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俄乌战争观察外篇：张鼓峰之战与喀秋莎之歌……

塔山系列文集（1、2、3、4）

1938年日军机械化部队向华中推进。

题记：

我大约在1978年学会唱苏联歌曲《喀秋莎》，一度认为此歌好听。

后来，大致在2000年左右，我详细知道了中国抗战最艰苦阶段的一段往事，以及苏联歌曲《喀秋莎》来历，也就对这首歌曲几无好感，并且在20余年来就苏联歌曲《喀秋莎》来历写过多篇文章。

我身边音乐朋友较多，尤其弹吉他朋友偶尔弹琴高唱《喀秋莎》，我不反对听，也不赞成听。

但是每每听后，我总会讲一段中国抗战最艰苦阶段的一段往事，时间长了，很多朋友和我一样，也就索然渐远了这首“凯歌”……

本文，就讲述这段少为人知的苏联歌曲《喀秋莎》来历的往事。

1938年6月，武汉会战爆发。

中日战争蔓延中国腹地，成为远东空前规模的一场大战。

当时，欧美国家观望中日战争，如是现在亚洲国家观望俄乌战争，因为战火遥远，通常，人们不会考虑远方的战争会给近前的生活带来如何的影响。

人们在远方观察，就是很纯粹的观察。

包括苏联、美国、英国在内的欧美国家非常关注中日战争，或者同情中国，或者居中骑墙，各种心态之中，唯有苏联心态最为复杂。

作为欧美国家中唯一毗邻中国和日本的国家，同时，也是欧美国家中，唯一与日本打败了日俄战争，与中国打胜了中东路战争的国家，苏联目睹中日战争爆发、扩大，自然旁观虎斗，关门狂喜。

站在国家利益角度，作为中日战争全面化、持久化的最大得益者，苏联人当然就要两面讨好，力求以争取最大利益。

当时的日本，为亚洲强国，具有全球一流强大军力，尤其海军更具全球顶级实力，故而，苏联以伯力、海参崴为中心的远东地区处于日本联合舰队威胁之下。

苏联国家利益重心本来也在欧洲，面对这个现实，自然要极力回避在远东地区与日本冲突。

就此，早在1935年3月，苏联为缓和与日本矛盾，即主动以极低价格出卖中东路，与日本签订了《苏满关于中东铁路转让基本协议》。

这个协议最为恶劣在于，苏联与日本签署这个协议，是苏联与日本扶持下的伪满洲国签署，在事实上承认了日本傀儡伪满洲国所谓的主权。

然而，苏联献媚、退让，并没有得到日本的亲和。

日本当时咄咄逼人，苏军为此伤亡数十人，被击沉击伤炮艇各1艘。

事后，苏联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在7月2日，诚恳退让，承认日本与伪满提出的边界线。

这次边境冲突和谈判，依然是苏联与日本扶持下的伪满洲国签署，

显然，被打懵头的苏联急于摆脱危机，也就在外交上再次出卖中国和明文承认了伪满洲国。

——苏联在抗战期间数次非正式和正式地认可伪满洲国，给中国外交和中国抗战带来极大的外交被动。

等待转运北上张鼓峰的日军第19师团第37步兵旅团。

1937年7月5日，七七事变前夜，苏军从干岔子岛等地全部撤退。

显然，苏联如在这次冲突持以稍微强硬态度，日本必然顾及北方，使得七七事变这段历史大有可能为之改写。

然而，苏联毕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国家。

当时，正逢苏德合作蜜月，苏联战略重心转向东欧及波罗的海沿岸，自然回避在远东与日本冲突，因而苏联制定远东战略和对日外交的核心，是利用中国战略牵制日本，而不是与日本冲突和牵制日本以保全中国国防安全。

当然，苏联非常清楚中日国力差距，因此，苏联要利用中国牵制日本，自然要套以交情，许以援助，稳定中国抗日决心。

于是，在中、苏两国就日本侵华可能取得共识的基础上，苏联在两国诸多友好协议、商贸协议上，都给予中国如果抗日即予全力援助等等安慰。

甚至，斯大林在抗战爆发前夜，也亲自拍胸脯向中国意会承诺：

“如果日本（侵华）将要取胜（喻指日军进攻南京），苏联绝不坐视，将出兵参战。“

——如此含糊承诺，却不明确所谓日本侵华将要取胜的标志。

中国方面为此深有误会，也使得中国军队为此付出了惨烈代价。

可见，对苏联这样的国家，弱国无外交，确属实情。

这样，中日全面战争爆发，苏联人循规蹈矩守在边境，日本人也就得以轻松抽掉大量关东军南下，全力侵华。

如此，两国各守其境，本该没有冲突。

然而，乱子首先出在苏联。

当时，苏联肃反运动进入白热化阶段，包括图哈切夫斯基、亚基尔、乌博列维奇在内的大批军队高级将领被肃反，进入1938年，莫斯科热衷肃反运动意犹未尽，肃反军队之后，剑锋渐有转向早先肃反军队的克格勃高级将领。

