经营,赚多少钱都理直气壮。你说我拿批文、进货、药品回收有问题?证据呢?我一不送礼、二不塞钱,正常办理就是一路绿灯。这么顺利,难道还要怪我喽?

那些年,明里暗里的腐败肆无忌惮,根本无人管问。不同人分掌不同权力,相互之间却总能第一时间达成交易默契。靠着这种随时随地、自然而然的默契,最多几次辗转就能办成任何事情。当然,前提是你手中的权力足够有吸引力。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一些貌不起眼的小官也能手眼通天,道理就在这里。

我当年到大单位工作以后,虽然无职无权、搬砖苦力而已,却也常有家乡亲友、同学甚至辗转几次的人,向我提出“帮忙打招呼”、“协调一下”的需求。他们只是习惯了这种“权力交易”模式,却忘记了关键一点,我手中根本没有半点权力、哪有资格参与这样的交易?

在药店之外,孟家还在河北开了一家塑料制品厂,具体经营状况我不了解。但我发现了一个饶有意思的现象。大家都说河北污染严重,治理污染半推半掩,总也见不到成效。分析起来,这里有北京低端产业向外围转移的因素,有北京过分集中优势资源、对河北形成虹吸效应的因素,也有河北本地官员追求政绩、地方保护的因素。可大家有没有想过,三令五申之下,污染屡禁不止、污染项目反而接连上马,难道河北官员都不怕丢乌纱帽?真相可能在于,河北的官员恰恰有心无力,他们能开罪得起京里来的哪路神仙?


5


心细的朋友或许注意到了,上一节中,我用了“第一桶金”这个概念。的确,开药店、办厂子,都只是起步。这样的吸金手法,只能培育富家翁,却很难造就真土豪。

孟氏兄弟在政法系统工作多年,从一穷二白的农村孩子开始奋斗,凭着聪明精干和隐忍不拔,十几年间熬到了中层岗位。要知道,大单位有两种人权势最大,即1号首长和中层正职。中层正职虽然级别不高,但位置重要,很多事情他才是具体执行人。所以,中层正职的提拔委任,往往都是1号首长亲抓亲管。可以想见,政法大单位的中层正职,手中几乎掌握了生杀予夺的第一权力。

从十八大以来对政法系统的整顿力度看,从落马官员的级别和数量看,大家应该都能想象,那些年政法腐败究竟多么触目惊心。有人触犯刑律,希望花钱平事儿、水中捞人;有人觊觎他人财产,希望官人相助、威吓就范,实在不听话的,不惜动用刑事手段让对方家破人亡;有人遇到冤屈,百般投告无门,只好花大价钱疏通关系,希望买回缺席的正义;有地方官员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一封封举报信雪片一样飞到信访和执法部门,最终却莫名其妙送给被举报人,每封信明码标价……

这些年间,孟氏兄弟究竟与哪些人结交,为哪些人办事,收过谁的钱,做过哪些颠倒黑白的冤孽,他们严格保密,我无从知晓。但显而易见的是,2004年以后,孟氏家族的收入水平已经远远超出了药店和小工厂的概念。他们在北京核心地段购置了多座豪宅,我去过其中两座,一个是260多平米的大平层,一个是150多平米的复式奢装。他们在三亚、青岛、大连等旅游胜地都有府邸,老太太和家眷冬天南飞、夏季北往,凡到处总有迎送,有时候在五星级酒店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孟家大嫂养了6条名贵犬只,居然请了保姆专门伺候它们饮食起居。

奥运会前的某个寒假,我应邀到孟家为大公子辅导功课,亲眼见证了孟家的奢华和尊荣。正值年关,操着各路口音的地方官员、企业老板、远近亲戚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送上各地珍馐美味、乡野特产,熊掌、虫草、海参都被视如草芥,整只的野鹿、野兔、山羊堆满冷柜,实在放不下就冻在阳台上,我甚至见过穿山甲和蛇类的半成品。

