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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历代皇家,有一半不是汉人

阿城 少数派文库 2022-12-28



历代皇家,有一半不是汉人

文:阿城


中国历代的皇家,大概有一半不是汉人。孟子就说周文王是“西夷之人”。秦更被称为“戎狄”。常说的唐,皇家的“李”姓,是李家人还没当皇帝时被恩赐的。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连鬓胡子,不是蒙古人种,唐太宗死前嘱咐“丧葬当从汉制”,生怕把他当胡人埋了。


我去陕西看章怀太子墓,里面的壁画,画的多是胡人,这位高干子弟交的尽是外国朋友,更不要说皇家重用的军事大员安禄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安禄山当时镇守的河北,通行胡语,因此有人去过了河北回来忧心忡忡,认为安禄山必反。


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汉人。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汉族种性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连鬓胡须,这就是胡人的遗传,蒙古人种的是山羊胡子,上唇与下巴的胡须与鬓并不相连。


中国历代的战乱,中原人不断南迁。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北方人读唐诗,声音其实不得精神,所以后来专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韵”来适应。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来做近体诗的平水韵。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入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听不到岂不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入声音是会亡族灭种的。


内地说的普通话,台湾说的国语,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话。杭州在浙江,杭州话却是北方话。北宋南迁,首都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转成了南宋的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中国的文化大格命是从秦始皇开始的传统,之前的周灭商,周却是认真学习商的文明制度。我们看陕西出土的甲骨上的字形,刻得娟秀,一副好学生的派头。孔子是殷人的后裔,说“吾从周”,听起来像殷奸的媚语,其实周礼学殷礼,全盘“殷”化,殷亡,殷人后裔孔子坦然从周,倒是有道理的。


秦始皇以后,历代常常是民族主义加文化小格命,一直到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都是。元朝最初是采取种族灭绝政策,汉人的反弹是“八月十五杀鞑子”。


之后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格命,新鲜在有“无产阶级”四个字,好像不关种族了,其实毁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的超种族。


现在常听到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一个吃,但中国世俗里如此讲究吃,无疑是看重俗世的生活质量吧?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说到吃,世间上等的烹调,哪国的都有,而且还要变化得更好,中国的几大菜系就更不用说了。


粤人不吃剩菜,令我这个北方长成的人大惊失色,北方谁舍得扔剩菜?从前北京有一种苦力常吃的饭食叫“折箩”,就是将所有的剩菜剩饭汇在一起煮食。我老家的川菜,麻辣的一大功能就是遮坏,而且讲究回锅菜,剩菜回一次锅,味道就深入一层。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里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极端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肉,《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肉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最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内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内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内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过,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这就像以前中国电影演员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挥、赵丹、上官云珠、李纬的好,也是从世俗带过来的。现在呢,《阿飞正传》这种电影,也只有香港才拍得出来。

中国读书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而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颇有点“前‘后现代’”的意思。不过现在有不少雅士的玩儿俗,一派“雅”腔,倒是所谓的媚俗了。


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好。肯定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


中国前十年文化热里有个民俗热,从其中一派惊叹声中,我们倒可以知道雅士们与世俗隔绝太久了。


有意思的是,不少雅士去关怀俗世匠人,说你这是艺术呀,弄得匠人们手艺大乱。


野麦子没人管,长得风风火火,养成家麦子,问题来了,锄草,施肥,灭虫,防灾,还常常颗粒无收。对野麦子说你是伟大的家麦子,又无能力当家麦子来养它,却只在客厅里摆一束野麦子示雅,个人玩儿玩儿还不打紧,“兼济天下”,恐怕也有“时日何丧”的问题。


我希望的态度是只观察或欣赏,不影响。


若以世俗中的卑陋丑恶来质问,我也真是无话可说。


说起来自己这几十年,恶的经验比善的经验要多多了,自己亦是爬滚混摸,靠闪避得逞至今。所谓“俗不可耐”,觉到了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得满胸满腹,再想想却又常常笑起来。


揭露声讨世俗人情中的坏,从《诗经》就开始,直到今天,继续下去是无疑的。


中国人自古就讲究说故事,以前跟皇帝讲话,不会说故事,脑袋就要搬家。


春秋战国产生那么多寓言,多半是国王逼出来的。


王蒙讲了个《稀粥的故事》,有人说是影射,闹得王蒙非说不可,要打官司。其实用故事影射,是传统,影射得好,可传世。


小的时候,我家住的大杂院里的妇女们无事时会聚到一起听《红楼梦》,我家阿姨叫做周玉洁的,识字,她念,大家插嘴,所以常常停下来,我还记得有人说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话里藏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怎么过?我长大后却发现读书人都欣赏林黛玉。


不少朋友对我说过《红楼梦》太琐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读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学史将它提得那么伟大,我们为何读不出?我惯常的说法是读不下去就不要读,红烧肉炖粉条子,你忌油腻就不必强吃。


评论中常常赞美《红楼梦》的诗词高雅,我看是有点瞎起劲。曹雪芹的功力,在于将小说中诗词的水平吻合小说中角色的水平。


曹雪芹替宝玉、黛玉和薛蟠写诗,比只写高雅诗要难多了!而且曹雪芹还要为胡庸医开出虎狼药方,你总不能说曹先生开的药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倡导“五四”新文学的胡适之先生做过曹家的考证,但我看李辰冬先生在《科学方法与文学研究》里记述胡先生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没有价值。胡先生认为没有价值的小说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



以上文字节选自阿城的《闲话闲说》。阿城的文字有着这样举重若轻的奇妙力量,再枯燥的道理,再深重的苦难,再粘稠的思考,一经他“稀释”,就不再难以下咽,还能激得人灵光一闪。
 
正如作家唐诺所说:“他总要把抽象的学问拿回来,放到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过,就像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样,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也因此,所有抽象概念符号,在阿城身上都是有现实内容的,他不放心加以浸泡过的,有着实感的温度、色泽甚至烟火气味。”
 
阿城其人的故事可以写一部大长篇,他的特点总结为一个字就是“通”。写作、电影、音乐、收藏、绘画、掌故、工艺、美食……阿城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写。
 
但要是以为他是书斋里的老学究那就错了,他的知识不仅局限于书本之内,更在书本之外。他能教人弹钢琴,打造全套木器家具,用零散的配件组装老爷车……他当过知青插过队,跟着建设兵团扎根边疆多年,在农田里做活,在草原上写生……
 
难怪谁也不服的王朔能服阿城,他说:“若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著名作家贾平凹也很钦佩阿城,他说:“阿城是卓越的,他的才华学养是那样的杰出,一直让我钦佩”。还有著名文化人陈丹青称阿城为“天下第一聊天高手”,“作家中的作家”。
 
要了解阿城,只看他闲谈时的寥寥数语,或者听他的传奇经历,终究是隔靴搔痒。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阿城文集》,深入了解其人、其书。
 
作为一个“通才”,阿城什么都写,所以作品非常多,要集齐汇编十分不易。这套《阿城文集》是他本人选编校订,首次集结出版。其中许多篇目为阿城独家提供,从未见于国内报刊或网络。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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