苏军高层和克格勃内部，人人自危。

1938年7月，留希科夫（居中）在东京赤坂山王酒店会见记者团。

1938年5月，苏联国家政治保安部长，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远东地区部长留希科夫大将风闻消息，冷汗上头，往张鼓峰附近越境，连夜尿遁了伪满洲。

如此高级特务和高级将领亲自尿遁，这波世界级大笑话，自然是震惊了全球，震惊了苏联、日本军政高层。

关东军如获至宝，留希科夫也不负所望，向关东军情报部详细报告了二个核心内容：

一是苏军正在秘密加强远东军备，已经边境线部属了30多个步兵师和1000余架战机。 

二是苏军扩大肃反，军官缺少且人人自危，新兵比例很大，苏军很多新式武器缺乏实战运用，苏军战力直线跳水。

得悉留希科夫大将情报，日本天皇及军政高层顿然为之又惊又喜。

原来，当时日本全面侵华，在本土部属有2个师团，在伪满和朝鲜仅部属有9个师团20万人，其主力23个师团皆在中国战场。

尤其日军应备伪满防务的头号战略快速反应兵团，即日军第5师团正在投入徐州一线作战，东北防务可谓空虚至极。

因此，得悉留希科夫大将情报，日本方面当然心惊肉跳。

不过，日本得悉苏军“挥刀自宫”，却又感到大喜。

日俄战争以来，日军从来低看苏军，因而结合留希科夫大将情报评估苏联边境兵力，还是认为苏军无力入侵伪满。

就此，日军决定开始“熊工作计划”，利用留希科夫大将对苏谍战、策反，以牵制、缓和苏军的边境压力。

表面上看，边境线上还是风平浪静。

1935年11月，苏联首批授予元帅军衔的高级将领。他们除却伏罗希洛夫(左3)、布琼尼(左2)之外，其余布柳赫尔(左4)、图哈切夫斯基(左1)、叶戈罗夫(左5)都被肃反。

张鼓峰地区逃难的中国、朝鲜平民。

不过，苏联人跑了如此重磅人物，不知日军虚实，还是沉不住气了。

1938年6月28日，为应备留希科夫大将尿遁带来的困扰，莫斯科方面下令，将分散的远东各部边防军、蒙古军队进行统一编组、充实，在原红旗远东特别集团军基础上，扩编成立红旗远东方面军。

最早的红旗远东特别集团军，为苏联在1929年为侵略中东路而专门组建的一支精锐部队。

红旗远东方面军司令，即为苏军五大元帅之一，著名的瓦西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布柳赫尔元帅。

布柳赫尔元帅还有一个知名度颇高的中国的化名，加仑将军。 他是北伐战争广州军队的重要指导者之一，以及中东路侵华战争的最高指挥官。 

这样，苏军完成扩建红旗远东方面军，同时与日军保持距离，进行低级别边界谈判，使得边境线显得非常平静。

然而，暗流疯狂涌动之下，苏联和日本如是两只狐狸，也就相互警惕着慢慢向猎物接近。 

中国东北的土地，才是兔子，才是他们共同的猎物。

张鼓峰就是这样一个“兔子”。

张鼓峰靠近图们江入海口，位处中、苏、朝三国交界地带的海拔仅有155米的小山岗。

早在1860年，沙俄诱逼清廷签订《中俄北京条约》，霸占乌苏里江以东直到日本海的中国44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使得张鼓峰也就成为中俄边界主要争议之地。