躲在旁边,看着一脸谦恭、百般献媚的访客,仍未迈出校园的我,真正见识了权力幻化的模样。

前后几个星期时间,孟大和孟二只回来过几次。多数都在夜里9点钟以后,而且每次来都要商议重要事务,毫不客气地让我回房间休息。

与他们两人接触的机会不多,几个片段至今难忘。

孟大对我颇为欣赏,几次对众人夸我小小年纪颇有气度、将来能成事,也愿意与我交流。春节前的一天,他下午回来,半躺在沙发上对我说,“今天去给局长送节礼了,包了个红包、一箱茅台酒,丫挺高兴。”身为老乡,对他学北京人讲话自然格外有印象。从神态判断,主管领导的态度为他提供了某种安全感,甚至良心上的抚慰。他的潜台词似乎是,这年头,谁他×不一样?

又闲聊几句,孟大招呼我:“走,跟我去买炮仗。这包给我抱好了,里面有10万块钱”。我默默无语抱起这个沉甸甸的皮包,坐上他的宝马越野车,一路驱驰到了燕郊某地的某烟花市场,各种明显超规格的烟花产品销售火爆。孟大兴致很好,居然跟我说起了家乡话,好像回到了当年在农村时赶集买年货的氛围里。他买东西很爽快,看中就指一指自己的车,老板赶不迭招呼伙计往车里塞。孟大看差不多了,就笑着骂老板,你想发财,也不能把我车搞成炸药库吧?

结账时,我拉开拉锁,里面果然堆放着10打簇新的钞票,每打都用银行的白纸条捆扎得整整齐齐。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

过年夜里,孟大拉我陪他去放鞭炮。在震耳欲聋、璀璨夺目的烟花中,我隐约听见他自言自语,说着家乡的俗话,响亮响亮,人财两旺。

再说孟二。因为都是考大学出来的穷孩子,我们虽然年龄相差20岁,却颇有共同语言。一次他问我,在学校怎么样,听说你做学生会主席呢?我连声惭愧。他接着说,哈,你的官比我大,我才当个班长。说完自己哈哈大笑,却又轻轻摇头不再多说。

还有一次,几个人在座,说起国家公务员考试,有人跟我开玩笑,小伙子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二舅哦。谁知他当即哼了一声道:“考这×玩意儿!”那人一脸尴尬,我也只好笑笑。他自觉有些失态,很快转到了其他话题。或许,经历了数十年宦海生涯,在他眼中,这份工作真的是“×玩意儿”了。可没有这份“×玩意儿”的工作,他哪来的荣华富贵呢?

孟二常年出差,昼夜颠倒,经常显得很疲惫,有一次下午两三点钟回来,进门就喊饿,进厨房打开冰箱、冰柜看了一圈,发现不知哪位老家亲戚送的煎饼。喊保姆过来吩咐道,大葱炒2个鸡蛋,卷煎饼吃一下。不多会儿,他咬着煎饼倚在厨房门口,远远跟我说,山珍海味吃多了没意思,我就喜欢吃这个。

看他的样子,我仿佛也看到了20年前,那个蹲在灶台前添柴烧火,却也不忘看书,被火光映红脸庞的农家少年。如今他头发半秃、满脸倦态,眼神冷漠而深不可测,正在半真诚、半虚伪地在怀念穷苦的少年时光。

岁月之外,还有何种惊人力量如此深刻改变了他呢?


6


在极度繁盛的表象下,孟氏家族的某种隐患也在潜滋暗长。那次从北京回来,我就对母亲说,孟家要坏事就坏在家庭关系上。

一语成谶。

孟大的结发妻子是在部队时认识的,当年两人境遇接近,一个大头兵、一个打工妹,很快在京草草成婚,生养了大公子。随着家庭逐渐崛起,女方无法理解孟大的野心和抱负,更不可能在家族崛起中扮演助力角色。两人之间的争吵日渐频繁,最终分手。大公子由孟母一手带大,虽极为聪明伶俐,但面对残缺的家庭、暴富的家境、祖辈的宠溺,也只能在走马斗鸡、任性妄为中麻醉自己。父辈们当年吃苦耐劳、读书上进的那股劲头,一代之隔,早已荡然无存。

