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父亲那本书(戈丹)
为了父亲那本书
作者:戈丹
三年前的父亲节,父亲的译著《暴风雨中的海燕—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出版了。想起从父亲开始翻译到出版这本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跨越到本世纪的2017年,父亲自己都没看到书的出版,就像一位母亲没见到自己孕育了10个月的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历时三十三年,终于修成正果,至今我一想到这个过程,还是会五味杂陈、悲欣交集。
2017.06.26我把书送给了我的小同事
早在37年前的1983年8月,父亲在学校的俄语系资料室看到刚从苏联订购来的莫斯科文艺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同时代人回忆马·高尔基(文学回忆录两卷集)》,真是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匆匆浏览后,这套红色封面、装帧精致的收集110篇高尔基同时代人的回忆录汇编成的巨著,里面所记述的伟大苏联俄罗斯作家、无产阶级和苏联文学奠基人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的生平事迹与丰功伟绩,立即使他心驰神往,跃跃欲试,决定由自己独立完成翻译下卷的工作(上卷由辽宁师范大学的冯连附翻译)。
《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上、下两卷)
由于父亲早在五十年代初就与同学合译过苏联电影马克西姆·高尔基三部曲(《马克西姆的少年时代》、《马克西姆的归来》和《革命摇篮维堡区》),对高尔基怀有崇高的敬意,翻译这部著作应该胸有成竹,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向上海译文出版社总编要求试译此书,不久就得到他们俯允,同意其翻译此书的下卷。
然后他就静下心来从事他喜爱的文字翻译工作了。母亲说过,如果你爸爸能够坐下来搞翻译了,说明他的神经官能症缓和了。可以这么说,父亲起早落夜地每天腾出几小时伏案笔耕,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外,就是坐在那把藤靠椅上写呀、查资料、做卡片…。最原始的稿子是写在单薄的16开纸上的,潦草的笔迹,涂涂改改,有的真是“龙飞凤舞”,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翻译稿长达25万字,单单注释就有560条, 如此这般地到最后再誊写到500字的绿色方格子稿纸上花了整整三年,终于1987年完稿。过了几年,苏联由原来的联盟分裂成若干个独联体国家,彻底解体了,这本书的命运也就随之改变了。
妹妹从这里找出了遗漏的部分,并补上了
直到199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来函还称“由于俄文的书相对印数较小,在安排出书计划时往往较慢,作为编辑的我们也觉愧对译者。但是许多事情不是我们编辑所能决定,所以请老师们原谅。…”。再往后渐渐就失去音讯了。父亲为了这本书四处求人,到处奔波…,一直到他去世也没搞出个眉目。作为子女的我们,深知父亲是抱着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离开人世的。为了实现他的夙愿,我们决定自费替他出书。
几个月后,妹妹就开始着手输入父亲的手稿。当时妹妹已经从外地退休来沪带其小外孙,带孩子本来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再加上外孙生来就是不能食用面粉和鸡蛋的过敏性体质,那作为外婆的妹妹就更操心了。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妹妹自己并不是打字员出身,就用拼音输入法,忙里偷闲地打字。每当她打完一个章节就发至我邮箱,我们有机会碰面时她会把已经输入过电脑的手稿交给我,我则把没进过电脑的几个章节手稿交给她。真有点像互相交换“情报”的意思。
2015年1月妹妹终于打完了手稿,在我把58个章节串并起来的过程中,发现少了第5至第8个章节,而最原始的手稿因为破损不堪已被处理了。我去学校图书馆借那本原著,但是学校的虹口、松江校区图书馆都找遍了也没有;我找了大连的辽宁师范大学冯老,他去师大图书馆也没找到这本书。最后在清理父亲遗留下来大量的书刊中,我发现了一册精装红色封面书籍,马上想起父亲提起过的“红色封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随后求助于俄语系的季老师,他非常热情并且爽快地答应了我,帮助翻译了这4个章节。在最后校对中又怕从笔记本电脑里硬搬出来的俄语字母有误差(本人不懂俄语,手稿中的手写俄语字母改成印刷体时有搞错的),故又求助了学校俄语系主任章老师,纠正了一些错误,消除了我的顾虑。我还请老同事王老师将原来打在当前页下面的注释,变成紧跟着被注释单词的注释,也就是说,若这个单词被排版到下一页,那注释亦会自动跟过去。560条注释就是这样逐个逐个变成活的了。
