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明 | 重视材料，亦重理论——序施春宏著《语言规范理论探索》
施春宏教授新著《语言规范理论探索》于2021年8月由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主要围绕语言规范化的理论和实践问题作出系统的思考和探索，侧重对语言生活、语言教学、语言工作中的规范问题及其所蕴含的应用语言学理论进行深入分析。全书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内容：一是从学理层面分析语言规范化的基本原则、依据和策略等；二是对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某些特定规范方式做出全面系统的摸底考察，如六十多年来的现代汉语教材和高考语文试卷中所体现的语言规范观念变化过程及其影响因素；三是从语言价值和语言学价值方面对网络语言、辞书编撰等若干特殊语言现象的规范方式和交际价值进行重新认识；四是对应用语言学的基本问题做出理论思考。这些研究，既有定性的思考，也有定量的考察，定性指导定量，定量服务定性。
本书是施春宏教授近三十年来研究语言生活和语言规范化问题的第二本专著，与2005年出版的《语言在交际中规范》（中国经济出版社）形成了姊妹篇。
李宇明教授曾称赞《语言规范理论探索》一书：重视材料，双脚踏在坚实的语言事实大地；亦重理论，举手欲摘璀璨的语言理论星辰。本期分享李宇明教授所书的《语言规范新说——序施春宏<语言规范理论探索>》全文，以飨读者。
语言规范新说
——序施春宏《语言规范理论探索》
施春宏教授的新著《语言规范理论探索》即将出版。15年前，他出版过《语言在交际中规范》（中国经济出版社，2005），两部著作可视为姊妹篇。
春宏之为学，重视材料，双脚踏在坚实的语言事实大地；亦重理论，举手欲摘璀璨的语言理论星辰。春宏研究领域广泛，随着他自己的学术成长和学界的学术发展，有缘得多位名师指点，不断开拓着新的研究领域，诸如语言规范、构式语法、语体语法、韵律语法、二语习得和教学等。但是，凡做过的学业，从不轻易弃废，持续思考而时有新得。语言规范可以说是他持续关注时间最长的领域。
春宏1993年师从于根元先生攻读硕士学位。于根元先生有研究语言结构的深厚功底，也有编辑《中国语文》《语言文字应用》等重要刊物的经验，更有在国家语言文字领导机关工作、管理语言应用研究机构的阅历，故而可以从哲学、从社会等层面来看待语言运用，开辟了新词语研究、文学语言研究、网络语言研究、广告语言研究等学术领域。语言的基本职能是交际，离开交际语言就将消亡。于根元先生从语言交际的角度看待语言规范，认为语言规范不是规范语言本身，而是规范人的语言使用，提出“交际值理论”，把交际到位与否作为衡量语言规范的根本依据；他还提出“规范就是服务”，要及时发现和推荐新的好的语言现象。这些研究领域的开拓，这些语言规范理念的提出，奠定了于根元先生作为我国应用语言学“开拓者”的地位。
读春宏15年前的《语言在交际中规范》和今日的《语言规范理论探索》，明显感受到他与于根元先生的师承关系。当然，学术不仅在于继承，更在于守成基础上的创新。春宏的这部著作，不仅很好地体现了他重视材料、重视理论的学术风格，也有诸多关于语言规范的学理层面的创新，处处可见其“新说”。下面这一段话，反映了春宏关于语言规范的基本认识，也是对于根元先生的“交际值理论”“规范就是服务”观念的系统化总结：
密切关注现实语言交际的发展和需要，并能及时有效地服务于这种发展和需要，是语言规范化学科建设和发展的基石。语言规范化，是通过对语言表达进行规范的方式来规范人的语言行为，因此语言规范化的本质是及时有效地服务于人的语言行为的发展和需要。没有静态的、超时空的语言规范，只有交际中的规范、在交际中规范，语言规范化的效果要根据满足交际的实际情况来衡量。……语言规范化在语言研究中最具现实性，理论与实践结合得好，能解决一大片问题；结合得不好，会带来较长时间的负效应。
春宏这部著作的引人入胜之处，还在于第三章到第七章对一些具体语言现象所做的精细而系统的考察。语言学研究需要聪明，但更需要聪明人下“笨功夫”。为了讨论辞书规范与辞书编撰问题，春宏花费大半年时间，逐字逐句对比《现代汉语词典》第三版（1983）和第四版（1996）的所有内容。有这种“笨功夫”做基础，对材料进行了充分的收集、观察、分析，由此而阐发的关于词条与释义之间的照应、词条与举例和类别名称之间的照应、词条与词条之间的照应、词条之间的平衡性等问题，也就是可信的。