在中国,草根想要跻身所谓“上层”社会,只有两条路子,一则入赘;二则读书。而且,第一条路走得通,往往依赖于第二条路的铺垫。简言之,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赘。像孟大这样出身行伍,靠一股子狠劲和聪明劲,再加上兄弟协力而飞升的人,称得上凤毛麟角。但即便如孟大般聪敏过人、仪貌出众,虽已经小有地位,却也仍然被排斥在“上层”圈子之外。

精明的孟大当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试图寻找一位不仅年轻貌美,更主要是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一定背景的姑娘,接任正室要职。世间事本就冷酷无情。孟大几经尝试,始终未果。他心仪的姑娘及所属家族,无不嫌弃他的婚姻经历以及未受高等教育的缺陷。他的地位和财富,在真正有背景和家世的姑娘们看来,轻蔑冷笑一声而已。

孟大的自尊心或许受到了严重创伤,但也更坚定了他改变境遇的强烈冲动。几经辗转,在圈子朋友的介绍下,孟大终于结识了第二任妻子莫某。

莫某可谓“出身不凡”,母亲系解××艺术学院出身,年轻时便混迹于京城权贵圈,最终不知与谁生养了这位女儿,拿到一大笔钱后饱食终日、养尊处优。眼看自己年老色衰,一门心思培养女儿接班。莫某确乎天生丽质,出落得性感妖娆,琴棋书画颇为通晓,但无论如何妆扮,却始终难掩风尘痕迹。这种家庭状况和气质修养,注定了母女二人攀附豪门的尝试屡屡铩羽。

努力向上钻营的两人相遇,竟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前期的失落和失望,如今却也化作抱团取暖的默契。然而,莫母毕竟是在圈子里混过的,“见过大世面”,孟大与她想象中的乘龙快婿相比,落差实在太大。反过来,孟大却被这对母女颇为“传奇”的经历所吸引,认定这可能是打入某种圈子的捷径,于是百般献殷勤,不惜成本取悦女方,终于得偿所愿。

很显然,这是一段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不是因为双方各怀算计,而是因为各自的算计根本无法兑现。

婚后不久,孟大发现,圈子朋友替女方吹捧的那些高端人脉,要么子虚乌有,要么夸大其词。反倒是莫某的早年经历,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平素相处,莫某对丈夫和婆家几乎不管不问,终日流连于各种派对、走秀和血拼,丈夫对她而言,无非是两条腿的提款机而已。莫某一副好皮囊下,空洞的灵魂、刁蛮的性格、狂热的虚荣,迅速暴露出来。

前面讲过,母女俩在家中养了好几只名贵狗,专门雇了保姆伺候这帮畜生的饮食起居。但这远远不是两人奢靡生活的全部。新媳妇热衷高档消费,北京的各大商场已经不屑一顾,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专程飞香港购物。买个手表包包化妆品也罢了,可她连家具这样的大件都买,最后还要雇货车过海关送到深圳,再令孟大协调关系户派车千里奔驰送到北京。这一趟,没有大十几万根本不收手。母女俩热衷旅游,经常到各地旅游风景区包下五星级酒店,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住宿游玩期间,少不了强令孟大动用人脉关系搞接待。孟大实在烦了不理她们,娘俩就打着旗号自己电话联系孟大的朋友,对方碍于孟大的面子,硬着头皮伺候几次,最后也不得不把她们的电话拉黑。

贪图享乐还不是最可怕的。母女的张狂和颟顸,直接危及了孟大的前途。一次母女俩三亚度假,在酒店遇到一个东北口音的大姐,五十出头、颇为富态。双方因琐事口角起来,这娘俩哪受过憋屈?直接喊着孟大的名字和单位,扬言要弄死这肥×娘们。对方听了两人骄横的狠话,反倒冷笑一声,说了个好字甩头就走。半小时后,孟大已经在办公室捶胸顿足,绞尽脑汁想办法给人家赔罪了。这胖太太居然是某核心大单位新贵副部级的老婆。莫某母女为孟大挖下了空前而不绝后的大坑,逼得孟大几乎要去人家里登门谢罪。