(……)
按常理说,出版一本书后译作者是应该获得稿酬的,如今反过来了,是自己掏钱出书,还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难!一开始,找了位曾经允诺出版此书的人,得知现在我国根据世界的有关著作版权法,要获得原作者的授予权才能出书。而书中的58位作者均已离世,即使是TA们的后代也都分散在世界各地,到哪去找啊!尔后,我去电译文出版社,回复道:当年给你父亲一笔退稿费了。这使我想起,当时家里有点情况,父亲要求出版社预支一部分稿费,然后我陪同他去那儿领取了这笔款;接着我去了本校出版社两次,答曰:我们是只出版俄语教材的部门…;我没辙了,那就找私人印刷所印吧,这就意味着没有正规的书刊号。妹妹得知后心有不甘,将电子书稿发至在河南省教育厅工作的亲戚,她正好特别喜爱俄苏文学,读后觉得此书有很有学术价值,如果随便找个印刷所印几百本,没有书刊号太可惜了,但是她所熟悉的出版社也没法解决书刊号。
2016年春节以前,正当我一筹莫展时,在微信中看到原来在我们学校工作的陈老师和一群爱好俄语的朋友们在俄罗斯驻上海领事馆举办活动,我灵机一动:陈老师是六十年代从俄语系毕业的,不妨找他试试看。春节假期过后的第一天,我就找到了他,说来也巧,他的一位同学就是从某出版社退休的。经过这位同学和出版社联系,反馈过来的信息是:此书的上卷尚未出版,怎么可以先出版下卷?后来出版社的副总编还是接待了我们。他说根据国际上的有关著作版权法,要请代办人员在俄罗斯与有关方面了解沟通一下。接下来就是只有耐心地等待了,又过了一个多个月吧,传来了坏消息:一是此书年代久远;二是作者去世后得满50年,他人才可以出版其作品,要么得由其后人授权给你才行。然后我把58位作者的生卒年月计算、统计了一下,58位作者中有17位去世后尚未满50年,又没希望了!还是那位副总编问我们是否考虑通过民营公司出版此书?我们认同了。于是,我们与那家民营公司接洽并签下了合同。我记得在与那位民营公司的经理交谈时,妹妹对她说,好后悔当初没对父亲承诺我们以后会替他出这本书的,经理说我们的父亲在天上也会知道这件事的。但愿如此吧!
(……)
几经周折,又过了两年半,2017年6月18日,《暴风雨中的海燕——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终于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我们当时的心情,真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书到手后,我觉得有两个缺憾:原来我们自己排的目录是有标题的,而现在作者名就是标题名;他们重新编辑时将560条注释全部集中在一起,放在了最后,说为了页面美观,再则注释放在当前页的话,书太厚,可能装订不了,而我认为,当读者看到了被注释的单词时不一定会翻页至最后查找,看起来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要留点遗憾的。
另外,我深知读者一般对访谈录是不会感兴趣的,故特意作了十六条有针对性的导读,现在我提供几条给大家分享:
高尔基说:
“让家长和学校要让孩子们养成热爱劳动的习惯,这样就能使他们改掉懒惰、不听话和其它恶习。家长和学校就一定会把生活中最强有力的武器送到他们手中。不要把孩子们培养成类似室内的花草,要在室外锻炼他们的身心。同时少让孩子们感到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他们是最优秀的分子,是宇宙的中心。这将会助长他们自命不凡,会把他们引入歧途的!要抚养和爱护他们,但不要让自己成为奴隶,而使孩子们成为你们的小霸主。应该懂得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孩子们将会使他们成为二流子和冷酷无情的利己主义者!到后来妈妈们势必为这样的孩子悲泣和懊悔。其实,这样的结果是由母亲们自己的关怀备至造成的。”
——作者 伊·萨·什卡帕
“当你初次见到高尔基时,他就像一棵长满硬毛和尖刺的仙人掌,还长着一口尖牙利齿,给你第一个印象是:别碰,危险!这种仙人掌在意大利境内的道路两边到处可见。它的刺被烈日晒成棕红色,更像高尔基的头发和胡子。然而,如果你碰一下这个仙人掌,你就会发现它的毛和尖刺都是柔软的,娇嫩的,就像小松树的幼芽一样。在高尔基花园里的花坛上种的就是这种仙人掌。它外形看上去坚硬多刺,似乎很可怕,会刺痛人,但实际上却鲜嫩而柔软,能开出完全不同于它的外表的绚丽花朵,以其富有弹性的、清新的果绿色环绕整个花坛。高尔基也是这样,乍看起来坚硬多刺,但实际上却温柔、敏感,即使对于不合他兴趣和习惯的事物,他也会很快地表示赞赏。
