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式小传

       周恩来总理早年曾有一首诗作：“男儿爱国事丛丛，岂必枪林弹雨中。卜式毁家抒世难 , 义声唤起待洪钟。” 诗中称赞的卜式，的确是一个人物。值得宣扬。

       前年回老家，晚上同学相聚喝酒稍微过量，可能是酒精刺激无法入睡，随手找了一本《史记》翻阅，正好看到《平准书》。看到结尾处，“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烹）弘羊，天乃雨。”大为惊异。过去曾经读过，竟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卜式的意思是，政府应以收税获取收入，而桑弘羊让官家营商，贩物取利，与民争利，违反了自然之道，扰乱了市场秩序，致天地不调，久旱不雨，应当烹了他。即便是一个纯粹的商人，如果不是深谙市场运行之道，也不会有如此见解。二千多年前就有如此见识，卜式当为经济思想史上的千古人物，为何不见相关文献提及？

       据说卜式是“孔门十哲”之一子夏的后代。《丰县卜氏族谱》与《巨野卜氏族谱》的记载有异，六世孙还是七世孙，待考验。

       卜式是河南洛阳人，生于富裕之家。十五岁时，父母双亡，留一幼弟。卜式独撑家业，待其弟长大成人，各立门户。卜式将所有家财留给弟弟，自己仅取百余只羊，到山中牧羊为生。

       羊的繁殖能力较强。一只母羊，从受孕到下仔要五个月，小羊断奶要三个月，受孕间隔期间大约八、九个月时间。这样算来，一只母羊如果能准时受孕的话，两年可以下三窝仔。卜式牧养的一百只羊，假设有一半母羊，一年生一窝，扣除自然损耗，大约不到7年时间，就可以超过千只羊。史书记载，十年之后，卜式已经有千余只羊。他又买田置地，成为洛阳大富。此时其弟因不善营生，已经沦为贫民。卜式又将自己的财产，分给兄弟若干，倍受乡邻称赞。

       年轻时的卜式，可以立身，可以安家，眼界、人品、能力，没说的。年轻人，不随波逐流，凡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谋生活，且能惠己及人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元朔五年（公元前 124年）春天和次年春天，大将军卫青在讨伐匈奴的两场战役中大获全胜，一共歼灭、俘获一万八千名匈奴人。朝廷为了筹集赏金，宣布犯人可以通过缴纳赎金获得减刑或释放，同时出卖朝廷爵位。此时，卜式上书汉武帝，表示愿意将一半的财产捐给朝廷，以支持对匈奴人作战。朝廷派出使者察问卜式，是否为了做官。卜式说，我只会放羊，且乐在其中，当官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使者又问，是不是家有冤屈要伸。卜式说，我与他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左邻右舍哪家穷了我就周济他，我走到哪里，人们都爱跟我来往，我怎么会有冤屈呢。使者追问，那你捐家产到底意欲何为？卜式回答说，当今天子发兵诛灭匈奴，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我是尽一份自己的职责。汉武帝征求丞相公孙弘的意见，公孙弘的说，“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他认为卜式此举不合人情，必有奸诈。汉武帝就将此事搁置起来。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秋，匈奴浑邪王率领 4 万多人投降汉朝，汉武帝以盛大的排场迎接浑邪王部众，过渡的花费导致府库空虚。次年，东方水灾，地方救灾能力有限，中央政府手头也正紧。为渡过财政难关，朝廷颁布向富商大贾征收财产税的命令，并倡议地方豪强为国分忧，拿出资财来帮助灾民渡过难关。此时，卜式捐出二十万钱给河南太守。后来汉武帝看到了捐款名册上卜式的名字，记起了他，说：“这就是几年前自愿捐出一半家产助边的那个人。”武帝赏赐卜式四百个免除劳役的名额（值十二万元钱），卜式又把这些名额还给朝廷。于是，武帝以卜式为长者，特别尊显他，想以他做榜样教化百姓。便征召他，拜为中郎，赐爵左庶长，又赐他良田十顷，并诏告天下。汉武帝是要树卜式为榜样，感化他人。

