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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昌淦:说儒

郑昌淦 群言杂志 2022-07-27
原载《群言》1991年10期
 
近一个时期,海内外学术界讨论儒家和儒学,颇为热烈。我对这一问题,有一些看法,略述管见,以就教各方学者。 
定义难定
 据悉,讨论的问题之一是给儒家下定义。不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私意以为,定义不好定,因而不必“下”。 古文献的解释就不一致。《说文解字》谓,儒是“术士之称”。西汉有“儒术”一词。或谓儒是优柔,“懦弱畏事”(《荀子·修身篇》注)。推崇的如《周礼·大宰》说:以道得民曰儒,注谓“儒亦有道德之称”。或云:“通天地人曰儒。”(扬雄《法言·君子》)汉代以后,凡宗孔子之道,通称为儒。然而,自称尊奉孔子,实际上歪曲、违背孔子之道的后世所谓儒家,大有人在,特别是假道学先生。名实既不相符,定义也就难定。



孔子

 从孔子以后两千几百年里,自称为儒,或被称为儒的多不胜举。但他们的政治主张、生平抱负以及行为等都不尽相同,或有很大差别,甚至尖锐对立。所以,对历代诸儒,要作历史的具体考察,不可一概而论。 
历代儒家诸形相
 孔子曾教导门人子夏,要“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可见当时的儒已有君子和小人之分,二者在人品上是有很大差别的。 孟子虽继承孔子之道,但有扬弃,有发展,有差异。 《韩非子·显学篇》说:自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其中有子张、子思、孟氏与孙氏(即荀子)之儒,取舍不同。 荀子认为,儒有大儒、小儒、雅儒、俗儒、偷儒、贱儒之分。他推崇周公、孔子为大儒,实亦自命为大儒;讥孟子不知法后王而欺世求衣食,是俗儒;斥子张、子游、子夏为贱儒(《儒效》《非十二子》等篇)。荀子和孟子在性恶与性善,法后王与法先王上是对立的,至于重仁义,尚贤使能,为臣从道不从君等主张,又有共同之处。 


孟子


法家韩非认为,工文学而主张行仁义者为儒,用之则乱法,应严禁和取缔。 秦汉以后,儒家有很大变化。 秦始皇及二世采纳韩非的学说,四次兴起思想言论大狱,前后屠杀儒生一千几百人。有些儒生,如孔子裔孙孔甲等,愤而参加反秦起义战争,多半牺牲了。几次死难的儒生中,有不少是精英,或直言不讳、批评专制暴政,或勇于参加反抗战争,这是儒家诸形相的一种类型。

幸存下来的儒士,或屈服于专制淫威,或为谋衣食,不惜面谀,说违心之言,依违两可。颇有名气的叔孙通可为代表。他原系秦博士,以面谀二世得逃虎口,投奔项羽,继又降附刘邦。刘邦不喜他穿儒服,便改短装。后又率领一批儒生,为汉高祖设计并演习“朝仪”,得到赞赏,官拜“太常”,得赐金,诸弟子儒生皆封为郎。这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帮闲”。 董仲舒是赫赫有名的汉儒。他也曾委婉地劝说汉武帝,要救䘏贫民,限制富豪,废除奴隶制,任德教不任刑,兴太学,重孔子六艺之科,等等。这些可算是继承孔子的遗教。但他在贤良对策中,却顺着皇上的意旨,说汉兴是受上天“符命”,并大讲灾异之变,又肉麻地阿谀汉武帝“爱民好士”、“至德”、“尽美”云云。这些又不符合孔子为人之道,与荀子学说更大相径庭。刘向、刘歆父子称颂董仲舒可比伊尹、吕望等圣人;而《汉书》本传赞则说他还不如子游、子夏。荀子讥评子游、子夏为贱儒,据此,则董仲舒连贱儒都不如了。王夫之斥责他“称天称鬼以疑天下”,对后世士风影响很坏。