《咬文嚼字》杂志以“宣传语文规范，传播语文知识，引导语文生活，推动语文学习”为办刊宗旨，它的“百家会诊”栏目，让大家对一些语言现象进行分析“会诊”。这个栏目也是观察社会语言规范观念的一个窗口，春宏对其中的66个话题进行考察，发现了许多有趣现象和有用的规律，比如“离境依据在规范化实践中的失误率要远远高于在境依据”等。
现代汉语教材都有语言规范的内容，高考语文试卷也常有修改病句的题目。“百家会诊”栏目所涉及的语言规范评论是当下的现象当今的人，而教材和高考试卷所涉及的语言现象及其评论（参考答案），则是历史长线的，代表着专家观点和教育思潮。春宏收集1956年以来60余年间高校现代汉语教材148种，对其中涉及语法规范评议的内容进行定量考察；还研究了1952年以来的高考语文试卷，对其中病句试题的类型进行定量考察。这两个考察也是“笨功夫”，但其发现却很有价值。不管是教材对语法规范的评议，还是高考语文命题中的病句试题，都在不断地发展演变。影响其发展演变的因素主要有四方面：其一，社会语言生活状况及大众语言水平；其二，汉语语言系统（或语法系统）的特点及其发展演变；其三，语言观念及语言研究水平；其四，语言规范观及语文教育思潮。从这四个方面来观察规范问题，视野是宽阔的，观察是系统的，而且也是为观察研究语言规范现象和规范观念，提供了一个四维框架。
网络语言是新事物，对其认识还较肤浅，对其价值还在发现，对其态度还在调适。春宏用开明的、建设性的态度看待网络语言，讨论网络语言的规范问题，提出了网络语言的“语言价值”和“语言学价值”这对概念。他认为，网络语言的语言学价值起码有四：第一，促进语言观和语言学观念的调整；第二，新的语体形式对语言学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的影响；第三，可以引发对语言调节和语言变异关系的新思考；第四，对语言规范化工作有诸多启示，如语言学工作者在语言规范中究竟起什么作用，如对语言（包括文字）的游戏性质和游戏功能需要重新认识。从语言学价值的角度思考网络语言，还是很新颖的。语言学价值的核心，就是引发思考，重在建设，从而扩充人类的语言学知识库。考察语言交际的每一个领域，包括网络语言领域，才能更为充分地认识语言交际的语言价值和语言学价值，推动语言生活和谐发展。
一篇好文章，一部好著作，不仅告诉读者什么，更能引发读者思考些什么，培养读者“积极阅读”的好习惯。春宏的这部著作，也引发了我对语言规范问题的思考，促使我对语言规范观做一个系统梳理。
语言规范体现着一定的语言观、语言发展观和语言规范观。或者说，语言规范是在一定的语言观、语言发展观和语言规范观指导下进行的。古来的语言规范，大众心目中的语言规范，教育领域的语言规范，基本上都是“匡谬正俗”性质的，反映着语言规范的“雅正观”。
语言规范不完全是为了“匡谬正俗”，但“雅正观”在语言生活中还有一定价值，可以有限性地接受。即便有限性地接受，也需进一步追问：语言现象为何会有谬、俗、雅正？怎样辨别谬、俗、雅正？这就需要引入语言发展和语言变体的概念，引发出第二种语言规范观——“选择观”。
语言是活的。应用中的活的语言，必然会因交际需要、受交际环境影响而发生各种变异，于是同一种语言现象可能会形成两种或多种语言变体。语言变体的产生，既是语言发展的一种表现，也能起到丰富语言表达、推进语言发展的作用。当然，事物往往都有两面性，语言变体过多，也会影响语言的学习与应用，成为语言系统的“累赘”，特别是“同义变体”。于是就需要研究变体，别之以品类，将雅正的变体作为规范推荐给社会，而将谬、俗的变体列入“另册”，或贴上慎用的标签，或干脆将其作为累赘剔除。
语言规范就是对语言各变体进行的“语言选择”。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也就是语言规范的标准是什么。目前提出的选择标准或曰规范标准，有如下几种：1.学理标准。合不合学理，自然要由“专家决定”。2.文献标准。即看其有无文献出处，出处越是古老，越是有说服力，除非是意义古今发生了变化。这是由“古人决定”。3.名人背书。某语言变体是否出自名人名篇，这是由“名人决定”。4.约定俗成。如何确定“约定俗成”？看数据统计，这是数据库技术发展起来之后最常见的一种观点。这是由“大众决定”“数据决定”。
在现实的规范活动中，标准1-4常常要综合考虑；这些标准若有抵牾，解决的办法便是将不同的标准排序，或是为某些标准加权。怎么排序、如何加权又是新的问题。不过最终会赋予“约定俗成”较大的权重，哪怕是“习非成是”的现象。问题讨论至此，“交际值理论”的优越性就显现出来了，可以作为第三种语言规范观。
根据交际值来选择变体，是把语言规范置于语言交际的宏观领域，符合语言发展的学理，符合约定俗成的观念，认定规范是发展变化而非一成不变的。而且，“交际值理论”把规范看作有程度差异的，交际值高的规范化程度就高，规范也就具有了“层级性”的特点。