从这以后,孟大彻底想明白了,这对母女继续花样作死,迟早要把自己的身家和前途全部葬送进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通风报信。莫某近几个月一直在与一位公务包机的飞行员勾勾搭搭,通过某些信息可以确定,两人奸情已成。

有苦难言的孟大,决定离婚。

再说对面这母女俩,她们对孟大也是极为失望的。在她们看来,上面讲的种种,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如此小事孟大都摆不平、担不起,与窝囊废有何区别?当初看起来丰厚的家业,远不足以供养两人疯长的欲望。孟大手中的权力,也绝非当初吹嘘的那样不可一世,顶多算个宦海小鱼虾而已。她们对孟大的草根出身和行伍经历始终心怀鄙夷,从饮食习惯到谈吐举止,再到消遣娱乐,孟大都与她们格格不入。当着面,她们就敢讥讽孟大“土包子”。这种侮辱恰恰戳中了孟大的软肋,可孟大的暴怒只能引发她们新一轮的冷嘲热讽。她们对孟大这个人根本毫无留恋,唯一遗憾的是尚未找到下家,不忍撇弃这台勉强“可用”的取款机而已。

经过了无数次纷争和讨价还价,孟大花费了巨额财力才送走两位瘟神。可在事实上,母女俩几年的挥霍无度和胡作非为,已经为孟大乃至整个孟家埋下了崩塌的隐患。

几年后,孟大再次结婚,娶了一位在飞机上结识的妙龄空姐。这段故事公周不了解详情,按下不表。

再说孟二。孟二与发妻是×大的同学,在校期间就一定定下终身,毕业后孟大入朝为官,发妻继续攻读,一直读到×科院博士毕业,留在本院工作。在外界看来,这简直是比翼齐飞的楷模。事实上,两人确实感情甚笃,过了几年神仙眷侣日子。但命运弄人,结婚多年,两人一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多方求治均未奏效。这成为孟二夫妇最大的心病,也成为孟母对二儿媳不满的根源。

孟二一度非常开明,坚定维护妻子,坚决抵制母亲的碎碎念,果断与妻子领养了一个男孩。但几年后,面对种种负面压力,缺乏孩子维系的夫妻感情最终难逃破碎的结局。这直接导致了孟妻的精神崩溃。此后的漫长时间里,孟妻哀求过、哭诉过、挣扎过,甚至到孟二单位吵闹多次。可孟二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一年有余,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已经势若水火。

随后,孟二在孟母的催促下,迅速迎娶了新妻子,第二年生下了儿子。前妻得知这消息,本意紊乱的精神状态,再次受到严重刺激。她彻底丧失了工作能力,终日以泪洗面、自言自语,哭诉命运的不公、怒斥孟二的薄情、大骂孟氏兄弟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稍微平复后,她开始了长年累月的告状之路,通过各种渠道举报孟氏兄弟的不法行为。这成为孟氏兄弟最终落网、孟氏家族覆灭的导火索。


7


2016年春节期间,孟父终于为自己长达40年的酗酒付出代价,中风后瘫痪在床。我曾经专程前往拜望,见到形容枯槁的老爷子,发自内心地难过。毕竟他当年的仗义,曾经为我母亲带来实实在在的尊严和安全。我在他的床边站了几分钟,握了握他的手,就被带出去了。隔着门,听到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污言秽语。老爷子用最恶毒下流的语言詈骂儿子们,骂他们对自己不闻不问、骂他们被钱迷瞎了眼、骂他们做了那么多断子绝孙的肮脏勾当,骂这个在他看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家族。我只好充耳不闻,尴尬地起身告辞。

过了几个月,听到消息说孟父去世了。据说临死前,仍骂声不绝。回头看看,孟父一生的嗜好,无非杯中物而已。他不贪财、不好色,对亲友故旧从来有求必应,梗着脖子不去理会儿子们的抱怨和恼怒。他几乎从不参加儿子们安排的高档消费和奢侈旅行。他自己有退休金,晚年喝几口茅台酒,也完全消费得起。他这辈子一事无成,终日以酒为命、浑浑噩噩,但从没有害过人,从没有做过亏心事。他可能是这个家族成年人中唯一的清白之身。