九一八事变后，伪满得到日本支持，勉强将张鼓峰划归国境线内。

1938年7月，在干岔子岛冲突结束不久，几十个苏军越过传统国境线，抢占了看似荒芜，却具有地区战役守备价值的张鼓峰高地，开始修建工事。

日本关东军早就对苏军进行无线电监视，因而很快发现边境异动。

1938年7月15日，日军朝鲜军第19师团松岛伍长和伊藤军曹等3人换穿伪满军装，奉命前往边境侦察取证，不料苏军新兵居多，擦枪走火当场击毙松岛伍长。

就此，这次可大可小的“边境”事件，被日本军政高层认为是试探苏联远东战略的机会。

7月20日，日本驻苏大使重光葵向苏联提出强烈抗议，要求苏军立即撤出张鼓峰。

然而，这次莫斯科恼怒日本收容留希科夫大将，认为日军主力南下侵华，也就便一反常态，以强硬态度拒绝日本要求。

苏联态度突然变得强硬，使得重兵深陷中国战场的日本为此紧张起来。

朝鲜洪仪里火车站相隔图们江对岸的张鼓峰战场。

日本高层深感东北兵力虚弱，为避免擦枪走火，要求日军第19师团主力撤退靠近张鼓峰一线，以外交寻求解决与苏联争端。

然而，日军第19师团接到命令，可能出于一贯轻视苏军，并没有将这一命令及时下达下属各部。 

1938年7月29日，擦枪走火的一幕发生了。

这天，一伙苏军正在距离边境线达500米的伪满境内的沙草峰抢修工事，却被日军朝鲜军第19师团佐藤幸德联队的一支边境守备队发现。 

第19师团师团长尾高龟藏中将闻讯大怒，当即命令边境守备队驱逐苏军，拆毁苏军修建的工事。

日军边境守备队奉命行动，以日本军官督导的伪满军3个连当先，1个身穿伪满军服的日军大队殿后，一个冲锋，苏军顿时鸟兽散去。 

不料，日军边境守备队刚刚占领阵地，正准备拆毁苏军修建的工事，隐蔽在边境线对面草丛灌木里的苏军坦克当先冲出，掩护步兵，向沙草峰上的日军发起攻击。 

战争爆发了。 

当时，苏军红旗远东方面军在张鼓峰地区部署了步兵第32师，第40师和机械化第2旅大约超过3万兵力，以及237门火炮，285辆坦克，各类战机250架等强大兵力。 

相比之下，日军在张鼓峰部队，不过是配属了大约8门75mm口径炮的佐藤幸德联队4个野战大队3000余人。 

7月29日、30日，战事初期，苏军眼看日军兵力弱小，并没有出动飞机，而是以2个团和30余辆坦克正面推进，轻松击退佐藤幸德联队，占领了张鼓峰和沙草峰。 

然而，苏军没有料到，日军会在战败之后数小时，即7月31日拂晓，凭借灌木、草丛掩护，分路同时夜袭张鼓峰和沙草峰。 

苏军新兵比例过高，眼见日军以大队长、中队长带头发起冲锋，一路怪叫，无视生死，心慌之下旋即转身就跑…… 

这样，日军一个冲锋，即以战死大队、中队主官3人，全军伤亡不到200人代价，击退并且伤亡苏军500余人，顺利占领张鼓峰和沙草峰。

当夜，日本朝鲜军即将张鼓峰战报呈报东京。 

闻悉首战告捷，裕仁天皇喜笑颜开，口称“朕甚满意”。 日军军部以下，到朝鲜军、关东军和第19师团，更是一片欢呼。

张鼓峰位置及张鼓峰会战大致示意图。

张鼓峰参战日军19师团，是日军主力二等乙类师团。图为在中国运河的日军第11师团，属日军甲类一等师团。

眼见苏军不堪一击，日军朝鲜军全身发飘。

就此，日军地19师团等部也就完全无视日本高层维稳日苏关系的大陆指第215号，有了“下克上”扩大化张鼓峰战事的意图。 

适逢8月雨季，张鼓峰战区暴雨交加数日，张鼓峰向南主要铁路、道路被雨水冲垮，日军大口径野炮，铁道炮等被隔离在战区之外。 

于是，日军第19师团完全得不到日本朝鲜军支援，也就只好调集庆兴、阿吾地一带的第37步兵旅团和第38步兵旅团，勉强抽调了17门火炮和4个大队，前出张鼓峰战场支援佐藤幸德联队。 

日苏兵力对比悬殊，战场地形、气候等等也是对日军不利。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号称远东军魂”的加仑元帅这场志在必得的卷土重来，却意料不到地遭到日本重拳毒打。 

8月2日，加仑元帅率领苏军远东红旗集团军之主力第32师，第40师和机械化第2旅，赶到了张鼓峰战场。 

是时，苏军出动了100架次的战机，轰炸了张鼓峰、沙草峰一线的日军阵地和庆兴、古邑等纵深。

随后，苏军集中60门火炮实施火力压制，以150辆坦克配合第32师和第40师的10个步兵营，向张鼓峰、沙草峰一线的日军阵地发起攻击。 

这一战，枪炮大作，天昏地暗。 

可惜，加仑元帅典型的苏式政治元帅，能力有限，苏军纵然花招耍尽，轮番以陆空协同，步坦协同，步炮协同发起多次近万兵力冲锋，却因苏军诸兵种配合生疏、不当，作战效率极差，攻击几无进展。

