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王笛 著,李德英 谢继华 邓丽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文章标题为编者所拟。在民国成都的街头上,活跃着更为复杂的群体——“江湖”或“跑江湖”,他们算命、变魔术、卖膏药、演杂技、操武打等。在传统的成都,下层社会通常被划分成所谓的“七十二行”,他们又分属“十六门”。那些在成都街头和其他公共场所表演的流浪武师和艺人们便被称作“跑江湖”,被外国人称为“令人惊骇的人”(startlers)或“居无定所者”(itinerants)。他们的表演经常是使人目瞪口呆的,如吞刀、飞镖,甚至用利器伤身等。这些人也经常与“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他们中多数来自外地,一般聚集在新南门附近的“扯谎坝”和皇城边的“皇城坝”——这些类似于北京天桥的地区。其中也有一些本地艺人,由于其谋生方式的相似,他们也被归类为“江湖”中人。成都市民认为这些游民是不可信的,许多民间流传的欺诈故事都与他们有关。从各种记载中我们发现,有充分的理由说明“江湖”们的名声的确不好,他们被认为以蒙骗为生。“根据裴焕章的记载,他们的惯用手法是“假装邪术”“诡秘法”“包取功名”等。例如,在诡秘法里,那些江湖先生在显眼的公共场所贴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他们无所不能的本事。如果有人显示出好奇,他就会凑上前去,以三寸不烂之舌向人鼓吹他的神奇超力,如“驱妖除魔”“呼风唤雨”等。如果那人看来像个学生,便投其所好,告诉他不久将获取功名,不但仕途一帆风顺,而且子孙满堂,财源茂盛。再如一个经常在扯谎坝表演的术士,挂一张幌子,上标明传授法术及其价格,声称他有“三十六大变”和“七十二小变”的本事,可以把皮带变成蛇、鞋子变成兔子、树叶变成鱼。他最受欢迎的法术是用纸币或硬币来“生钱”。他将感兴趣的人带到一家僻静的茶馆,等钱到手之后,就告诉受骗的人怎样用鸡血或类似的东西来供奉钱币四十九天,就会生出更多的钱。只要这类人物在街头出现,人们便会迅速围上来观看。当然,大多数人无非是看热闹而已,不过一些人偶尔也付钱给他们,虽然人们不一定相信他们的把戏,但无疑从他们的表演中得到了娱乐。如果说“跑江湖”在公开场所摆摊进行欺诈活动,那么一些在当地叫作“水线”的骗子则在街头闲逛寻找机会。一次,一个裁缝看到一个布贩路过,招呼他进了店铺。当裁缝在查看布的质量时,一位顾客进来说他想买块布做件外套。裁缝就告诉那顾客需要多少布料,那人称要把布拿到街对面的家里,让家里人品评一下。裁缝和布贩都以为顾客就住在附近,但两小时后那人还无踪影,他们才发现那人根本不住在那里,人早已渺如黄雀,不知去向。布贩指责裁缝是那人的同伙,但实际上裁缝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一些骗子则经常两人联手行骗,例如“风门”通常有一个女帮手,并且许多场合都是夫妻一齐上阵。他们最常用的办法之一是去绸店买一段丝绸,然后那人与他的女同伙到那店铺要求调换。店主拒绝换货,声称丝绸出售时是好的。在随之发生的争执中,那个人悄悄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块破瓷碗片,乘人不注意时,刮破自己的脸,然后指责店主伤害他。这样,店主不得不支付一笔费用给这对男女以避免麻烦。在文学作品和口头传奇里都能找到许多这样的故事,这固然说明江湖的名声不佳,但地方精英热衷于收集此类逸闻,也显示出他们对江湖人士的偏见,从而使江湖的社会形象更蒙上一层阴影。因为江湖中骗子甚多,再加上精英操纵的话语霸权,“江湖”经常成为“骗子”的同义语,以至于现代汉语中“江湖骗子”成为一个固定用词。我们应该看到,江湖巧妙地利用街头资源谋生,也给人们带来了丰富多彩的街头生活,表现了他们同市民的相互依靠和冲突的关系。并非所有的“跑江湖”都进行欺骗,例如许多被叫作“江湖郎中”的民间中医是真有医术。在成都,医生被分为“摆摊”“跑街”“坐轿”(或“官医”)三种类型。前两类郎中经常为穷人看病,有时甚至提供免费诊断。老百姓的小病微恙,许多中草药贩就能告之用什么药。成都是中国西部药材集散地,许多人通过做这种生意得以谋生并可以发财。一些小药贩被叫作“卖狗皮膏药的”,他们将一块黑色的药膏贴在患者的痛处或伤处。