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普京需要瓦格纳? 起底私兵背后的权力斗争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欧亚新观察 Author 安·索尔达托夫
文｜ Andrei Soldatov、Irina Borogan
翻译｜管 牟
来源｜欧亚新观察
▲ 图源：互联网
5月初，俄罗斯国防部和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关系密切的私营军事公司瓦格纳集团之间的紧张关系突然公开化。几个月来，瓦格纳士兵一直在进攻巴赫穆特的行动中发挥主导作用，付出了巨大的人力成本。现在，瓦格纳集团的领导人普里戈任受够了。在他发布的一段视频中，他站在巴赫穆特瓦格纳士兵的尸体旁，对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和所谓“特别军事行动”前线总指挥进行了辱骂。普里戈任威胁说，如果不立即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弹药，他的部队将从巴赫穆特撤出。
在许多观察家看来，瓦格纳和克里姆林宫之间似乎出现了重大裂痕。其他人猜测，普里戈任的日子可能不多了，现在他似乎已经与整个俄罗斯军事领导层为敌。但两天后，普里戈任收回了将瓦格纳撤出巴赫穆特的威胁，并试图将情况说成是已经成功解决，对他有利。然后，在一个新的视频中，他斥责了未具体说明是谁的“快乐爷爷”，此人“认为自己很好”。这一言论引发众人对普里戈任其指为谁的关注。这场闹剧看起来像是普里戈任为了挽救瓦格纳集团这一唯一能够进行进攻行动的俄罗斯部队的声誉而做出的绝望尝试，尽管它在巴赫穆特遭受了灾难性的损失。
然而，这种观点忽略了普京为何容忍普里戈任的滑稽行为，以及瓦格纳在俄罗斯军事和情报部门中的实际位置。事实上，瓦格纳的崛起只是俄罗斯和苏联长期以来依赖非正式力量的最新发展，这可以一直追溯到斯大林时代。此外，瓦格纳集团在乌克兰有大量的历史资产，八年前在顿巴斯冲突中就已崭露头角。对普京来说，瓦格纳也成为控制军队的一个重要手段，他长期以来一直将军队视为对其统治的潜在威胁。与西方的假设相反，瓦格纳在这场战争中的高调表演与首都的权力动态以及乌克兰战场上发生的事情有很大关系。
要了解普里戈任和瓦格纳在俄罗斯的相对实力，有必要考虑俄罗斯国家的至少四个不同系统如何看待该公司：总参情报总局或曰“格鲁乌”；整个军队；联邦安全局；以及普京本人。
格鲁乌在瓦格纳起家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军事情报机构在2000年代末和2010年代初经历的动荡改革。2007-2012年谢尔久科夫任国防部长期间，国防部曾试图削弱总参情报总局的作用。然而，在上任后不久，绍伊古改变了方向，为格鲁乌投入了新的资源。因此，该机构得到了人员上的加强，其中许多人是从传统上由格鲁乌监管的特种部队招募的。特种部队人员的引进在当时的背景下很有意义。其时俄罗斯军队正大规模参与叙利亚内战以及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的冲突，而格鲁乌正在将其重点转向所谓的“积极情报”——开展武装行动，而不是像传统间谍活动那样简单地培养消息来源。在随后的几年里，这种“特种部队”的心态在该机构内部不断增长，负责“特种部队”的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夫将军被提升为总参情报总局第一副局长。
正是在总参情报总局这种优先事项的转变中，瓦格纳的存在首次被俄罗斯媒体报道。2015年，位于圣彼得堡的独立新闻网站Fontanka.ru报道说，这家私营军事公司的成员在乌克兰东部地区活动。Fontanka也率先曝出普里戈任是瓦格纳集团的主要支持者，曾担任特种部队指挥官的德米特里·乌特金负责瓦格纳的军事行动。事实上，虽然当时不为人知，但格鲁乌内部已经成立了一个新部门，负责监督包括瓦格纳在内的私营军事公司的活动。在瓦格纳的存在被首次报道的几个月后，格鲁乌的一名官员向我们证实了这个新部门的存在，该部门的工作人员不出所料都是特种部队的老兵。对于格鲁乌来说，瓦格纳为其行动提供了方便的“背锅侠”，而此时俄罗斯正公开否认其直接参与乌克兰东部地区的行动。