瓦西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布柳赫尔元帅——加仑将军（右1）。他是苏联输出革命的主要运动员，是北伐战争重要指导者之一，苏军在中东路战争侵华作战的主要指挥者。

加仑元帅愤怒之下，亲自督战，如此数番猛攻，苏军凭借3倍优势兵力，耗费大量弹药、伤亡，这才勉强在傍晚时候，击退了日军第19师团的8个大队守军，占领张鼓峰阵地。 

是夜，日军第19师团尾高龟藏中将闻讯前敌失守张鼓峰，情急之下，挂掉朝鲜军司令官中村孝太郎中将下令停战的电话，擅专下令，集中该师团在张鼓峰、沙草峰一线的所有兵力，大约7000人，再次趁夜向苏军实施全面逆袭。 

日军敢于在惨败之后再次夜袭、逆袭，完全出乎苏军预料。

当天晚上，苏军刚刚占领阵地，未及庆祝胜利，便遭到日军以联队长、大队长带队发起的死亡冲锋。 

夜战，苏军再无战机、火炮和坦克优势。

躲在战壕里，眼见日军那种浑然不惧死伤的玩命冲锋，眼见日军就算中弹被打翻在地，还血肉模糊哇哇狂叫扑上来咬一口的架势，苏军新兵众多，无不心惊胆战，撒腿就跑。 

日军逆袭，苏军表现极为尴尬。 

战至天亮，占据人数、地形、装备诸多绝对优势的苏军第40师溃不成军…… 

这次苏军“奇迹般”的失败，使得被誉为所谓的远东军魂的加仑元帅被人控告故意放水，最终引起了莫斯科的愤怒。 

确实，以全副武装2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师，1个装甲旅，居然挡不住日军7000余人的冲锋，确实难以让人相信。 

于是，经过苏联国家安全总局局长弗里诺夫斯基等人组织调查，加仑将军负罪难逃。

1938年11月9日，苏军五大元帅之一的瓦西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布柳赫尔元帅，即加仑将军，被判日本间谍罪遭秘密处决。 

张鼓峰战役期间，正值日军发起武汉会战关键时期，裕仁天皇、近卫内阁和日本陆军方面当然明白不宜恶化东北局势的道理，因而眼见第19师团全力反攻击退苏军，也就决定顺势下坡，舒缓对苏关系。 

就此，裕仁天皇亲自下旨，坚决否定关东军、朝鲜军扩大战争意见，转而开始边境谈判。 

眼见日本递来梯子，本就急于转向东欧的苏联立刻“下楼”。

这样，苏联和日本在张鼓峰、沙草峰一线狭小、有限战场，以战争模式，完成了一次简明和高效的外交对话。 

8月10日，苏日双方在莫斯科签订了张鼓峰停战协议。 根据协议，苏日双方军队于8月11日12时沿各自控制线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双方派出代表开始现地调查、谈判。

张鼓峰会战后期，1938年8月13日，日苏双方召开第三次停战会议，傍晚在张鼓峰东南山双方交换了阵亡者尸体。

苏联、日本在中国领土勘测边境线，造成图们江入海口的丧失。

日军、苏军在中国领土上勘测边境线。

当时，日本的战略重点是侵华战争和武汉会战，苏联的战略重点是东欧和波罗的海沿岸地区。故而，双方停战以后都是迫切转向己方战略重点，也就高效协商，即在13日召开第三次停战会议，迅速结束了张鼓峰战事。

根据张鼓峰停战协议，苏联、日本在1939年春，重新勘划我们中国的边境线，将张鼓峰划为苏、中、朝界山。

日苏协议签订，中国东北通往海洋的水陆走廊被彻底截断，仅留图们江一条通往防川的狭窄“通道”。

就此，中国抗战中流血，却又在东北无辜为日苏联手宰割，实际上成为了张鼓峰之战的战败者。

日苏宰割中国的张鼓峰主权，使得中国东北失去图们江出海口，影响深远，直至今天……

就这样，日苏双方通过这场高烈度激战，打出了两国真实战略意图，谈出了苏联认同“伪满”和日本认同“蒙古”的皆大欢喜的外交结果。

苏联、日本各自喜出望外，竞相宣布自己取得胜利。

为此，双方当然就会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的胜利。

其中，苏联一方派出文艺工作者前往张鼓峰地区采风，创作了歌曲喀秋莎，风靡苏军军营：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这是一首苏军的凯歌。

但是，这也是站在中国东北及张鼓峰主权血流不止的历史上的“凯歌”。

知道这段往事，我每每听之，呕哑嘲哳，又如钢刀割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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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10日

橡树·广都铭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