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对话韩学者: 执政百日, 如何理解尹锡悦政府的“摇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东北亚研究通讯 Author 朴钟喆

导读:8月17日,韩国新总统尹锡悦迎来执政百日。尹锡悦当选之际,依照其竞选期间提出的纲领(点击阅读:文在寅卸任前夜, 一场“对华喊话”的擂台赛拉开帷幕),外界普遍认为韩国外交政策将面临重大调整。然而,执政百天以来,在应对美方窜台、芯片联盟倡议等关键问题上,尹锡悦政府却表现出与强势话语不同的灵活姿态。8月9日,韩国外长朴振访华,与我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展开会谈,传递增进理解、加强合作的积极信号。如何理解韩国新政府的行为及未来走向?    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李成日老师围绕尹锡悦上台以来韩国外交及朝鲜半岛局势,与韩国国立庆尚大学社会教育学科教授、朝鲜问题专家朴钟喆展开对谈。朴钟喆认为,在韩国,无论是进步势力,还是保守势力,都是以韩美同盟为基础,将与中国的战略合作作为基本外交政策。文在寅政府和尹锡悦政府虽然在实践上存在差异,但外交原则上具有一定的连续性。据此,朴钟喆提出,韩政府外交奉行的不是“模糊战略”,毋宁说是一种基于利益均衡的外交灵活性。
    中美、美俄的对立局面下,东亚内部的合作仍然有推进的空间。在时局越发复杂、国家为中心的“传统外交”存在明显局限的情况下,民间公共外交和文化艺术交流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然而,在韩国,作为文化交流主力的年轻人对外闭目塞听、对内“躺平”的风气却正在蔓延。中韩关系健康发展需克服内外因素造成的交流阻碍,增进双方尤其是年轻人之间的理解。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原刊于“东北亚通讯研究”,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韩国外交以及朝鲜半岛局势

受访者|朴钟喆

采访、翻译|李成日

来源|东北亚研究通讯


▲ 8月17日,首尔龙山总统府举行了尹锡悦就职100天的记者会。尹锡悦从内政、外交两方面作为切入点发表演说。图源:互联网


李成日:韩国尹锡悦新政府已经上台三个多月了。您如何评价韩国新政府的对外行为及今后走向?韩国新政府提出的“全球枢纽国家”的含义及目的是什么?


朴钟喆: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大流行期间,韩国是以民主和科学防疫相结合的方式克服危机的为数不多的国家。韩国人利用新冠肺炎危机作为机会,实现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出口,在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中持续了最稳定的经济增长。特别是以BTS(防弹少年团)为代表的“韩流”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人气,“鱿鱼游戏”、“分手的决心”等韩国文化让全世界人为之疯狂。过去,韩国文化作为亚洲发展中国家的特殊文化之一被世人介绍,而在新冠肺炎时期的韩国文化树立了面向未来、数字、安全、高品质的形象。在全世界主要街道里开始形成了韩国餐厅、超市等韩国“小街”,为了消费“韩流”,世界各国的二、三十岁年轻人正在韩国或本国的韩国街道上阔步行走。因此可以说,韩国已经不仅在经济、国际舞台上,而且文化上较有影响力的国家


基于过去几年的这些成果,韩国人认为自己不再是“中等国家”(Middle Power)但韩国并不是联合国安理会理事国(P5)那样的大国,而且根据领土、资源、人口等多种条件,也不能成为大国。因此,有人认为韩国是中坚国家中的领先国家,提出了在中坚国家和大国之间应该需要新的国家群范畴的问题。韩国前一届政府了“全球领先国家(Global Leader Countries)”的概念,并研究了荷兰、瑞典等通商国家的事例。


另外,依靠于过去几年的科学防疫、民主和人权的国际排名上升、出口扩大等成果,韩国人从接受国际社会援助的国家(受援国)成长为向其他国家提供援助的国家(援助国),并具有意愿感谢和报答国际社会的帮助。因此,韩国社会一致认为应该承担更多相应的责任和作用,并且这种共识不断加强。这就意味着韩国方面认为,只有地球村实现可持续增长,特别是有效解决贫困地区问题的发展问题,韩国才能作为地球村一员更好地过上好日子,并跟世界各国和平共处。


尹锡悦政府自任并试图承担符合于发达国家地位的责任和作用,并提出口号成为“全球枢纽国家”。从这种脉络上,韩国新政府以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国际秩序等价值为导向,巩固国际联合,扩大和加强全球网络,确保经济安全,推进华丽的“颜色”政策。