我有一篇小文《语言规范试说》，发表在《当代修辞学》2015年第3期。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语言规范的“语言生活观”。语言生活观认为：语言规范是在语言生活中进行的，也是为提升语言生活而进行的；语言规范既要符合语言生活实际，又能引导语言生活的良性发展，促进语言的发展，提升社会的语言资本和文化资本；语言规范是对个人语言行为的规范，个人掌握语言规范也是人生资本的增值。语言生活观与于根元先生的“交际值理论”，都是试图用现代语言学理念来认识语言规范，试图将已有的语言规范观概括起来汲长弃短，试图将语言规范从处理语言现象的技术层面提升到语言交际、语言生活、语言资本的高度。
语言规范的“雅正观”贯穿古今。现代汉语时期，强调“正”多于强调“雅”，讲“规范”多于讲“雅顺”。在教育普及的当下，在重视文化的当下，科学的语言规范观应是既要讲“正”，又要讲“雅”。语言规范的行为，本质上是对语言变项的选择，将交际比较到位且有品味的语言变体，推荐给社会，服务于大众。语言发展研究、语言变体研究，是规范得以科学进行的基础。语言规范不是“无事生非”，而是在语言交际中出现紊乱现象，动用社会之力帮助语言的自组织机制发挥作用，帮助语言的发展规律及时发挥作用，从而使语言生活和谐有序。
当下，人类进入了网络和语言智能时代，平时的语言交际可以通过网络一总呈现在虚拟空间，人还要同机器协同完成交际任务，甚至让机器具有语言技能，人与计算机进行语言交流。如此时代，语言规范的意义更重大，语言规范观更加多元，规范起来也更加困难。然而，关心语言规范问题、从事语言规范研究的人却十分有限。如此时刻，读施春宏教授的这部著作，更有意义，也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李宇明
2020年11月10日
序于北京惧闲聊斋
语言规范新说——序施春宏《语言规范理论探索》…………………………李宇明
第一章 绪论
一 开场白：一场关于“纯洁语言”的争议
二 本书的研究背景和基本理念
三 本书的基本结构和主要内容
第二章 语言规范化的基本原则
一 引言
二 理性原则和习性原则内涵的再认识
三 从语言规范化的根本目标来看
四 从语言规范化的操作效度来看
五 从当前的学术范式转换来看
六 从原则和策略的互动关系来看
七 本章小结
【本章附文】试论现代汉语规划的基本原则
第三章 语言规范化的基本依据
一 引言
二 语言规范化依据的基本类型及其定量统计
三 在境依据和离境依据及其作为规范化依据的地位
四 语言规范化依据使用的演变轨迹
五 本章小结
第四章 大学教学语法规范考察：以现代汉语教材为例
一 引言
二 现代汉语教材语法规范评议的发展阶段
三 现代汉语教材语法规范评议发展过程的类型分析
四 现代汉语教材语法规范评议演变的影响因素
五 本章小结
【本章附文】现代汉语教材目录
第五章 中学教学语法规范考察：以高考病句试题为例
一 引言
二 高考语文病句试题的演变过程
三 高考语文病句试题的主要类型
四 历年高考语文病句试题演变的影响因素
五 本章小结
【本章附文】历年高考病句试题考点
第六章 网络语言的价值与规范
一 引言
二 由网络语言引发的语言学和非语言学的争议
三 网络语言的语言价值
四 网络语言的语言学价值
五 网络语言在交际中规范
六 本章小结
第七章 辞书规范与辞书编撰
一 引言
二 辞书规范的内涵和外延
三 辞书规范理解上的主要分歧
四 与辞书规范相关的一些概念
五 辞书收词系统性的内在规范
六 辞书收词的时间性和专门性
七 辞书收词与辞书定位
八 本章小结
【本章附文】有关辞书命名问题的分析与思考
第八章 应用语言学研究的理论思考
一 引言
二 应用语言学不等于理论语言学的应用
三 我国应用语言学的发展逻辑
四 应用语言学历史研究的现实意义
五 应用语言学的队伍建设
六 发展好我国的应用语言学
附 录 现代汉语规范讲话
第一讲 现代汉语规范回顾
第二讲 规范的涵义和原则
第三讲 规范就是服务
第四讲 规范的层次性
第五讲 不规范的原因和规范的途径
第六讲 现代汉语规范失误例析
第七讲 主体化和多样化相结合
参考文献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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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张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