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赏读 | 维特科夫尔:埃尔·格列柯的手势语言
往期内容推荐
埃尔·格列柯的手势语言
鲁道夫·维特科夫尔 撰
梅娜芳 译
格列柯,《基督受洗》,托莱多
从描述型层面看,天使的左手指向洗礼仪式;从修辞型层面看,天使的右臂和右手摆出惊叹的姿势,满怀激情。这两个手势组合在一起显然是要告诉观众:这位天使正在告诉圣父,他的指令已经完成。现在,这两个手势似乎也具有了象征意义。伸出来的手掌也表示劝慰和祈愿。1586年,埃尔·格列柯在《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中用同样的手势来表现圣约翰的形象。在这幅画中,圣母马利亚俯视人间,正与先行者圣约翰一起为死者的灵魂求情。这是表现双人求情的罕见例子,1402年(?)的佛罗伦萨祭坛画中就有这类先例,此画现藏修道院分馆[The Cloisters],画面中,基督正摆出类似的手势对圣父讲话。由此,我们大概可以推断埃尔·格列柯是把求情的手势融入到了新的施洗环境中。
格列柯,《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托莱多
天使伸直的右臂后来频繁出现在各类主题的作品中,从第二层面来看,都表示对神启的热情接受,或者说表达了狂喜状态下与神的结合。如果这是对的,而这显然是对的,我们便可进一步推断,在普拉多更早期的洗礼场景中,天使用这个手势是想着重强调精神是通过洗礼获得重生的。天使的这个手势象征着洗礼场景所隐含的教义。令人惊讶的是,在后来的这幅画中,对手势所含象征意义的解释竟然隐含着教条观念,而直接的实用主义解读并不能揭示这点。从新的层面来看,天使这意指求情和狂喜的手势让他成为基督神性与人性间的媒介。
找不到恰当的神学线索,就很难接受这种解释;丢尼修的《天阶体系》[Hierarchy of Angels][5]正好处理了这个问题。丢尼修坚信,耶稣正是以天使为媒介“服从圣父的掌控”。我们无需强调丢尼修对16、17世纪的神秘主义而言有多么重要;我们要指出的是,埃尔·格列柯的藏书室不仅有这本书,而且有两个不同的版本。求情的手势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天使为死者向基督求情,其实是在为整个人类求情,只有洗礼才能赦免人类的罪行。
需要补充的是,遍布整个画面的三位一体观念——圣父、圣子及其周围的天使,画面上部和下部刻意的类似布局,或许都是受了丢尼修的影响,这样的布局表明丢尼修对如何在感官上实现精神原型这个问题持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更早些时候,埃尔·格列柯曾在这方面有过探索。在《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中,神父指向死者的手势重复了圣约翰的手势,这是尘世对天国原型的附和。
埃尔·格列柯先后创作的两幅《基督复活》,前后相隔近三十年,因此,这两幅画的差异更甚于两幅《基督受洗》。其中一幅是传统的叙事性场景,另一幅是对同一主题的象征性解释,属于画家的创新。1577—1579年间,埃尔·格列柯到达西班牙后不久,便为托莱多安蒂古圣多明戈修道院[St. Domingo el Antiguo]绘制了《基督复活》一画,此画完全采用意大利风格主义画家的传统手法:坟墓的看守有的被吓跑了,有的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仍在沉睡中。后来在普拉多创作的《基督复活》,大概完成于1608年,画中的基督双脚交叠升向空中,一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模样;基督复活场景中惯有的坟墓并未出现;属于复活图像志的袭击、挫败和“辨认”也没有得到表现。显然,这里融入了基督升天场景中的一些特征。
画面左边的“狂热者”和右边奔跑的士兵,都将手臂举过喧闹的人群,可以说,两人左右呼应,成了这个主题的缩影。奔跑士兵的手势模棱两可。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光线的刺激?了解了埃尔·格列柯运用手势的原理,就可以肯定,这意味着士兵在这一刻从单纯的肉身转化成了具有精神的生命,从感官生物转化成了基督复活的快乐宣告者。不同的是“狂热者”这个角色,有位博学的解释者认为他上举的手臂是想去打复活的基督![6]事实上,画面左边有三个人物一个高过一个,正好暗示着辨认的三个过程:躺在地上沉睡之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沐浴在圣光之下;下一个虽然醒着,但只有一半意识,当他感觉到这个奇迹时,惊讶不已;第三个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深晓这一神秘事件的意义。
基督受洗与基督复活是基督升天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神圣示范,考虑到这两者间的神学联系,我们便可断言“狂热者”完美对应了基督受洗场景中的天使。“狂热者”在极度的狂喜中经历了基督的神性,“自己知道,那叫主耶稣复活的,也必叫我们与耶稣一同复活……”(《哥林多后书》4:14)。就像在有些中世纪作品中,基督复活的场景中隐含着最后的审判日。醒来的士兵是从米开朗琪罗《最后的审判》中的某个复活形象改造过来的,这绝非出于偶然。埃尔·格列柯画中的狂喜手势在中世纪表现耶稣升天的作品中并不罕见,两者也有一定的关联,圣克莱蒙特[St. Clemente]有幅创作于9世纪的湿壁画就是个绝好的例子。这个手势偶尔也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比如提香于1543年在维也纳创作的《戴荆冕的耶稣》[Ecce Homo]。