在韩国,无论是进步势力,还是保守势力,都是以韩美同盟为基础,将与中国的战略合作作为基本外交政策。加强韩美同盟与其说是政策,不如说是如何实践的问题。尹锡悦就任10天后,在首尔与美国总统拜登进行了首脑会谈,就任50天后出席了在西班牙举行的北约首脑会谈。这是前政府已经决定参加的会议。根据政权交替的资本主义民主选举制国家的特点,北约峰会与会承诺跟当时情况相比,在国际形势上,俄乌冲突等国际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民主党政府持续执政,可能会派外交部长、国防部长或总理等有关国务委员出访,而不会总统亲自出席。因此,与其说是原则和理念的变化,不如说是外交实践和承诺履行方式的差异。


韩美同盟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可再加强的,两国之间政治、经济、文化等都有着深深的联系。尹锡悦政府选择“加强韩美同盟”,是为了向美国传递外交修辞,团结国内支持力量。金大中、卢武铉、文在寅政府通过对话寻求南北和解,而李明博、朴槿惠政府依靠力量追求朝鲜半岛和平,以压倒性的力量使朝鲜政府屈服并诱导对话,特别是动用美军航空母舰、战略资产、战略轰炸机、监视系统等,作为重要的军事和外交手段。但正如前面所述,在韩美同盟的基础上,将与中国的战略合作作为基本外交政策,虽然在实践上存在差异,但外交原则上具有一定的连续性。


李成日:韩国新政府放弃前政府在中美之间的“战略模糊”外交, 明显倾向于美国,虽然对外政策明确了“战略清晰”,但可能导致“战略失衡”。最近韩国总统府经济首席秘书官崔相穆指出,中韩之间将会发生经济上的“脱钩”,引起了不少反响。您如何看待韩国和美国加强同盟关系后,能否与中国发生纠纷或脱钩的可能性?您对未来中韩关系如何展望?


朴钟喆:我个人认为,韩国的民主党政府从未实施过“战略模糊”外交。民主党的政治范围广泛,包括以本国为中心的民族主义和国际合作主义。虽然决定外交政策时存在内部争论复杂等缺点,但优点是一旦决定了外交原则,为实现外交政策目标的实践手段是非常灵活的。在外交政策实践中,外交灵活性(diplomatic flexibility)可能被理解为外交模糊性(diplomatic ambiguity)。在上一届民主党政府期间,面对中美战略竞争加剧,一些韩国论客甚至使用了“新冷战”的措辞。但是,在文在寅政府期间,与美国政府、中国政府、美国国民、中国人民之间没有发生太大冲突。上一届韩国政府不断努力,并通过对方国家的传统外交(traditional diplomacy)和对方国家国民的公共外交(public diplomacy)进行沟通,BTS等文化艺术人的活动也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如果外交政策模糊不清,对方可能会怀疑其意图,但是通过灵活的手段反复说明原则,因此可以说,在中美竞争中,韩国应实现的是利益的均衡。  


韩国总统府经济首席秘书官崔相穆的所谓“脱钩”发言在韩国国内遭到了很多批评,并对尹锡悦总统支持率下降也产生了很大影响。这些言论被韩国认为是通过“颜色外交”出人头地人士的不成熟的突出发言。就任90天后的8月5日,根据舆论调查机构——韩国盖洛普 (gallup) 的调查结果显示,履行职务的评价为肯定24%,否定66%。否定评价的主要因素有,人事失败23%、无能10%、独断专行8%、沟通不周7%、整体错误6%、教育问题5%、经济民生问题5%、职务态度3%、外交3%等。目前,韩国国内舆论一样,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内部也要求更替反复出现失误的核心参谋和亲信的人事,这作为批评尹总统的主要理由,并占23%。预计,与尹锡悦总统持不同意见的人士将会被替换。


1992年中韩建交以来,两国经济实现了互补性增长,构成全球供应链的核心环节之一。虽然特朗普执政时期,中美之间发生了贸易关税纠纷,但美国企业家对华贸易更加活跃,美国的盟友也持续与中国进行经济合作。


