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他人的历史小说是小说,高阳的历史小说是历史
倾囊都识酒人狂,煮字犹堪抵稻粱,
还似屯田柳三变,家家井水说高阳。
——周弃子
高阳以历史小说驰名于世。与其他同行相比,他有一大显著的特征:他人是以历史写小说,高阳则是以小说写历史;他人可称为小说家,高阳则是不折不扣的史家。江湖传言:“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是武侠。”模仿此句式,可以断言:他人的历史小说是小说,高阳的历史小说是历史。这里的差别,在于一个境界:他人是将历史文学化、虚幻化、神话化,高阳则扮演历史侦探的角色,祈望勘察历史隐秘的真相,只是不同于那些正经的历史学家,他以更加世俗化、更具可读性的叙事史之形式,将历史的真相展示出来,但他的治史态度比谁都正经。
所以高阳写史,尤其是清史系列,完全可以作信史来读。诚如一位朋友所言,《慈禧全传》六大卷十大本,几乎每一字都有其来历。某些争议的地方,他总是选取最为可信的一种讲法而置入小说的叙事。再以一些史学论著——如《明朝的皇帝》《清朝的皇帝》《明末四公子》《清末四公子》《柏台故事》《同光大老》《宫闱搜秘》等——为例,高阳的史料工夫之娴熟,识见之精辟,史格之高雅,都不是寻常史学家所能及。我印象至深的是他论“雍正夺嫡”一案,层层搜寻,级级探进,不放过蛛丝马迹,让后人读来,疑似侦探小说(窃以为一流的历史考据家都是作侦探的好料子)——曾经有人问我:你所读的最好的侦探小说是哪一本?那时尚未接触高阳的著作,便回答:孟森先生的董小宛考,以及考龚自珍之死的丁香花案。如今,则要加上高阳的这一则考据。
但高阳亦有高阳的尴尬。龚鹏程介绍其在台湾的遭遇:“文学批评界不重视他,只把他看成是一位通俗文类(历史小说)的作家,厕身位置于琼瑶、三毛、南宫博、章君彀、卧龙生之间,绝少讨论他的作品。数十部小说,投水激石,尚且可生波澜;文学评论界对此,却仿佛未见一般。至于他的文史考证,学界也很少注意。一般总认为他是写小说的人,驰骋想象而已,未必定具考证本领。何况他又未在上庠任教,故无徒众传习发扬其说,所以他批驳叶嘉莹等人之说,独树畸见,从风者亦甚少。从整个大环境来说,他所抱持的文化理想、历史观,以及对时代的建议,更是与世凿枘。时代的巨轮,正朝着他所期期以为不可的方向,不断前进。”
这种尴尬,多少是因他的“负气任情”之个性使然,反过来,令他“负气任情”的现实亦推进他的个性走入极端的死胡同。尽管著作等身,但老杜的名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却在他身上不幸应验。他一生坎坷寂寞,爱情不顺,财运不盛,知音既少,知交亦复寥寥,一再被警告酗酒伤身,却不能戒,抑或不肯戒,怕是借酒消愁的缘故。江湖曾赞许:“有村镇处有金庸,有井水处有高阳。”金庸先生的作品,确实遭逢与他类似的尴尬,但金庸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办《明报》的查良镛,查氏的一生何其顺畅。而高阳,与他的本名许晏骈所代表的那个人,并无什么人格分裂。如果说金庸有两面,那么高阳只有一面。高阳就是许晏骈,许晏骈就是高阳。如斯而已。
以上内容摘自羽戈作品《酒罢问君三语》之《高阳》一文。高阳先生的《慈禧全传》,堪称一部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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