       卜式不愿当官，极力推辞。汉武帝说：“我有羊群养在上林苑中，想要你去饲牧。”卜式就到上林苑为皇帝放羊去了。一年后的某天，汉武帝到上林苑游玩，看到群羊个个肥胖可爱，且增添了好多，很是称赞卜式。卜式随口说道：“放羊也没什么秘诀，实际上跟管理百姓是相通的。基本原则是让它们的作息顺应自然，该吃该睡要有约束，不好的羊把它去掉，不使它带坏羊群。”也就是说，羊的起居饮食要有规律，有病的要及早隔离，防止传染。后来《牧羊歌》中有“一羊病尚可，举群无全羊”，指的就是这种经验。汉武帝闻言吃了一惊，认为卜式是个人才，就任他为缑氏县令。卜式提倡农桑，轻徭薄赋，鼓励百姓养牛养羊。他又打击豪强，惩治恶势力，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产和生活环境，受到乡民拥护。后来他又迁任成皋令，兼管漕运，很快就理顺了各方关系，水陆两路从此畅通无阻，东边各地的战略物资被源源不断的运往了京城和西垂边关。由于政绩卓著，汉武帝拜他为齐国相（王国设相，郡设太守）。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卜式知自然之道，人情冷暖，事情先后，顺之而行，成功是必然的。他能急朝廷之所难，献家财解朝廷所急，被朝廷树为榜样。更难得的是他的行政才能，“拜缑氏令，缑氏便之；迁成皋令，将漕最。”很多聪明才智高过卜式很多的人，做不出卜式的政绩，主要原因，就是囿于自我利益无法施展拳脚。人在物质条件满足以后，再去过多考虑个人利益得失，就等于是将烦恼、痛苦和悲伤的包袱背在身上。背包袱还不算什么，关键是眼睛被猪油蒙上，看不清是非了。看不清是非，就会手足无措。手足无措，事情就会乱成一团。所以说，有时人太聪明了，反而会一事无成。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南越吕嘉造反，汉武帝决定发兵 10万前去征讨。卜式上书武帝:“主上遭遇耻辱，臣子岂能苟活？如今正是贤能之士誓死捍卫大汉尊严的时候，…臣身为齐相，请求带着儿子和齐国的弓箭手、水手，跟随大军前往南越，纵令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当时的情况是，年年饱食租税俸禄的高官与列侯，无一人主动从军。汉武帝下诏褒奖：“齐相卜式，从不计较一己之私。早年推财于弟，显明乡间。后又捐输家产，以供北边军用。西河郡遭灾之时，卜式率齐人转运粮食相济。如今国家出兵南越，又是卜式第一个请战。其忠肝义胆已溢于言表。赐式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使万民皆知。”

       看到这里,往好的方面理解,卜式能够急国家之难事,勇于报国。也可以往不好的方面理解，卜式似有曲学阿世、投机取宠的嫌疑。再看下一个故事。

       过了一年, 武帝征召卜式为御史大夫。牧羊人封侯拜相（御史大夫相当于副相），原因何在？班固认为，卜式“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所谓“时”的意思，是他适合了时代的需要。任何时代，政府确立的典型，其言行往往是官方倡导价值观的外化。卜式从慈善、爱国到高官，一路顺风顺水，原因在于他的行为与官方倡导价值的一致性，顺对了势。