这些卖药人不断地吹嘘治疗的效力,虽然他们能吸引不少顾客,但由于经常夸大其词而名声不佳,乃至在今天的汉语中,经常称那些自吹自擂的人为“卖狗皮膏药的”。在街头,端公的表演也很有吸引力,很多居民相信巫医能治愈疾病,他们的街头演示会招来很多人围观。端公最常使用的方法是“观仙”“画蛋”“走阴”等。“当一个端公施法时,他会一手舞动一束燃烧的符纸,一手摇一根圆杖,在一排点燃的蜡烛、水碗和长香前大声念咒,他们奇特的服装、工具、手势和语言都会引起观众的好奇心。“端公禳鬼图”。20世纪20年代成都民俗画家俞子丹画算命先生也是在公共场所受欢迎的江湖人物,是街头生活和街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几乎可以在每条街上和每家茶馆里看到他们。算命先生试图把现实与未来连接在一起,使人们相信他们有超自然能力,能预卜人们的命运。他们中大多数是男性,但也有一些是女性,称作“卦婆”,而且多是盲人。算命先生虽然经常在街角和街沿上摆摊,或聚集在城门洞下面,但许多人也在街头徘徊以寻找顾客。流行的算命方法包括玩牌、画卦和拆字,算命先生还帮人选择黄道吉日。阴阳先生在成都也总是顾客盈门,因为“成都人惑于风水者百分之九十九”,他们在人们进行筑宅、修灶、安床、动土等活动时,会去测风水。但他们更热衷于为丧葬选坟址,即用罗盘选择最佳墓址,他们的服务适应了从精英到普通百姓各阶层的需要。当地文人和画家经常在文学和绘画作品里面描绘这类人物,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他们在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作用。由不同作者写的两首竹枝词描述了19世纪早期的算命先生胡海山,一位说胡海山是成都最著名的算命先生之一:“胡海山原测字清,赵飞鹏算命果精。两人声价无人比,冷淡江西刘汉平。”而另一位则把他描述成一个有丰富社会经验的人,他教人道德和怎样为人处事:“测字导人胡海山,世情烂熟笑言欢。痛规钱铺南昌老,苦劝乡农莫到官。”此类的赞赏是很难得的,因为精英们通常批评江湖术士,认为他们不过是愚弄人民而已。成都民间艺术家俞子丹画了一幅20世纪20年代算命者的画,他的朋友徐维理为画配有说明。在画里,一位看上去像绅士的男性身着一件旧长袍,手持一本书。他坐在一个小祭坛的旁边,祭坛里面燃着香,旁边放有两只黄铜做的烛台,点着蜡烛,每个烛台的外形都像古汉字中的寿字,代表“长寿”。两只烛台后的中间立着一块小牌,上面写着“圣谕”。碑的右边写着“孝弟(悌)忠信”的道德规范,左侧则昭示“礼义廉耻”的行为准则。这样我们可以看到,算命虽然存在于大众文化之中,但也促进了正统思想意识在民间的传播,提供了一个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相互作用的佳例。算命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并且反映了许多社会、文化、宗教、哲学和宇宙观各方面的认识。正如司马富所指出的:“算命涉及从皇帝到农民的中国社会的各个层次。”如果说历史是显示过去,算命则预测未来。事实上,算命“反映了不同的社会观念和世界形成的不同方式”。算命是自然界和人类之间的一种“文化联络”。他们满足了人们基本的精神需求,去解释看来难以捉摸、毫无规律的自然现象,他们似乎在人与超自然力量之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有时则把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连接起来。由于受到社会改良者的攻击和行政当局的限制,加之科学知识普及的影响,占卜算命逐渐走向衰落。现存的文献大多经由精英之手,这些文献都把重点放在了江湖人士的道德缺陷上,却忽略了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及其对大众文化的贡献。实际上,这些人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存在着复杂的互相依存的关系,成为街头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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