在两条灵活的眉毛下面,一对浅蓝色的、不甚明亮的眼睛,与有点儿像沙漠一样浅红色脸盘上的灌木似的胡子和眉毛相映衬,显得冷峻而富于洞察力。脸部神态固执,仿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的。然而,只要谁的佳作或某个前所未闻的新消息打动了他的心,他的脸就会豁然开朗,面部的皮肤就会轻松地舒展开,微微朝剪着平头的发根扬起;孩子般的喜悦和惊愣转化为热情。
高尔基本身就像他在青年时代所创造的形象——海燕,正是他把海燕视作创作的口号,视作在浩瀚壮阔、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盘旋飘扬,预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切先知者的旗帜。”
——作者 尼·尼·阿谢耶夫
一天晚上话题转到画家身上。“我的老兄,大家都知道苏里科夫是位大画家,”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说。“可是他的素描并不优美。不管你怎样认为,可他的素描比起写生画来要差一些。列宾——才是真正的美术大师。还有谢罗夫也是一位引人神往的画家!说起来真遗憾,我不会画画!假如我懂得写景的话,那我描绘起风景或室内陈设来就要容易得多啦。以后请你注意,要是你是从事文学的话,那就请你不要讲述而要描绘:用画来写作。懂吗?把这些画联接起来串成一线。我的老兄,用画来写作吧。
——作者 费谢·博戈罗茨基
在莫斯科高尔基故居,我看到了一幅油画,我脑海里马上跳出这样一个段落:
“早晨我们要在楼上的大厅里喝咖啡,免得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下楼花费时间和精力。他耐不住了,在喝咖啡之前就请我到他的书房里去。他嘱咐我必须老老实实闭上眼睛,直到他说:“请看”时才可睁开双眼。我急于想知道究竟,所以一切都照办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的一幅笔法精湛的油画——显然出自涅斯捷罗夫的手笔。画的题材使我大为震惊:四方的画面上,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因患结核病而行将死去的年轻妇女。她缠绵病榻。她和她周围的一切都透着珠光般的白色,头发是黑的,嘴唇干裂,从无力的低垂着的瘦削纤细的手中掉落的一朵玫瑰花是黑紫红色,像凝结的血块一样。她还没死,但也不像活着......姑娘的眼睛是那样的平静、安宁。一切都显得宁静、自然、肃穆、美好。没有半点伤感的气氛.......
然而,我感觉到,死神已经随着这幅画迈进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的书房。我强打精神向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转过身去,而他却风趣地朝我看了一眼说“瞧......您觉得奇怪吗?我早就料到了!不过,说真的——这是一幅极好的画呀!”
早饭后,我因事必须回莫斯科去。就在这天晚上,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终于病倒了,从此一病不起。(……)”
——作者 瓦·米·霍达谢维奇
2017年夏天,我去大连拜访了《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上卷)的译者,即辽宁师范大学的冯连附教授,他已经是92岁的耄耋老人了。他和其夫人合译的上卷手稿,只能静静地躺在家中,他也感到挺无奈。现在看来,父亲好像有点先知先觉,他似乎预感到上卷出版不了,故取了书名:暴风雨中的海燕,副标题为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
2018年清明节前夕,我们把书送上了浙江省乍浦九龙山父母亲的墓碑前;同年5月,把书送到了莫斯科的高尔基故居;11月,把书送至父亲的母校浙江省衢州一中。
我和爱人在高尔基故居入口处
在高尔基故居巧遇上海老乡
2018年12月28日,也就是两年前的今天,我们学校上演了“大师剧”《寻找“姜椿芳”》。剧中,当那位饰演姜老的演员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时,我的心向上翻腾着,硬是把泪水给逼出了眼眶...
最后,就以诗朗诵“海燕”作为结尾吧!
写于2020.12.28
作者戈丹,曾经是上海到安徽蒙城插队知青。回沪后在广中街道模范村担任居委干部,后进入上海外国语大学工作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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