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多年之后,孩子们依旧能想起当时看到的那些花儿
七月,年保玉则的盛夏。耀眼的阳光温暖了寂寞的群峰,久违的绿意漫上起伏的山岗。溪水翻着滚、打着旋,从乱石间跌跌撞撞地跑下来,终于在山脚下的草场上收住脚,任刚喝完奶的小牦牛从它身上轻轻地趟过。
年保玉则的牧场
这块位于年保玉则群山北麓的谷地叫做“拉则”(ལབ་རྩེ་ལུང་བ།),意思是煨桑时所用的箭。相传,很久以前一位高僧路过此地,看到这里没有煨桑的仪式,便将一根箭插入所搭建的煨桑台中供奉年保玉则的山神。
在高僧走后,山脚下的煨桑台留存了下来,而这里的牧民每年也都燃起桑烟、添入箭杆以敬祭山神,久而久之,山谷也就因此得名。
远远就能望见年保玉则的山谷
在这片夏季草场上,一代代牧民迁来又迁往,放牧、起居、持家、祭神。周而复始,仿佛已经和那些岁岁枯荣的草木一样,成为了这片土地上亘古不变的生命轮回。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片山谷开始变得有几分落寞了。孩子们背上书包,到乡上、县上乃至更远的寄宿制学校里读书。家境好一些的孩子周末能够短暂地与家人团聚,而另一些孩子寒暑假时才能回到熟悉的草场。
牧区的孩子
在余下的日子里,只有路过的游客和来采挖药材的人能够短暂地带来一点喧嚣。而离去的,则是曾经回荡在山谷间的欢笑。
这份寂静背后隐藏的是在包括年保玉则在内的整个三江源地区的社会剧变,藏族儿童与自然和本土文化的距离正在变得愈加疏远。在过去,牧区的孩子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老人会给孩子们讲各种花儿的名字、故事,以及他们的作用。
然而,“现在在牧区的很多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离开父母去上学了,他们有时候是晚上和周末也回不去的。在夏天,孩子们又跟着父母搬到夏季牧场去了。于是,很多孩子就认不出来他们的家乡的山山水水、动物也说不出来了。”堪布扎西桑俄观察到。
牧区的孩子
在他看来,目前藏区学校的自然教育存在着两难的困境:一方面,学生忙于应试教育,无暇亲身接触自然;另一方面,书本和学校的老师也尚未有效地担任起教育学生环境保护的责任——这样造成的结果便是学生普遍对于家乡的动植物在知识上的生疏、情感上的漠然。
但去年七月的时候,拉则山谷的一片草地上忽然冒出了一排天蓝色的帐篷。二十五位穿着藏族盛装的孩子一同汇聚到这片草场上。
孩子们“回”到了这片草地上
他们中年龄小的只有三岁,而年龄大的已经赴远方读大学。他们在连绵的草地上奔跑,阳光照在藏服上闪着绚丽的光。远远地看去,他们就像那些在草地上的花朵一样,在微风中摇曳。
不过今天他们来到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使命——寻找一种叫久治绿绒蒿的花。
阿克更尕把孩子们叫到了帐篷前,围坐成一个圈。彼此介绍后,阿克更尕问大家:“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保护久治绿绒蒿吗?”
“虽然我叫久治‘绿’绒蒿,可我的花朵是蓝紫色的呢!”
什么是绿绒蒿?
文献记载:“绿绒蒿是罂粟科绿绒蒿属植物的总称,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又称‘喜马拉雅罂粟’。该属的原始种是广泛分布于英国、爱尔兰和西欧部分地区的威尔士罂粟,长期以来该属一直被划分在罂粟属下。
1814年,法国植物学家维吉耶跟据这种植物具有短花柱的特点将其从罂粟属中分立出来,成立了全新的绿绒蒿属。”不过,绿绒蒿真正的分布中心位于东喜玛拉雅和横断山区。在目前世界范围内发现的58种绿绒蒿中,除西欧绿绒蒿(Meconopsis cambrica)一种外皆分布于亚洲地区,而我国境内有分布的绿绒蒿则有42种,是名副其实的绿绒蒿王国。[1]
全缘叶绿绒蒿:“我的花也不是‘绿’的呢!”
不过,这一切似乎更像是植物学家和历史学家所关注的话题。这种叫“久治绿绒蒿”的花,又与那些正在逐渐远离故土的孩子存在什么联系呢?