8月4日,美国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和5名国会议员访问了首尔。尹锡悦总统在家进行了40多分钟的电话通话,总统府宣传首席秘书官崔永范当天解释说,韩国考虑了“总体国家利益”。但是,美国媒体对此表示异议,美国智库则批评说韩国的解释是“亲华发言”。任期初,总统的参谋们之间出现了不同的看法,国民和执政党内部也对这种矛盾进行了严厉的批评,预计今后可能会有所改善。因此,考虑到历史、文化和国家利益,中韩关系今后将会继续加强战略合作,预计尖端技术领域的合作也会根据经贸利益而持续下去


李成日:您是韩国著名的朝鲜问题专家。韩国新政府批判文在寅政府的对朝政策是“屈从外交”。韩国新政府上任以来,强调对朝强硬姿态,同时还提出“大胆的计划”。你如何评价韩国新政府的对朝政策?


朴钟喆:支持通过对话实现朝鲜半岛和平的立场上,我个人确实感到非常痛心。目前,韩国政府内的外交安全专家基本上是有李明博、朴槿惠政府时期的人士和对朝强硬人士。他们主张先弃核,后补偿。也就是说,试图通过最大限度的军事、经济施压来实现无核化,之后将向朝鲜提供巨额补偿。如果考虑到朝鲜方面的立场,根据利比亚、伊朗、乌克兰等历史经验,无法相信韩国的主张。


目前,围绕朝鲜半岛“韩美VS朝鲜”的对峙令人担忧。朝鲜半岛面积小,人口和产业设施集中,虽然出现紧急事态的可能性较低,但双方应该努力管控大规模军事演习过程中可能发生的偶发性冲突


李明博、朴槿惠政府时期,关闭朝鲜境内的韩国企业活动、金刚山旅游、开城工业园区等,中断了韩朝经济交流与合作,向朝鲜施加了压力。当时,韩国保守政府为了制裁朝鲜,说服了美国和联合国。虽然制裁是容易的,但重启对话的时候,制裁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虽然民主党政府为重启朝韩对话和合作做出了多方面的努力,但各种行政措施就成了阻碍。因此,重启经济合作并不容易,朝韩谈判当事人也非常清楚这种经历和内部原因。朝鲜政府“屈服”于韩美军事施压,韩国政府向朝鲜提供巨大补偿的战略,已经在李明博、朴槿惠政府时期被证明为无法实现的方法。


李成日:中美战略博弈日益加剧,加上俄乌冲突的影响,有些人认为世界已经开始进入“新冷战”时代。最近,随着美日韩安全合作加紧,担忧在东北亚地区“美日韩VS中俄朝”对立局面形成。您认为东北亚地区能否出现“新冷战”,中日韩合作能否继续推动?为中日韩合作的深入发展,希望您提出建议。


朴钟喆:在冷战时期同一个阵营内部,为国家利益进行的斗争比理念连带,即所谓“颜色外交”更重要。韩美、韩日之间时常存在过矛盾,也发生过中苏武力冲突和中朝之间的对立。实际上,利益和金钱更浓于血。着中美、俄美之间对立加剧,韩国重视价值联合,而且中朝俄之间正在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战略合作,但在东北亚地区不一定形成“中俄朝VS韩美日”的对立构图。


目前,韩日之间围绕历史问题的争论仍持续不断。虽然两国围绕“慰安妇”和强制征用劳工问题,2015年虽然达成了相关协议,但由于韩国国民的反对而被推翻。韩日关系中,20-30多岁的年轻人相互有好感,在日本掀起了年轻人主导的“韩流”。老一辈日本人对韩国并没有好感,他们一直认为韩国是非常落后的“小弟弟”。经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大流行,他们认为韩国利用这次危机成为紧追日本的“追击者”。老一辈日本人把韩国看成是嫉妒和警戒的对象,这对两国政界也产生了影响。韩日虽然在文化方面的合作进展很顺利,但在历史、政治领域依然存在对立。韩日两国政府正在推进韩日、韩美日军事合作,两国国民之间文化方面的相互好感度正在上升,但国民舆论却持不同看法。韩美、美日同盟会各自维持下去,但韩美日三角军事合作在短期内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总之,在中美、美俄的对立局面下,中韩日或者“中韩日+朝鲜”合作是值得推进的比较理想的合作项目。


当今是国家为中心的“传统外交”明显存在局限性的时期,各国虽然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成果却很少。即使是这样,也应该增加人民和精英阶层为对象的公共外交,也有必要大幅开放文化艺术交流。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之后,从公共外交的角度出发,有必要重启各种层次的交流与合作。


