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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路苏州老伯伯说戏话

老周 老周望野眼 2020-02-27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帆风顺的事情是没有的。有人飞黄腾达一时,终究一枕黄粱。有人时乖命蹇一世,落得逍遥自在。话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时,现在“新天地”一带真可说是人文荟萃、翰墨生辉。刘海粟住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西门路(今自忠路)有黄宾虹、张大壮,白来尼蒙马浪路(今马当路)西成里住着张善孖、张大千兄弟,远一点到葛罗路(今嵩山路)则有吴湖帆的梅景书屋和对面冯超然的嵩山草堂,还有陶冷月、林散之、陆俨少、谢稚柳……等等等等。这些名字报出来,差不多是半部中国近代美术史。这些大师有的只在上海留下雪泥鸿爪,有的则终老于斯。面对大时代中人生高低不同的境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今天单说一位住在淡水路的大师:画花鸟“一只鼎”的苏州老伯伯陆抑非。


嵩山路吴湖帆、冯超然故居所在的弄堂口,现在是安达仕酒店。此照为沪上著名书法篆刻家施元亮先生所摄,不料施先生几日前在安徽宣城突发脑溢血故去了,享年仅56岁。


前两天写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所在的马当路普庆里,殊不知普庆里大门开在马当路,和西面的淡水路是通的,只是弄道狭窄,游客怕是没有这么七转八弯的耐心。普庆里通淡水路的小夹弄很有意思,北面的房子是拉花墙面,南面却是红砖墙,只是隔开这么两米的距离,建筑的外形截然不同。小弄走到底,门牌变成淡水路219号后门,“非翁”陆抑非曾在此长期居住。


马当路普庆里通向淡水路的小夹弄,一边是拉毛墙,一边是红砖墙,小弄走到底就是淡水路219号陆抑非旧居


陆抑非(1908-1998)


陆抑非出生于江苏常熟的书香门第,名“翀”,字一飞,小名冲冲,来上海以后才根据“一飞”改为谐音的“抑非”。陆抑非年幼体弱多病,在高二升高三时得了咯血病,家里让他在寺院里清修,叮嘱天天读经不要讲话。也许是这段经历的缘故,陆抑非一生的性格温和谨慎,所谓“祸不失为福,退不失为进,忍不失为得”。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他始终以幽默风趣的人生态度面对,遇到困难时,苏州老伯伯常常就是几句诙谐的“戏话”,一切也就云淡风轻。


陆抑非旧居后门


陆抑非中学就读于苏州著名的桃坞中学,该校由基督教圣公会举办,校长美国人马克·劳顿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梅乃魁”,还说一口流利的苏白。梅乃魁把桃坞中学当耶鲁大学的预科来打造,校风极为严谨,因此陆抑非的英语非常好,他收过外国学生,用英语教国画。但在“文革”中,陆抑非不得不用书面形式汇报自己的这段经历,其中部分章节极为黑色幽默:


“……上课时除了国文外,其余完全以英语讲课。每晨强迫做‘早祷’后,听取校长的每日每周的工作安排……最恶劣的是每周有一次军训,穿了特制的洋奴制服,持木制枪,列队操练,排、连、营长完全用美军命名,喊口令也用英文,居然一分也不能迟到,直如奴化军训……”(摘自陆抑非文革期间的思想汇报)


1988年陆抑非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中国画短训班讲课,一开始用翻译,遇到翻译不准确时,老头得体地加以修正。美国人说先生你干脆直接说英语得了,陆抑非坚持和翻译人员共同完成讲课


1930年,年仅22岁的陆抑非来到上海。上海人开门七件事,陆抑非生活相当窘迫,做过不少工作,业余时间才画点扇面贴补家用,一把扇子一角五分。总算结识了刘海粟,介绍进上海美专任教,生活才好起来。陆抑非人生中的贵人不少,如内兄孙伯渊、老师吴湖帆等。陆抑非喜欢吃,评论起画来,经常用吃来作比喻,一针见血而浅显有趣。比如他评论潘天寿的画笔味属咸,但咸中有鲜,像醉方乳腐。而恽南田的画是“甜”,但甜而不腻,是冰糖莲子


陆抑非在家中写生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是食品供应紧张。某日清晨陆抑非还没吃早饭就匆匆赶到学校授课,临近中午饿得眼冒金星,苦笑地用苏白说:“先生要饿煞哉,样子勿像先生了。”学生赶紧帮他买了根油条,陆抑非咬了根油条,舒了口气:“奈么今朝先生饿勿煞哉,”学生劝他喝口茶免得噎着,陆抑非正色道:“现在勿要吃茶,让肚皮里再搽一搽。不然水冲下去,油都冲掉多可惜……”话锋一转,陆抑非说:“画花卉也是一样的,好作品要滋润,但也不可一味滋润,枯、湿、浓、淡要搭配好,才算一张好画。”既然是常熟人,江南老人“做人家”是必须的。晚年陆抑非常在西湖边喝茶,有一次几道茶饮毕,该回家吃午饭了。老人慢慢站起,见杯中的龙井茶依然碧绿生青,又拿起茶杯连饮数口:“剩了可惜,剩了可惜……


陆抑非《秋声》


陆抑非喜欢评弹,蒋月泉、严雪亭、张鉴庭、姚荫梅都是他的至爱。他那么喜欢讲戏话,想来是受了评弹的影响。他是常熟人嘛,苏州无锡地面的人,哪有不喜欢听评弹的呢。评弹讲究“说噱弹唱演,理味趣细奇”,一个“噱”字,排在第二位。而且评弹不是滑稽,更不是说笑话,荤段子固然不能说,过于火爆的笑话也不适合,苏州人讲究的是“阴噱”,哇啦哇啦喉咙汪汪响,那是有失体面的。陆抑非是个少年时代患过咯血症的人,而能在波诡云谲的时代活了90年,和他与世无争又怡然自得的人生态度是很有关系的。苏州人啊,急什么呢,抢什么呢。


淡水路219号陆抑非旧居前门


陆抑非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去杭州任教,此处已是物是人非


陆抑非虽然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到杭州任教,后人也在浙江发展了,但他对上海、对淡水路这一带,还是充满了感情。他晚年有一次临写米芾的《苕溪诗帖》,写到“团枝殊自得,顾我若含情;漫游兰随色,宁无石对生”时,老先生连写十一遍“兰”字,还信手写了注解:“此兰字曾见于上海法租界一石库门高级弄堂弄口,横额上所写的梅兰坊三个漂亮潇洒的好字,却原来是从米芾帖上临摹下来的”。陆抑非对上海的感情,从这条注解可见一斑。可叹岁月留痕,梅兰坊还在,但陆抑非念念不忘的临摹米芾的横额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简体汉字。


现在黄陂南路梅兰坊弄口的题字


米芾《苕溪诗帖》中的“兰”字。当年梅兰坊横额上的字体,只能从这个字中去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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