“我们知道,世界上的绿绒蒿大多都分布在亚洲,而其中的几十种又是中国所特有的。这些绿绒蒿大多生长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区,可以说藏区是绿绒蒿的家乡。这些花草生长在我们居住的地方,因此我们就对它们负有保护的责任。”阿克更尕对孩子们说。
孩子找到了卡片上的花儿
“而久治绿绒蒿的分布范围又极其狭窄,只在久治县的周边山区生长,以前也几乎没有人关注过这个问题。在年保玉则地区我们发现这些花主要生长在南侧和北侧,但还是以北侧最多,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
阿克更尕说罢,孩子们的眼中都闪着光,似乎有一种隐秘的记忆开始被慢慢唤醒了。或许在他们看来,一种植物倘若生活在他们家乡,本身就是一种美妙的缘分,更何况是如此稀有的东西。而这种缘分意味着的,自然也就包括了保护的责任。
“花儿的孩子”们
就在半小时前,年保玉则的第一个由当地青少年组成的久治绿绒蒿保护小组在这片草场上成立了。这些年轻的孩子将守护这种美丽的植物,与故土建立不可分隔的联系。同时,协会也准备组织当地牧民形成调查团队,了解当前久治绿绒蒿在年保玉则的数量和分布现状。
这个刚成立的保护小组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要找到久治绿绒蒿。对于长期生活在草场上的牧民而言,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牧场上的花草鸟兽。
但现如今,很多孩子很小就离开了牧场上的生活,一些人也从没有听说过绿绒蒿。这支小队能找到这种隐秘的植物么,又是否能够肩负起保护它的重任?
阿克更尕拿着年措即将出版的《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教大家辨认自己找到的花。
基于11年的野外调查和记录编写的《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
孩子们在山野间行走着,寻觅着。他们有的人在河边细细地搜索,有的人则跑到山岗上眺望连绵的草地。
时间已经是七月中旬了。按经验来讲,久治绿绒蒿一般在六月底到七月上旬绽放,这时大多已经凋谢,使得这种本来就稀有的花儿变得更加难得一见。
“是的,久治绿绒蒿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花。这种花从生根、发芽到开出花来需要三年的时间,但一旦开花很快就会结子、凋零、直到枯死。在那之后,可能一个地方五六年间都不会再有绿绒蒿的。[2]”阿克更尕对大家说道。
“因为有些绿绒蒿可以做药,很多挖药材的人把它错当成其它绿绒蒿而挖走,现在这种花变得越来越稀有了。”
孩子找到了自己的花——红花绿绒蒿
但是,如果藏族利用绿绒蒿的历史已有千年,为何现在这就成为了一个问题呢?
“以前的时候人们在采挖这种药材的时候,会注意一年之内只在一个山谷中采集,之后的几年内绝不会重复在同一个地方采集,让绿绒蒿有能够生长恢复的时间。但是,现在有不少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并不会考虑这些,哪里有就在哪里挖……”
总状绿绒蒿
在一片唏嘘中,孩子们继续寻找。“大概很多都被马给吃了吧,它们特别喜欢吃这种花。”一个生活在牧场上孩子说。“会不会在隐蔽的地方还有几株剩下的?”
“找到啦,找到啦!”一个孩子大声喊道。众人连忙跑了过来。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下面,长着一株硕大的蓝紫色的花。它静静地立在哪里,悄无声息。孩子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不忍打破了某种神秘的宁静。
久治绿绒蒿:“我低着头都被你们找到了,真厉害!”
这确实是一株不平凡的花。它仅有的几片叶子谦卑地匍匐在地面,几乎被周围的花草淹没,但一根挺拔的茎却让它耸立于花海之上,却又微微低下头,显得高贵却不高傲。
孩子们弯下腰,围在它的周围。从这个角度看去,那花却又好似一盏明亮的蓝灯,为从它脚下路过的虫儿和鼠兔照着亮。
阿克更尕在孩子们中间坐下,慢慢地给大家讲解久治绿绒蒿辨识、历史和种种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孩子们专心地听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洒在那株绿绒蒿的花瓣上。
阿克更尕给孩子们讲述久治绿绒蒿的故事
“不过,大多数久治绿绒蒿都在六月底的时候开放,那时候大家还没有放暑假。这样的话,你们觉得能为绿绒蒿做些什么呢?”阿克更尕有意抛出了一个问题,而这也是协会之前所担忧的。
但这个挑战并没有难到孩子们,经过一番讨论,他们很快就想出了一些解决办法。
孩子们趴在草地上认识各种花儿
“嗯……那我去说服我的爸爸妈妈吧。我就给她们讲久治绿绒蒿的故事,告诉他们久治绿绒蒿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花。然后我就恳求他们,在我不在家的时间里就请他们代替我来保护。”
“我也有一个办法!我去……找村长!我们村里有一个巡护的人,他主要负责防止人来盗挖药材和看着大家的的牲畜不要被偷走。我要跟村长谈话,让他请这位巡护的人在工作中加一项保护久治绿绒蒿的任务,防止人来搞破坏!”
孩子和大人一起寻找花儿
“好办法,好办法!”
