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黄的葵花盘(九)(十)(野歌)
(九)
坑里的山石松动的时候,跌滚到中间的凹里,坡地重重地响一阵,沉闷而撼动。大喇嘛从远远的山田里赶过来,看一眼坑凹,呀一声,说:
这家伙得使葫芦往出挪……
齐民说:
恐怕一个葫芦不管用,一偏重要砸锅。
巴脑袋反应快,说:
有办法,整两个勒勒车轱辘,拿支架一边立一个。
村里没有现成的起重葫芦,巴脑袋这个应急办法管用。勒勒车轱辘轴套宽,有一道铁皮箍,套上轴承代替葫芦。一伙后生跟巴脑袋分别去场面和饲养大院拖木头、卸勒勒车轱辘,村里的会计保管也出来帮忙,找了一大堆粗麻绳,还撵了几匹马和骡子,扛出粮房的跳板。
德奎家院墙前的坡地里热闹起来。
德奎家的经过前晌的那点虚惊,明白是在坡上的蚕豆地里掏挖粮窖,安心了。吃过饭,她也上坡看热闹,一边却踅到院墙跟前摘那些没仁的葵花盘。
葵花盘的托裙还绿着,裙边的齿叶已经焦黄蔫巴了。她抠出些干瘪的瓜耔嗑了嗑,软蔫蔫的,外壳都不坚挺,嗑出的要么空白绒皮的,要么嗑一泡白汁,生腥难尝,还有点涩气。
她自言自语,说:
这有甚用咧,也就是点火柴,不了就是切巴切巴喂羊。
这么说着,她不由自主地往蚕豆地里的人堆瞅,瞅见齐民在那儿抱一堆皮绳往麻绳上缠。她叹一声,摘下葵花盘,拿衣襟兜着往院里去。
那些萎蔫的葵花盘,晾在窗台上,也算是一个看头。过日子的看头,窗台上晾晒些番瓜、葵花盘,房檐下吊几鞭芫荽和蒜头辣椒,那就是一家人家的光景生气。
生活里头,不是甚样百物都是实实在在的,有的拿来用,有的拿来看,有的拿来是期盼的。这些焦黄的葵花盘,既是个看,也是个盼,就是看着盼着,期望来年它能结籽饱满,能实实在在的让人嗑巴香嘴。
麻绳缠上皮绳结实了,勒勒车轱辘套在三根木头支撑的架子上,非常的壮观,像是载着云,驮着天,驾着风的一挂巡天大车,从古老的西口长城豁口里飞驶而来,从成吉思汗的战阵里突鋒而来。
不过,眼下,它算是个车的话,也是粮草先行的辎重轱辘。马和骡子分位套上绳辕,后生们肩背手拽,勒勒车轱辘上绕道的绳子绷紧了,麻绳皮绳和铁皮箍车轴的摩擦吱吱扭扭发出艰涩的缓慢声响。
那个吱吱扭扭的声响,响一声,坡上的风就紧一阵,呼啸似的,或者像抖响一张薄羊皮,嘭嘭的。风里,吱吱扭扭的声响里,粮窖里的那块山石缓缓地移动和提升着。这伙人把千年万年的山都往上提起来一样,一个个都憋粗了脑门的汗筋,憋红了肩脖两旁的板筋,眼珠子都憋突了。憋不住了,谁吼喊一声:
啊呀,嗨噢 ——
啊呀,嗨噢 ——
几处的马和骡子被齐民追着拿大鞭啪啪地抽脊梁。大喇嘛骂骂咧咧地说:
日他妈地,给你个鞭你也不会使,拿来!
大喇嘛夺了齐民手里的大鞭,一扬起再一抖腕,啪嚓一声,鞭梢在一匹马的耳朵尖绽开白里溅红的花儿,像山丹丹飘在空中。几鞭下去,四处开花,马儿骡子都蹬直了后腿,前蹄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往前踏。
天黑下来的时候,山石被起出了坑凹。
杨生贵不让收工,让村里的婆姨娘们往坡上拿干粮送水。他的额头上贴了一张番瓜藤上的枯叶,鼻脸一边沾着烧糊的棉花。那是他跌趴时候在地上蹭了油皮。巴脑袋过去问:
咋了,队长,你么事哇,不行你就回去歇着,这边有我咧,对,还有贫主席……
杨生贵满不在乎地说:
毬,这点算毬甚?做营生!今黑夜无论如何得把剩下这点莜麦装进粮窖,不能迟等!