或许出于某种敏锐的预感,2010年以后孟大跳槽离开了体制。他多年关系密切的一位老板收留了他,这位其貌不扬、笃信佛学的老板近几个月正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离职后,孟大把多年的副业变成了主业,继续依靠着广布的关系网,在股市里做着抄跌抛涨、暗箱操作的勾当。据他自己吹嘘,手中掌握的资金超过10个亿。公周大学毕业时,曾接到他的热情邀约,去他的公司工作。在电话里,他给出年薪70和一套住房的优厚待遇。我对钱当然心动,可对他的野蛮生长史太过熟悉,怎么可能卷入他的是非里。

孟大是家族的核心,他的离开已经预示这个家族的衰退。当一个悲剧开始发生,其他悲剧往往接踵而至,该来的雪崩还是来了。孟父去世不久,孟大就遭遇了2015年股灾,那场股灾的诡异超出了他关系网提供的信息层次。他手中的盘子亏损了上亿元。

接下来,孟母突发心肌梗塞去世。

不久后,孟二前妻的长期举报终于见到回音。孟二被两规,成为执法犯法、贪赃枉法的反面典型。

接到消息,孟大乱了方寸。他很清楚那些人的手段,过不了多久,孟家多年的秘密将被彻底揭盅。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捞人”。求助几个老关系石沉大海后,他通过朋友,结识了一位自称某新任中央首长侄子的人。经过仔细甄别,他认定对方的身份“货真价实”。对方开出了极高的价码,孟大只得咬牙应承。他回去找整个家族的账房先生孟三要钱时,孟三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他。争吵中,哥哥打了弟弟,弟弟不还手,也不放钱。

孟大万般无奈,捞人的事情耽搁下来。

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月后,孟大完全信赖的“高人”,居然被以招摇诈骗罪刑拘了。孟三的冷静和执拗,为这个家族保存了最后一张救赎的船票。

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

孟大、孟二被判刑,并处巨额罚金;孟三因从未直接参与违法犯罪活动,免于牢狱之灾,基本保住了当年药店和小工厂积攒的第一桶金。短短一两年间,曾经煊赫的孟氏家族,家破人亡、灰飞烟灭。如同过江之鲫的攀附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年我去孟家为大公子辅导功课,大公子嬉笑着说,将来这一套房子的房租就够养活我了。如今,富贵浮云去、纨绔泪向何?


8


我家两代人,见证了孟氏兴亡史。

比较起来,孟家根本算不上豪门望族,靠着天赋聪明实现逆袭却也止步于此,一曲终了、豪门梦碎、黯然离场。他们的贪腐行径,局限在最低层次的权力直接变现。这种方式高关注、高风险、高竞争,一开始就注定了富贵不久、玉杯易碎。在那些年的黑色浪潮中,孟氏兄弟至多是一点浮沫。

我对孟氏家族的败落、对孟氏兄弟的遭遇,绝无任何嘲讽嫉恨甚至幸灾乐祸。我心怀同情。我也是草根,很清楚他们实现逆袭的艰辛。我明白,他们走到今天,除却个人的滔滔贪欲带来果报,更多是时代的荒诞、人性的局限。出生于60年代的精英群体,有几个在淘金狂潮中傲然挺立、完全守住了道德底线呢?

这些年,腐败问题深入骨髓,谁都知道非雷霆手段不可奏效。只是,谁也没想到,十八大以后暴风雨会如此猛烈,“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这个深受腐害的国家,终于赢回了一线生机。从这个意义上说,孟氏兄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是我们乐于看到的结果。

孟氏家族30年,从底层艰难谋生,到京城纸醉金迷,再到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真可谓一场梦幻。回头看看,这样的梦幻在中国历史上实在重复了太多、太久。何时我们才能真正逃出这样的怪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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