董仲舒

 自董仲舒始,儒学渗入了符命、谶纬、灾异谴告等阴阳家之说。 东汉章帝召集诸儒,在白虎观讨论经典,大讲符命、谶纬之说,作为钦定经学,儒学神学化至此达到顶峰。 但这只是两汉儒学的一个流派。 西汉初期,博士官形同虚设。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兴办太学,设置五经博士,教授生徒,计《尚书》《周易》《诗》《礼记》《春秋》五科共12人。后有增加,王莽时至30人。博士所带弟子即太学生,初定额50名,后增至3000人,东汉后期曾达3万余人。博士弟子应试,能通一经以上,即可补官。这是当时儒士儒生们的主要出路。此外,通过贡举,如举贤良方正、明经、孝廉以及特别征召等出而做官的,也大都是儒士。汉代儒家有很大发展,人数之多,远超过前代,在中央和地方行政机构以及教育、学术领域,都占据重要地位。 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由于汉家天子或当权者的供养、支持和选拔,但其目的则在于控制和利用。一些儒士,如董仲舒、贾达、丁鸿等,为求富贵,便附会符命、图谶之说。不少儒士不讲图谶,只记诵经典,讲解章句,重在训诂,有所区別,属于另一流派,但他们也是为王朝培养官吏。 也有一些精英,如贾谊批评秦亡天下由于不施仁义,劝汉文帝采取保护小农政策。桓谭反对谶纬说,几遭杀身之祸。桓帝、灵帝时,一群太学生不怕坐牢杀头,敢于反抗腐朽黑暗的政治势力,议论朝政,品评公卿,发扬了正气。他们继承了先秦儒家的优良传统。
 魏晋崇尚玄学,南北朝佛教流行,儒学一度衰微,到唐代始受重视。 唐太宗命颜师古考定五经,又命孔颖达等编写《五经正义》,作为审定教材,颁行天下。科举考试有明经科,但没有独尊儒术,对待学术和宗教,采取兼容并蓄政策。唐太宗也重视佛教,并大力提倡,唐高宗和玄宗则极力尊崇道教,追号老子李耳为太上玄元皇帝,孔子只追谥为文宣王,比老子低一级。因提倡文学,科举考试,进士比明经更受重视。不过,儒学仍占重要地位。儒家辈出,思想学说不尽相同。韩愈自称直接继承孔孟道统,其实是发挥董仲舒的性三品说与天命论,同柳宗元等相对立。与韩愈关系密切的李翱在《复性书》中,又渗入了禅宗思想,为宋代理学的先声。 宋代儒家情况很复杂。理学家只是儒家的一个派别。程颢、程颐也自称直接继承孔孟。朱熹和二程论理气关系,略有不同,他们都舍弃了张载民胞平等说。朱熹和陆九渊又有客观与主观唯心论之争。程朱和明代的王阳明都强调,要“灭人欲”以“存天理”。所谓天理主要指维护君臣之间的主奴关系。 


朱熹


《宋史》既有道学传,又有儒林传。后者所列,既有邵伯温、陆九渊和朱熹弟子蔡元定等,又有与朱熹对立的叶适、陈亮,以及著名的经学家、史学家。二传之外,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是儒家的改革派,司马光是反变法的保守派,文天祥等是爱国派。 自北宋哲宗至南宋宁宗,程朱理学在政治上常遭压抑。到理宗淳祐元年(1241),贾似道当权,程朱从祀孔庙,王安石被逐出孔门,理学成为钦定哲学。达官朝士大多为朱熹的徒子徒孙,都是“不才愦愦”不通世务之流。南宋也随之衰亡了。 明成祖命朝臣辑录两宋理学家的陈词滥调,题为《性理大全书》;又辑程朱关于《论语》《孟子》《诗》《易》等注解及传,称为《四书大全》和《易传》等,颁行全国,作为钦定教材及科举取士的依据。程朱理学成为封建皇帝施行思想文化专制统治的工具。这引起青年学子的极大不满。王阳明因此提倡“心学”,以图补救,很受欢迎,风靡一时,但遭到当权者的压制。清康熙皇帝再度推崇程朱,不许批评反对。这是理学两派的对立和斗争。 17世纪后半叶,几位大儒,如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朱舜水、颜元、李塨等,对理学展开了严正而尖锐的批判(详见拙文《明末清初进步学者对理学的批判》)。(一)谴责宋明理学家空谈心性,以致误国。认为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明亡于清,理学罪责难逃。斥王阳明学派是“小人无忌惮之儒,害风俗”,导致亡国;讥朱熹徒子徒孙是贱儒。(二)驳斥各派理学家宣扬的“存天理、灭人欲”谬论,说这违背了孔孟学说的主旨。(三)批评程颢的“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理论,斥之为“小儒”的反对孟子圣人之言的妄说。(四)批评程朱宣讲的理学,毒害青年学子,有如砒霜,完全违背孔子的教育方针。



顾炎武

 孔子、孟子所提倡的是:重道义,轻富贵。做官是为了行道。道不行,若无道之国,无道之君,或君不以礼相待,则宁甘贫贱,不做官,不事君,实即无所谓忠君。君有过,当强谏,屡谏不听,亦当弃官而去。若虐民太甚的暴君,可以推翻,也可以杀。这是君道观。为政之道,重在保民,使小农能养活父母妻子,免于饥饿死亡;进而使其富足,并受教育。要取信于民,要得民心,要满足人民的物欲。民意即天意的体现。为士要讲求立身处世之道,做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贫贱不移志,威武不能屈等等。这才是孔孟之道的要旨。 黄宗羲等儒学大师承袭了孔孟学说的精华,加以发扬,针对当时社会政治的实际问题,既批判了理学,又提出一系列进步的改革主张,如:(一)反对“家天下”,反对君主专制,提倡民主和分权,批判忠君论,认为出而做官,是为了济世,是为天下,为万民,不是为君王服役。(二)主张均田,至少也要限制地主占有过多田产,并减少地租。(三)改革教育,按照孔子六艺之科,提倡务实,既重经学和文史,也重视理工科和军事学。(四)讲求孔孟提倡的立身处世之道,坚持正义和真理,历忧患死生,不动摇,不屈服(王夫之等),不要“媚世”(顾炎武语),阿谀权贵。


儒学的现实意义
 这是近年来海内外讨论儒学中的另一问题,甚至提出它和现代化的关系。我认为,不应笼统地提儒家和儒学。综上所述,自孔子以后两千几百年里,有这么多变化,有这么大不同,要鉴别异同,才有比较,才能决定取舍,才谈得上有无批判继承的价值。首先要谨防假冒,揭穿理学家既歪曲孔孟学说的主旨,又自称直接继承孔孟道统的自欺欺人之谈。对待其他进步学说,也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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