表面上看，使用私营军事公司符合21世纪战争的新模式。例如，美国曾在伊拉克使用过军事承包商，瓦格纳与美国军事承包商黑水公司有一些相似之处。但对格鲁乌来说，瓦格纳也是一个可以追溯到苏联时代的古老传统的延续，当时克里姆林宫利用代理人部队干预世界各地的冲突。2017年，我们询问一位格鲁乌军官，为什么该机构需要像瓦格纳这样的私营军事公司时，他的回答是：“这就像西班牙内战期间，乔装改扮后的苏军出现在西班牙一样”。
虽然苏联政府从未正式确认其干预行为，但斯大林在20世纪30年代派遣军事顾问支持西班牙的共和军是有据可查的。所有前往的苏联士兵都取了听起来很西班牙的假名（这些顾问之一是传奇的苏联军官哈吉·马姆苏洛夫，他在西班牙被称为Xanti上校，他可能是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罗伯特·乔丹这个角色的可能原型之一）。2015年，马德里附近的一个西班牙小镇为Xanti上校的纪念碑揭幕，马姆苏洛夫的后人和俄罗斯政府官员出席了仪式。
苏联和俄罗斯军队官员长期以来一直认为西班牙内战是一场“好的战争”：苏联士兵一直站在正确的一方，而且战斗不可否认是反法西斯的，因为共和党人正在与佛朗哥将军的国民军作战，而佛朗哥与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是盟友。在俄罗斯官方历史学中，苏联对西班牙的干预被视为伟大的卫国战争的直接先导。
对格鲁乌来说，俄罗斯在西班牙内战中的经验成为它在乌克兰支持瓦格纳部队的一个方便的理由，克里姆林宫坚持认为它在那里再次与法西斯分子作战。瓦格纳甚至有自己的Xanti上校：和那位著名的苏联军官一样，德米特里·乌特金使用化名——“瓦格纳”，他的功绩包括在叙利亚指挥俄罗斯雇佣军。
2 与将军们的博弈
然而，一个复杂得多的问题是瓦格纳集团在军方和联邦安全局内部的支持程度。自2015年出现以来的几年里，特别是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瓦格纳军事行动的特点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它开始是一支秘密的、可否认的代理人雇佣兵部队，之后逐渐演变成一支大规模部队，在多个国家开展行动，拥有自己的炮兵和空军，现在在俄罗斯城市的街道立起了巨大的招募广告牌，自己制作电影美化自己的事迹，并在圣彼得堡有一座闪亮的大楼作为其公司总部。
随着普里戈任在批评军事领导层方面变得越来越大胆，许多观察家开始质疑他还能逍遥多久。我们接触到的格鲁乌特种部队军官表示，就目前而言，格鲁乌一直坚持对瓦格纳的支持，其似乎认为瓦格纳仍然有用。
但该机构的支持并没有给普里戈任带来多少保证。在普京的任期内，曾有过格鲁乌的支持不值一提的情况。例如，在本世纪初，总参情报总局及其特种部队在车臣监督了一个名为东方营的代理人部队，该部队由强大的车臣军阀鲁斯兰·亚马达耶夫管理。东方营是一支高效的部队，亚马达耶夫对格鲁乌很忠诚。但当他的部族与车臣总统卡德罗夫发生公开冲突时，这并不足以保护他。2008年9月，亚玛达耶夫在离俄罗斯政府所在地仅几百米的红绿灯处，坐在他的奔驰车里遭到暗杀。许多人认为，这次谋杀是由卡德罗夫下令的。
目前，普里戈任还在军方内部保留了一些支持，尽管他对国防部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自2022年9月，俄罗斯因乌克兰在东北部的攻势而失去大量新占土地以来，普里戈任一直在公开攻击俄罗斯的军事指挥系统。尽管如此，俄罗斯亲官方媒体，包括随军记者，都被命令帮助宣传瓦格纳和它在乌克兰的活动。因此，亲政府媒体继续发表对瓦格纳军官的采访，颂扬该组织的战斗精神。
即使是现在，俄罗斯媒体支持瓦格纳的报道也没有停下。此外，军队本身似乎也在继续支持瓦格纳。据普里戈任说，在他的视频发布后，军方领导层指派前任所谓“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苏罗维金将军监督向瓦格纳提供弹药和资源。
对普里戈任来说，一个好处是，除了他之外，瓦格纳一直处在低调状态，而俄罗斯的军事领导层也不把它视为竞争对手。尽管普里戈任一直在不停地宣传他的战士是俄罗斯最能战斗的部队，但他也特别努力让他的军官和战地指挥官保持匿名。他们的名字，甚至是乌特金的名字，都不是普通俄罗斯人所熟悉的，当瓦格纳的士兵和军官接受随军记者采访时，他们也保持匿名。军方领导层对瓦格纳的宽容是很重要的，但只要军队或克里姆林宫认为合适，就可以撤回这种宽容。俄罗斯的将军们并不以对其战友的忠诚而闻名。
