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书续命
作者:慕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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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我需要找一家出版社,樊登说他认识一个出版社的领导,叫He2 Yu4 xing1。我问樊登,He Yuxing是哪三个字?他说,就是你最容易想到的那三个字。樊登进入央视工作,采访的第一个人就是何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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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兴先生立誓此生绝不出版一本书。尽管他一生写了大量的文章,做过出版社的副总编辑,杂志的主编,国研中心的研究员,直到他在2023年9月8日辞世,他兑现了誓言。这个誓言是在读研究生的第三年发下的,彼时,他坐在河北大学图书馆一个小院里,此前两年里,几乎每天,他都在这里读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版的宋人文集。这天总算读完,掩卷大哭。哭的是,这群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精英,留下的最好的文字,两年里只有他一个人认真看。何某人发誓:我何德何能,此生绝不出版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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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讥讽他写文章只会引用别人的文字,缺乏自己的思想。他说,倒是也有些自己的思想冒出来,但是,很不幸,又总能找到某个人在某本书里面提过,再好好想想,还不止一个人提过。读书太多记忆力太好的苦衷,别人无法理解,也不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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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家养病,我进门就提议开车出去转转。他眼睛一亮,驱散病容,说走就走。没有目的,沿着就近的高速路,一直向北,两个小时后到了延庆永宁古城附近,南北都是山,大雪覆盖着原野。他问我最近读什么书,我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说,这片雪地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遭遇假枪决的场景,必死而没死成,这段经历就能塑造出独特的陀翁,再加上欠赌债用版税预付金还,又提高了效率。富家翁托尔斯泰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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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力确实相当惊人,依他的解释,这是他的特异功能,看书就像拍照片,不仅记住了内容,还记住了位置,有的还记住了照片的文件名(页码)。我不信。他书架上每一层书上面都密密麻麻的像长了毛,细看是无数张小纸条,每本书总有几十张,纸条上写着问题,对应着该页的一个观点。他说那是头被撞过,特异功能消失以后干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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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结育儿经,尽管,事实上,他参与育儿的经历不多。有两条,一个是孩子不能捂着,一个是得把很多书摆在孩子眼前。第一条,有次女儿在寒冬无暖气的房子里没盖被子睡觉,他发现的时候,以为女儿冻死了,当然是虚惊一场。连感冒都没有,这就是赤子之心的来历,赤子纯洁,也有能量。第二条,女儿把家里一套百科全书都翻熟了,经常抓住老爹瞎忽悠的漏洞。结果是女儿成了芝加哥大学博士。这个育儿经虽然逻辑不严密,过于简单粗率,但是颇有价值。我替他总结为一个体系:用厚书捂孩子,而不要用厚衣服厚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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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闲聊,他谈到某个历史学家的观点,我立即纠正,说可能不是这个人,而是布罗代尔。他想了想,翻出书架上布罗代尔的书,证实了我的纠正。从此待我如上宾,每次都要感慨,我是少数能够跟他深谈的人。可是,他又错了,我只是恰好前一天晚上翻了一本史论的书,恰巧看见书里提到布罗代尔的这个观点,布罗代尔的书,我一本都没有看过。他这个错误,我没有纠正,很坦然地扮演他的倾听者,无数次的扮演,只要多听少说,就不会露馅。或许早就露馅了,他只是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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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读高中的时候,我在望京何家书房里翻书,找出两本书,一本是关于基督教的,一本是卡尔·波普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想借回去看,玉兴先生说,送你了,拿走。丫丫听了心急,手持那本基督教的书,摩挲封面,翻了又翻,舍不得。我就说放心,肯定会还回来。丫丫博士毕业都好几年了,我还没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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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兴先生来我家做客,只有一次,他看中两本关于书法的书,要借走,我说,送您了。他执意不肯,索来纸笔,写下借据,书名,签名,日期。这个借条至今还挂在我的书架上,快十年了,我怕他把书还回来,毁了借据,好在,他再也没有机会还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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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兴先生发了条朋友圈儿,说借书基本上就没有还的,时间长了,借书人先被忘记,然后,被借走的书也被忘记。但是有一本书被借走了,他一直耿耿于怀,却又羞于启齿,只好自己难受。我立即在孔夫子上找到了,下单了一本九成品相的,收到货,拍照发给他,让他放心,我替那个人还了,别惦记了。这本书今天还在我的书架上,我有意无意的忘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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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确诊癌症以后,在芝加哥大学读免疫学博士的女儿立即中断学业回国救父,现代缇萦不止感人,还有绝活,加上国内现代医学的昌明,他成功了。但是他不知好歹,居然说是靠书续命。译林出版社的老领导顾先生不断寄书给他,书又多又厚,我能力有限,一共就寄过几十本,不是什么书都能续他的命,挑不出来。他的书房虽然不小,也承载力有限。他终于转入电子书续命的环节,书不能论本论套了,要论G、T。他收集了巨量电子书,然后又自费购买硬盘,分享给朋友,要续命大家一起续。他优待我,给我续了一个5T的。我表示感谢,给他买了三块硬盘,他特别开心,又可以给三个朋友续命了。
慕云五
2023年9月10日于秦皇岛
附记:
这是老慕写的一篇悼念文字,他在朋友圈置顶。因为平时不怎么刷朋友圈,老慕这次十月底来东京出差,微信联络频繁,才有幸读到。只知道老慕对书法痴迷,却不知道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征得他同意转载之。
我忽悠老慕到奈良看正仓院展,在大阪停留一天,他没忍住、大剁其手,买了一大箱书。或许,那个地方靠近川端康成的出生地,那一刻他川端康成灵魂附体吧。这一箱书,从大阪寄到我家里,他没带回国内。
从奈良他去了京都,恰逢知恩院秋日古书展布展,布展期间不销售,他躲过一场购买。回到东京后,看“北宋书画精华展”的上午,我们几个人在神保町又遇上“神田古本祭”,这一次他坚守原则,仅把几本文库本纳入囊中。而同去的李洁老师买到只能临时再购买一个大行李包,才把“像土匪抢了心爱的财物”安置好。下午,老慕在展上面对着黄庭坚和米芾的真迹现场临帖,他那个随身背的包里,居然纸张、墨汁、毛笔一应俱全,真是“书痴”,为书痴狂。
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没有图书、书法,或许真的活不下去,老慕才能写出《用书续命》吧。可即便有书,何先生也还是走了,因老慕写了这篇文章,何先生的一缕书魂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