最近,韩国的年轻人不想学习日本和中国,不考虑(将其)作为旅行或留学的对象国。在年轻人、新一代、文化艺术、学界等领域里,应扩大长、短期的各种交流,为本国内的留学生提供更多奖学金等多种优惠,使他们回本国成为优秀人才,引导他们在国家之间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


李成日:中国和韩国是永不搬走的邻居,互为重要的战略合作伙伴。今年是中韩建交30周年,但两国之间的非好感度很高,也面临着很多问题,正处于重要的转折期。韩国政府提出了“相互尊重”的中韩关系,您认为“相互尊重”有何含义?为今后中韩关系的健康发展,希望您提出建议或看法?


朴钟喆:强国是指有能力依靠力量(power)使对方屈服的国家。大多数强国从历史经验中体会到,比起强压,更应该依靠文化力量和软实力说服对方。但当个人在急剧成长和崛起的过程中,拥有了自己从未享受过的力量时,就会回想起曾经在历史上所遭受的耻辱和委屈,可能会有表现出一些强姿态的倾向。这与国家、社会、个人有着相似的本性。对于全球社会认定为合理的、利益均衡的秩序和规范,崛起国将根据自己成长的力量要求承担更多的责任。但,现有的既得利益强国及其同盟国批评说,这是挑战,是无礼的。


过去,美国作为“地球村”的绝对强者,为同盟国和伙伴国提供了安全保障和贸易利益。但现在反过来它向同盟国要求军事合作、尖端技术等,对过去的美国恩惠,同盟国也有偿还意识。目前,中国、印度、巴西等正在崛起,欧洲几个国家、日本和拉丁美洲多个国家出现负增长,停滞不前。


在历史的洪流中,国家之间的关系是根据力量发生了变化。21世纪20年代也是如此。构建新秩序的欲望、对贫困国家的关怀等,与既得利益强国构建的规范和秩序、新兴强国和新兴国家成长的力量成正比,目前正处于复杂的投入和产出交叉的剧变时期。在这种相互利益冲突的时期,发生大战的可能性增大。如果发生战争,彼此必然会经历悲剧和遭到损失。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大多数人会在战场上牺牲,而不可能享受战争的红利。因此,我们更需要一个艰难而漫长的避免冲突的过程,就需要对话、妥协和不断的说服。


韩国是根据不同的理念、地区、年龄、性别,表达多种意见的多元化社会。对美国,有喜欢的、不关心的、无条件批评的、憧憬的,有各种各样的人。韩国人对中国的认识也同样复杂,老一辈人不管喜不喜欢中国、关不关心中国、都阅读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等,都喜欢中国饮食和高粱酒、去中国旅游视为一生的功课之一。但与此相比,最近韩国年轻人不认为中国文化、饮食、旅游是韩国人的基本教养领域。当然,对日本和美国等国家也一样。年轻人当中民粹主义表现过度,“国际合作主义”的认识正在减弱。通过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大流行,韩国人认为韩国是最安全的国家,美国或欧洲是“留学危险国家”。韩国年轻人没有像前辈们那样的冒险精神,愿意在小公司享受安全舒适人生的风气正在扩大。当然,这不仅仅是韩国的问题,日本已经从90年代开始蔓延这种风气,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变得富裕了,对外闭目塞听、享受安逸的国内年轻一代似乎在增加。因此,应深入关注和了解韩国年轻人的真实想法。当然,韩国方面也要了解中国年轻人的想法。由于新冠肺炎的影响,两国之间的人员往来限制很大,这进一步影响两国之间的民意。


为今后的中韩关系的健康发展,首先需要的是深入了解对方的想法,尤其是承担未来关系的年轻人的情感、喜好以及倾向。因此,疫情稳定以后,最重要的是尽快重启年轻人的文化交流,包括旅游在内的各种人员的往来。


*文章转自“东北亚研究通讯”。



受访者:朴钟喆


韩国国立庆尚大学社会教育学科教授,韩国代表性的研究朝鲜问题的专家,曾任李在明总统竞选团队安保状况室副室长兼外交特别助理团团长。
  FIN  点击图片链接阅读更多文章

“全球链变、东南亚尽占好处?” 乐观预言背后的苦涩真相


当今“币缘”格局微妙走向, 为何成为洞察时局关键所在?


英史学家: “英帝国第一经验, 就是决不排除中英联手的可能”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