各类《净化圣殿》[Purification of the Temple]呈现的问题则有些不同。出自埃尔·格列柯之手的版本主要有四个,虽然前后间隔四十多年,但其布局基本相同。藏于克雷斯[Kress]和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的两幅是他在意大利的时候画的,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的画于1600年左右,藏于马德里圣西内斯[St. Ginès]的画于1610年左右。前两幅主要描绘圣经故事,但和福音书的记载略有不同,画面将场景划分成善恶两部分。基督的愤怒直指左边的人群,这些人正陷入疯狂的焦虑,呈痉挛之态;而右边的人群异常平静,他们的态度、手势和眼神都表明他们正向基督忏悔、膜拜。
一分为二的想法并不是埃尔·格列柯的发明。根据阿索斯山卷记载,[7]基督手持鞭子愤怒地追赶商人,十二门徒紧随其后。乔托遵循这一传统,在阿雷纳小教堂的壁画中把商人和十二门徒安排在基督两侧。在埃尔·格列柯的前两幅画中,右侧膜拜的人群恰好对应了门徒,这样的区分在后来的作品中变得更重要了。
克雷斯的那幅画把场景设置在一座凯旋门前,凯旋门的壁龛上有彩色的古典石雕。因为越来越强调教义,伦敦的那幅画在凯旋门上描绘了彩色的浅浮雕,浅浮雕上的内容与前景中的人群有关。画面左侧是得不到救赎的罪人,出现在逐出乐园的场景下方,获得救赎之人(这里其实是指那些门徒)被安排在献祭以撒的场景下方,献祭以撒正是基督受难的古老原型。这样,圣经故事上方的主题就是罪恶与救赎。
撇开建筑以及人物与画布尺寸的关系,圣西内斯的《净化圣殿》几乎可以说是伦敦版本的精确复制品。在罪人的一侧也有逐出乐园的场景,上方还有观景楼的阿波罗那古怪的变形雕像,这位异教神灵夸张而不可抗拒地盘踞在罪人上方。但获得救赎之人的一侧没有出现旧约原型,虽然这么处理的理由很充足。
埃尔·格列柯在画面左侧增加了一位女性,她似乎正急匆匆地跑向圣殿,想要阻止逃跑的商人,手势显得欣喜。如果先前对这个手势的象征意义理解无误,如果这个手势对埃尔·格列柯而言真的具有永恒不变的含义,我们便可认为这个女子因为看到圣光而内心狂喜。所以,埃尔·格列柯通过引入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手势,明确传达了一个全新的观念:救赎并不是虔诚者的特权,罪恶之人如果经历了内心的皈依同样可以获得救赎。
无论埃尔·格列柯是否认为他的《净化圣殿》象征着把基督教从新教徒中清除出来,有一点可以肯定: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把宗教形象看成是自己在信仰上的忏悔,正是信仰让他通过神启获得了精神的重生。埃尔·格列柯这位哲学家似的画家,借用复杂的神学思想,通过一系列不同的主题来表达这一基本的观念。正是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手势,常常成为理解其意图的关键。
[1] 弗朗西斯·帕切科[Franciscus Pacheco],《绘画艺术》[Arte de la pintura],1649,桑切斯·坎东[F. J. Sánchez Cantón]编,马德里,1956。
[2] Francisce de Borja de San Romany Fernandze,《埃尔·格列柯在托莱多》[El Greco en Toledo],马德里,1910。
[3] 弗兰克·拉特[Frank Rutter],《埃尔·格列柯》[El Greco],纽约,1930。
[4] 古列姆斯·杜兰都[Guglielmus Durandus],《理性主业》[Rationale divinorum officiorum],约1286。
[5] 大法官丢尼修(伪丢尼修),《天阶体系》[Dionysij Coelestis hierarchia],1515。
[6] 休伯特·施拉德[Hubert Schrade],《基督复活》[Die Auferstehung Christi],1932。
[7] 海因里希·布鲁克豪斯[Heinrich Brockhaus],《阿索斯山修道院中的艺术》[Die Kunst in den Athos Klöstern],莱比锡,1891;福尔那的狄奥尼索斯[Dionysios of Fourna](约1670—1745),《阿索斯山绘画手册》[Das Handbuch der Malerei vom Berge Athos],翻译自希腊语,由沙费尔[G. Schafer]和特里尔·林茨[Trier-Linz]注释,1855;英语版由赫瑟林顿[P. Hetherington]翻译自希腊语版,伦敦,1974。
(部分插图为维特鲁威美术史小组所加,
并非原文插图)
(完)
梅娜芳
译者简介:梅娜芳,美术学博士,2001年至2011年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师从范景中教授学习中西美术史,现为宁波大学潘天寿建筑与艺术设计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已出版专著《墨的艺术:<方氏墨谱>和<程氏墨苑>》,译著《哥特式图像:13世纪的法兰西宗教艺术》、《图像学:12世纪到18世纪的宗教艺术》、《神经元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