       人在不顺势时的表现，更是其人品的试金石。卜式任御史大夫，针伐时弊，直言敢谏，就成为他的份内之事。当时，为增加财政收入，汉武帝把冶铁、煮盐、酿酒等重要工商业收归国有，由政府垄断经营。同时在全国实行均输平准政策，调剂运输，平衡物价。盐铁专卖和均输平准是汉武帝两项重要的财政措施，武帝和大臣们非常满意这两项政策的效果。但卜式敏感地发现这两项政策推行过程中产生的弊端，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器苦恶，贾贵，或彊令民卖买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乃因孔仅言船算事。上由是不悦卜式。”（《史记·平准书》）随后贬卜式为太子太傅。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天旱，武帝下令百官求雨。卜式上书说，政府应当靠收租收税获取收入，桑弘羊要官吏经商，与民争利，造成天怒人怨。只有杀了桑弘羊，天才会下雨。卜式是了不起的。一是其质直（班固《汉书》称，“质直则汲黯、卜式”），刚正之人。二是其才识。他能够看到，政府直接参与商业活动，与民争利，涸泽而渔，对市场秩序、激励结构的破坏，对经济效率的影响，这在经济思想史上也是很了不起的。自古以来，直人少才干，才子多阿世。像卜式这样，兼具才识与质直的，真是凤毛麟角。当时，司马迁评价经济政策，“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太史公也认为与民争利是下下策。1951年，陈寅恪借卜式和桑弘羊这个典故，赋诗一首，即“卜式输财助拓边，弘羊主计散官钱。相违却有相成妙，何事相攻笑后贤。”“笑后贤”即“后贤笑”之意，借此对当时土改和公私合营政策加以讽刺，意谓公私合营政策将会成为笑柄。大学问家的远见卓识，可见一斑。

       卜式讲的经济道理，符合物理人情、自然之道。这和今天市场经济中，对政府和市场关系的认识，基本上是一致的。可以说，在目前，我国经济学者对此问题有一个清醒认识的，也是少数。

       卜式讲述的经济道理不彰，是其与当时朝廷的需要相左。连年战争，国库空虚，桑弘羊的搜刮之术，才是帝国需要的。权力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等不及涵养财源，事实上当时对外战争的需要，也来不及等待。国际上也是一样，战时经济，政府多征召、配给。但这些手段都应该是临时的应急措施，战争结束后应该恢复常态。坏就坏在短视贪婪的统治者操持不受控制制约的权力，把直接参与经济活动与民争利视为常态，不愿放手。后来的王朝，大体上一代不如一代，统治者想不到要与这个社会以及老百姓客气的，不直接下手抢劫。后来的当政者能够公开的与民争利，也算是清平世界了。所以说，卜式的经济理念虽好，却总是不合时宜，没有传播的空间。

       我们历史上曾经有很多类似卜式这样的好经验、好思想，遗憾的是，这些东西都是不合时宜的，没有继承保存下来。今天想来，竟不知如何说好。

       卜式告老还乡，东游途中，病逝于山阳郡昌邑县境（今巨野县营里），永远地躺在了其先祖卜子夏的身旁（卜子夏墓地在句阳，今荷泽市内）。卜式的子孙就地安葬了卜式，从此在这里安家落户。岁月变迁，在山东省巨野县营里镇营里东村南，如今仅存金泰和五年（公元1205年）立的御史卜公庙碑一座。

       个人作为社会一分子，处于社会结构中，如何安身立命，是人生的大学问。卜式人品高贵，兼具理性与良知，不计一己之私，推财于弟，显明乡间。他从一个牧羊人到位列三公，其人生传奇，实是其所作所为，正好顺应了时代的需要。从捐资助边开始，以郎官身份为皇帝牧羊，任两地县令，政绩斐然，升任齐相，封关内侯（要知道当时威名赫赫的李广终身没有封侯），又任御史大夫。他的每一步，都卡在时点上，深得汉武帝信任和赞许。卜式的宦途太顺利了，以至于司马迁竟误以为他曲学阿世。卜式是幸运的，一个质直的人，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顺风顺水，所学所思所想所为高度统一，除了幸运，没有别的解释。卜式是幸福的。一个人幸福与否，标准应当是，他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事实的和谐。首先是内心世界的一致性，很多人心生烦恼，就是内心各种想法及欲望在冲突和挣扎。想明白了，心静下来，内心世界归为一体，才有过自己生活的可能。再进一步，如果内心所想与外部环境是高度一致的，行自己所欲行，言自己所欲言，言行都能得到社会的认可甚至是欢迎，这就是一个幸福的人生。

       中国历史上不乏农民出身出任副国级高官的人物，新中国成立后也有。但这些人物多是政治运动涤荡冲刷扬起的尘渣，多是昙花一现。不如卜式，虽与时代合拍，但更多的是其个人的修为和能力。卜式这样一个所学所思所想所为高度统一，胆识过人，能够立身安家护民利天下的人物，值得我们去纪念和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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