孩子们纷纷讨论着,不一会儿又有好几个点子涌现出来。
“嗯,不错。大家说的都很好。很多时候人们破坏环境更多还是因为不知情。”阿克更尕赞许地点了点头。“我们要让更多人了解到这种植物,当然我们自己要首先保护好它。”
孩子们准备接受花神赐予自己的花
很快,孩子们又在草场上跑开了。和很多孩子一样,他们天真活泼,对一切充满好奇。但他们又生活在一个正在发生着快速变革的世界里。
他们中的一些在未来将离开家乡,到很远地方定居,到那时草场、牦牛和绿绒蒿或许都会变成记忆的一部分。
而另一些人,则会留在这片草场上,用新的方式续写土地的故事。前方的道路永远是未知的,但至少目前他们都在家乡的草地上,为找到了一株美丽的花而欢呼雀跃。
参加“花儿的孩子”活动的青少年们那一天与家乡的花结缘,在心里播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协会很早就意识到,年保玉则环境保护的未来在于孩子。从2009年起,协会便定期与久治县的各个小学合作举办“花儿的孩子”自然教育活动。孩子们一起走到山野中,共同咏颂经文,祈请花神为他们赐花。
得到赐予的孩子每人会获得一张卡片,上面有这种花的名字和图片。接下来,孩子们便会在山间寻找自己的花,一次活动下来每个孩子都能认识到六七种不同的花儿。这次,阿克更尕将“花儿的孩子”带到了拉则山谷,让这里的孩子们也能透过传统文化了解家乡的草木。
孩子们领到了各自的花儿卡片
不过,协会所开展的环境教育却不仅限于孩子。对于不同的人群,协会已经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摸索出了“因材施教”的方法。
“孩子们是一张白纸,我们可以把理念写在上面,一笔写在他们心上。但是成年人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理念和价值观,是不容易改变的。”在一次分享会上,堪布扎西桑俄介绍,对于年轻人,协会往往会邀请科学家或者有影响力的名人和歌手为他们讲解;对于老人,则会在法会上邀请德高望重的仁波切对他们进行教育。
堪布华旦嘉措带头拾垃圾
“要了解才会喜爱,有喜爱才会行动,去保护它们。”十余年来,协会的环境工作已经初现成效。“2007年的时候,不要说老百姓,连政府都不知道什么叫‘生态’,什么是‘垃圾’,垃圾有什么坏处,为什么要捡垃圾,捡完了怎么办,这些当地政府也是不清楚的。我们就用各种方法教育。
现在在年保玉则,年轻人里有30-40%人都参与过环境教育的活动,比如捡垃圾;在年保玉则周围有20个左右保护小组,这些都是在我们教育下成立的。”
“黑颈鹤仙女”保护小组
最近几年来,协会在对游客的教育上做出了新的尝试。由于不了解青藏高原的生态脆弱性和藏区特有的习俗禁忌,部分游客与当地百姓之间发生了冲突,也对这里的本土文化和自然环境造成了一定冲击。
为此,协会联手本地的长者和富有经验的旅游业人士,历时两年共同编写了《藏区旅游不可不知的200事》。
《藏区旅游不可不知的200事》
协会希望该书能够帮助国内外游客了解藏地的文化习俗,促进游客与本地人之间的文化交流和理解,提升游客在高原旅行的安全和生态意识,共同保护年保玉则的生态环境。
协会会长阿克更尕
“不过,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 阿克更尕说道。“协会计划在年保玉则举办自然观察节,探索新的自然体验模式。我们也会更多地支持年保玉则周围的民间保护小组,为本地牧民提供有效的保护能力培训,并帮助它们寻找可持续的资金来源。我们希望每个人都成为大自然的守护者,但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
协会在进行生态旅游接待培训
2018年冬天,年措申请了中国民生银行和中国扶贫基金会联合发起的“我决定民生爱的力量—ME公益创新资助计划”,争取50万元的公益基金支持。
“这个冬天非常冷,但大家的帮助却让我们感觉很温暖。”阿克更尕在微信里说道。在过去的五天中,有许多各地的朋友为我们的项目点赞转发。截止至2019年1月6日上午10时,我们的项目已经集齐30000赞,离获得基金支持更近一步!
扫描二维码,可以了解我们的项目详情哦~
大家的热情帮助让我们对年保玉则的未来充满信心。我们愿向每一位支持我们的朋友表示感谢
年措大会
天色不早了,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回了家,草场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些孩子为草场留下了什么,我们并不得知。不过,世间的许多变化都是悄无声息的,就好像没有人会知道一粒种子如何静静地落在地上,但很多年后那里或许就会长出一株美丽的花儿。
“花儿的孩子”们
注释
[1]资料来源于由西藏自治区藏医院生药研究所编著的《藏族药用植物绿绒蒿》,2016年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该书编者通过分析国内外已发表文献,认为当时被命名发现的绿绒蒿属植物有58种4变种。根据分类方法不同,该数字可能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
[2]根据1999年出版的《中国植物志》第32卷记载,久治绿绒蒿为一年生草本植物,而非多年生的植物,其资料来源为1979年发表在《植物分类学报》上的一篇文献。这一分歧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希望多年后孩子们长大成人,
到了世界任何地方,
再回头看这些照片时,
能想起当年的自己,
以及家乡草原上与自己结缘的花。
❤️
我是五脉绿绒蒿,希望再过许多年,你依旧记得我。
文字/房家宁 编辑/凤羽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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