大喇嘛也在一边咋咋唬唬地使唤人赶紧去拿汽灯,一边招呼说:
把会计保管都吼来,拿上粮印!
汽灯在饲养大院里点亮了,雪白的光芒随提灯人的移动,把村巷小路照亮了,把村田的石堰照亮了,把几堵废墟上的残垣断壁照亮了,也把三喇嘛从山坡赶进村沟水溪上的羊群照亮了。
几个顽皮的娃娃跟在汽灯后面,一边跑一边稚声稚气地唱:
过年好过年好,又吃馍馍又吃糕……
提灯的人在灯影里吼:
吃你妈的奶去哇,八月十五还得几天咧,尽谋着过年咧……
孩娃们就改了口,齐声唱:
二虎虎二虎虎,
黑将上来喝糊糊,
喝完糊糊骑姑姑,
上炕摸佬烂屁股,
一摸一碗白糊糊……
汽灯白晃晃的划过德奎家的院门,上了坡,进了蚕豆地,挂到粮窖旁的支架上。风静了,霜冻地雾一层一缕地铺在山坡。马车在车倌吼吼喊喊的吆喝里爬上来,骡马驮着麻袋,拴柱家的牵着驴驮着毛口袋也爬上来,德奎家的踩着一架倒扣在院墙的勒勒车空厢,像踩着梯子一样,在院墙的豁口上张望。
这一黑夜,村坡上红火非凡。这个四面群山的村凹自己营造了一个节日,像老天爷拿泥巴捏估了一堆小人人,撒在山坡河沟和草木缝隙间游窜追逐或忙乱。
粮窖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干燥的莜麦秸秆,铺得整整齐齐的,像葵花盘里的籽网,有序地放射金灿的光芒。成袋成袋的莜麦哗哗地泻进去,堆积成金色的塔,又成袋成袋的莜麦泻进去,原先冒尖的塔平展了又冒尖了,一直到最后一袋莜麦泻进去,蹲在窖沿上的保管用一块木板刮平刮齐。
周围忽然没有了动静,听得到远处的山皮草地下面,黄鼠或土拨鼠瞎佬在哪里唰唰地倒土筑窝的声音。
大喇嘛长长地叹一声,说:
行啦,盖上哇!
保管踩着粮窖边上担着的跳板,哈着腰,低下身,用又大又沉的木印,一下一下在莜麦堆的平面上盖戳。盖遍了,大伙在四面小心翼翼地往下铺上秸秆,铺得厚厚的,整整齐齐,铺出阳光的放射线,铺出葵花的网序。粮窖下面的莜麦和山坡留下半人高的距离了。
差不多异口同声,大喇嘛和杨生贵说:
糊泥!
天冻了,山坡上到处都是围着粮窖跺脚哈气搓手的响动。七七八八的后生绕着粮窖把一锹一锹的稀泥慢慢的放到粮窖里。稀泥堆起来,越堆越高,和山坡地齐平了。用铁锹的,使木板的,众人动手把稀泥抹得平展展溜溜光,再撒上干土,干土撒过再淋水,一层一层,淋过水。
一层一层的霜冻地雾铺在粮窖和土地上面。
风停了。
(十)
晴冷湿暖。
粮草入库。过完八月十五,秋后的红火像烤月饼的泥炉一样渐渐冷却。山风阵阵硬如针,土地冻瓷实了,井台上的冰越积越厚。早起备车往县城送公粮的车倌们,都拿起尖锥铁棍扎井沿的冰,扩大了井口,才能摇起辘轳把,放下柳芭斗去提水。
一斗一斗的水带着匍散在柳芭斗提上来的水面,就像揭开了山沟深处的一屉大笼盖。清冽的水哗哗地倒进石水槽,骡马俯首曲颈饮水。饮饱了,架辕套车。
送公粮的马车沿村沟冰溜银带似的水溪,蜿蜒往西过了山口上山梁,一条盘山土路弯弯绕绕折返重叠地取道去县城。
齐民和三喇嘛撵的羊群添了不少羊羔子。羊子大大小小都咩咩地,低一声高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白晃晃的太阳都显得苍淡而软弱。
羊群随西去的粮车走了一段,拐上山间的羊肠小道,踩着荒草碎石稀里哗啦的攀援。羊子啃嚼干草的声音听起来稀落了许多,也缺少了草茎被折断时湿漉漉的脆响节奏。
三喇嘛在羊群的前头俯身前冲地上山,嘴里嘟囔:
甚天啦,这才九月,身上穿的这点棉袄不管用啦活剥一张羊皮捂上哇……
齐民倒拖着长鞭在后面轻轻跺脚,说:
看我穿这双烂鞋,还是离上海那会儿一人一套花钱发的,胶底子薄毡绒,毬事不顶,冻死不可怜的样子货!