对瓦格纳来说，同样重要的是俄罗斯主要情报机构联邦安全局的立场。战争初始阶段，联邦安全局“露了大脸”，但最近该机构重新站稳了脚跟，并恢复了影响力。在俄罗斯本土，联邦安全局在压制任何异议的迹象方面越来越积极。但它在乌克兰也非常活跃，特别是其军事反情报部门，该部门负责对军队进行监督，并被指派在俄占领土镇压一切形式的抵抗。瓦格纳作为一个军事单位，处在联邦安全局的这个部门的职责范围内，这让普里戈任感到很不舒服。
3 坏事的效用
然而，普里戈任在乌克兰继续发挥作用的最重要因素是普京本人。事实上，普里戈任对军方两位最高领导人的反复攻击似乎很不符合规定，只有普京的个人支持似乎才能说明为何这位瓦格纳领导人还能在战争中继续发挥作用。普里戈任对普京而言价值究竟在哪？
解释在于普京与俄罗斯军队的复杂关系。在他执政的最初几年，普京最大的挑战之一是控制军队。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军队之一，在这样一个所有事情都在内部完成的巨型国家里，俄罗斯军队的传统就是确保外界对其活动的了解尽可能少。这意味着，通常的政府和公众监督形式——无论是通过议会、执法部门还是媒体——在俄罗斯根本就不存在。在他执政的第一个十年里，普京试图通过任命前克格勃将军和他信任的朋友谢尔盖·伊万诺夫为国防部长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但在2007年，当伊万诺夫发起更大规模的军事改革的努力明显失败后，普京被迫将其替换。后来，通过另一位对军队来说的“外人”绍伊古，普京再次试图获得更多的影响力。
但站在俄乌冲突爆发一年多的现在来看，几乎没有证据表明绍伊古比伊万诺夫更成功。此外，普京明白，在战时，军队往往会在国家内部获得更多权力。他知道，战争持续的时间越长，这种权力就越大，他就越难控制。由于他倾向于从威胁的角度来看待世界，所以军队的相对权力是他所关心的问题——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更重要。
因此，普京采取了越来越多的非正统方法来约束将军们。例如，从2022年秋季开始，他鼓励瓦格纳公布军队中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瓦格纳作为军队的平衡力量发挥了作用。对普里戈任来说，尽管他的士兵遭受了非同寻常的伤亡，但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他认识到，他永远不会对普京构成政治威胁，因为除了普京本人的庇护，他在俄罗斯统治精英中没有其他的支持。而普京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持这种状态。
凭借他的特殊地位——由总参情报总局宽松地管理，被军方容忍，并受到普京的保护——普里戈任希望在克里姆林宫日益中世纪的法庭上保持他的独特地位。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普里戈任的无理攻击也可能是设计的一部分：他越是像一个邪恶的宫廷小丑，就越好。这是俄罗斯历史舞台上屡屡上演的戏码：18世纪，彼得大帝让他的宫廷小丑亚历山大·缅希科夫成为该国最有权势的臣子，原因大致相同：缅希科夫出身贫寒，在俄罗斯贵族中没有任何地位，而且野蛮、无情，对沙皇完全忠诚。
然而，普里戈任显然不明白的是，普京的俄罗斯不是彼得大帝的俄罗斯。俄罗斯社会的许多部门，特别是该国的官僚机构，都在惊恐和厌恶地看着瓦格纳老板的逃跑行为。现在，瓦格纳消耗的弹药比任何其他俄罗斯部队都多，只有在瓦格纳按照普里戈任的承诺在巴赫穆特取得进展的情况下，这才是合理的。如果战场上的情况恶化，这场瓦格纳已经牺牲了数千人的生命并消耗了大量战争物资的战役，可能开始看起来像是对稀缺资源的巨大浪费。但是，普京是否会认为瓦格纳的严重挫折罪无可赦，则是另一回事。俄罗斯总统在有效利用失败的官僚、政客和其他心腹方面有着长期的记录——前总统和总理梅德韦杰夫就是其中之一。普里戈任可能是下一个。
*文章原刊于Foreign Affairs，原题为“Why Putin Needs Wagner：The Hidden Power Struggle Sustaining Russia’s Brutal Milit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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