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信那些大而空的语汇，喜欢塔可夫斯基说高度个人化的见解才是艺术，以前甚至厌恶国内教育片面说“文艺复兴报春花”这样的说法。在意大利生活两年多，从没思考过文艺复兴；走了十五六个国家，唯独没去过罗马；直到2019年末有一天，好友在Mantova生活学习，一通关于Guilio Romano 的电话触动了我。什么是文艺复兴?什么是那个年代设计者独特的恪守？我甚至睡不着了。
次日我带着相机，坐上去Mantova的老旧火车，就有了下面这段经历。我自己特别讨厌说教，不喜欢别人告诉我这个世界的形状。在回来那天，大雪封山，火车被困，我在昏暗灯旁，一个不知名小镇的bar里把发生的一切用餐巾纸，写成一段迷糊的故事。
我坐在曼托瓦回米兰的火车上，窗外下起了雪。对面火车，窗格里，人们因为晚点焦躁不安。我打开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昏沉欲睡。
几天前在熙攘的人群里，我遇见这个陌生的老头，他高个子，说自己来自佛罗伦萨，和我顺路，我一路跟着他去寻找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我们走在曼托瓦主街，等到街角的转角处时，他突然停下，他大声叫了住我，指着远处。整条街的时间都静止，他指向天边的穹顶说，看，文艺复兴就是这穹顶，他是我们的庇护，遮风挡雨，但我们也一直生活在它的阴影下，它叫圣安德烈教堂，328年才建成 ，十五世纪的时候，人们蜂拥而至，他们来朝圣基督的圣血。 陌生人带着我走到门前，讲了另一个故事。这门的形式好像另一座提图斯的凯旋门，公元70年罗马人征服和摧毁了耶路撒冷，人们崇拜胜利和征服，所以修建了提图斯凯旋门16世纪之后各个凯旋门门里都有提图斯的影子。形式在那一刻的众生欢愉和坚信中，就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的空间了。但是直到今天，还有许多犹太人拒绝从门下经过。1948年，以色列复国，有一大批以色列沿着凯旋门反方向走出。他们用世纪的时间去抗争。眼前所见，并不是冰冷的石头，它的形式和符号，就承载了整个宏大战争的故事，还有荣誉，也把它放在了基督教的语境里。他展示给我看，这些建筑的手法， 都是来自于古罗马的形式：圣殿立面，凯旋门和大教堂。钟楼1414年就存在于整个广场之上，在广场上两侧是科林斯壁柱，这四根壁柱支撑起整个天空。凯旋门其实就藏在教堂的正立面里，他站在广场上，看着人们从他脚下经过。山墙之上是一个巨大的拱顶 大概是为了遮挡教堂的窗户的阴影。我这想法震撼了，站在凯旋门前大量的故事浮现在眼前。君士坦丁，罗马的战争，基督徒的信仰，民众的欢愉，它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教堂。 老头对我说，他以前在罗马研究废墟，真的是很久以前。我问他多久，他没回答。
他说：“今天你看到美的形式，其实都来自于废墟。你看到这种形式的拱顶了么，早就有了。你看，它和公元312年所建的西斯廷教堂的秩序多么相像，甚至有时可以重构在一起，在这你看不到其他教堂那么多繁重的柱子，这里纯粹、开阔。只有一个个拱顶，而每个侧殿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当年这里的盛况你们年轻人只能想像了，当朝圣者穿过，在他们的眼睛刚刚适应了昏暗、神秘的光线之后，他们抬头望去，看到了第二个更大的穹顶，古罗马以来最大的，哥特教堂还在加高、加高触摸天空的时候，我们教堂里画了一个圆。” 他骄傲的说：“这是天，几何神秘的秩序让我们不再愚蠢地比谁更高了。而这些美丽的格子，当年没钱了，很多是画上去的。”他低头走过。我们翻过围栏，他行动缓慢，但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能骑最野的马。广场前，他和我讲起他的人生。他说：“我终身未婚。喜欢动物，养了一只宠物狗，是杂种，经常带它来广场上，年轻人你看这剥落的灰泥。就是你的线索。 这教堂是用砖建造的，大部分粉刷了灰泥。我那个时代教堂都是石头的，石头的就需要采石、运输和整理，有时候顽固的傻子还要开条运河呢。这些砖块是在现场窑炉中烤的，又便宜又快不是么？“我惊讶于多少块砖， 他说两百多万块。
“现代建筑都是四五年就想看到效益，那个年代很多设计者到死都看不到完整最终的作品。就像1296年 迪坎比奥设计了佛罗伦萨教堂的初稿， 瓦萨里设计末日的审判、布鲁内斯基做的教堂圆顶 ，都是世纪为时间单位的，但他们知道这是留给后代的财富。他们相信这件事情，信念就是你面前的这两百万块砖，看似荒诞的事情，相信并付诸力量，才有能交给时间验证的资格，年轻人你们现在相信什么？”
我们离开教堂的时候，他对我说，“我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研究古物的比例、自然的秩序、宇宙和密码，偶尔我还写诗。在1471年完成这么伟大的空间物证之后，第二年就死了 。“谁死了？”我问他。他说：“风信子是黑色的。”走到路口，天已经黑了。他说，“这是塞巴斯蒂阿诺(S. Sebastiano)教堂。你相信几何和宇宙之间有关联么？”他突然问道，我很迷惑。他说：“几何秩序的意义胜过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正方形的对角可以把正方形分成两个面积相等的部分，所以我们即使不知道根号是什么，也不知道数学公式，也能画出这个方两倍面积的方，这就是几何尺度的力量，年轻人。柏拉图在美诺篇中说：这是双重的正方形，无论在哲学和建筑史，它都是重要的东西。几何尺度度量着宇宙规则，建筑利用几何学的法则为神建造出一个空间。这个隐喻就藏在教堂里，教堂的上下两层，平面恰好就是双重正方形，所以你可以看到希腊的十字。我们穿过时间，1470年的时候，教堂原本是个样子。但在1922年。它被后代们翻修。而在今天，教堂下面埋葬着为战争丧命的亡灵。”
“你喜欢后代们的改造吗？”我问他，但他没有回答。可能是有些累了，他对我说：“该道别了，年轻人。”我叫住他，我问他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认真地回答道“阿尔伯蒂。莱昂 · 巴基斯塔 · 阿尔伯蒂。”我愣了片刻，马上把他的名字记在了我的本子上。
刘胜禹，一个深夜打电话兴奋的交流什么是文艺复兴，因为文化激动不已的男人，我的朋友。
Giada ，一个照顾鼓励我，支持我我有力气把乱七八糟事情落到纸面和视频的女人，我的女朋友。
没有他们，可能我会看着很多文章，咒骂两句真没文化，酸两句留言，继续没成果地浑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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