三喇嘛接茬说:
日你妈不比咱庄户人强,你那穿的是棉胶鞋,我他妈穿甚,踢死牛!
齐民抬眼朝上地看一眼三喇嘛的鞋,千针百纳硬扎黑面,鞋底磨透一块,帮子有点脱线,拿细炮线扭扭歪歪地牵连着。那样的鞋,他试穿过,穿着袜子都割疼踝骨肉皮,三喇嘛和村里人一辈一辈老老少少都穿这样的鞋,还是赤脚。
他对三喇嘛仰眼说:
行啦,甭爬那么高,寻避风的湾湾歇着哇,这一坡草不多,尽些酸刺刺,好赖羊啃半天再挪窝哇。
三喇嘛应答说,行,就这!
两人踅摸一堵山岩,在岩下的凹里捡草厚处坐下。三喇嘛抽出烟锅按了一袋烟叶,在身上掏挖半天,没掏出火柴,摸出月亮似的火镰,又摸出指甲大的一块火石,手指捏了点火绒按在火镰上,咔嚓咔嚓打一阵,只见火星子溅开几点,火绒连个焦糊气都没有。
齐民急了,说:
哎,可你妈等你这口烟,等死你爷唻。吸烟连盒取灯也不带?
三喇嘛回呛一句,说:
一盒取灯二分钱,半颗鸡蛋咧,你给?!
齐民说:
我给个毬,写道信八分钱邮票都没有咧,去年放一年羊,连个口粮款都没挣上……
三喇嘛说:
你没挣上,队上也不敢饿死知青。咱庄户人去哪讨吃都么人给。
两人唠呱着,火石咔嚓火镰子,终于在火绒上溅到火星子了,针尖大的一点火气在火绒上蔓延开。三喇嘛说:
啊呀,着了着了……
一面赶紧嘴唇收嘬地对着火绒吹气,一吹两吹,三吹四吹,火苗子窜起来了。
齐民瞪大眼看着火苗,说:
赶紧赶紧,赶紧点烟!
三喇嘛紧忙慢忙的把火绒捉到烟锅上按着,含着烟嘴吧嗒吧嗒一阵吸,烟叶子窜出一缕青雾灰烟。但是,火绒针尖大那点红星烟火把他的手指烫着了,燎出豆大一块白皮,他甩着手,叫着:
嘢,嘢嘢,把爷手咬了,烧死个爷了!
齐民扑上去,一把刁过烟锅,说:
拿来哇,我先吸哒口。
一吸,立马就吐舌啐口水,骂道:
日你妈,甚烟锅嘴跟个尿壶嘴似的,又臭又苦!
三喇嘛返身夺烟锅,回骂,说:
管当你们上海人,一天两道拿个小刷子鼓捣一嘴白沫沫,咱庄户人就是一年拿莜面糊糊洗嘴,不比你那个好气……
正闹腾,两人头顶滚下一坨干驴粪。驴粪砸在他们身前的草窠上,扬起一股黑黄的粪霁草雾。齐民和三喇嘛一阵呛咳。正要发作,岩凹旁转出一头驴,拴柱家捂着嘴笑嘤嘤地从驴臀后面闪出来,叫一声:
呔,这俩成兄弟啦哇,两个人放羊还闹得这么红火?
(待续)
一曲知青末期生活的哀歌——读野歌的《焦黄的葵花盘》(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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