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七、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九、二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兄弟(下部)第二十五章

 
  我们刘镇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头弄来的垃圾西装,没身份没面子的也穿上了。刘镇的男群众穿上笔挺的垃圾西装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都说自己像个外国元首。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笑个不停,说自己真是功德无量,让刘镇一下子冒出来几千个外国元首。再看看我们刘镇的女群众,还是穿着一身身土里土气的衣服,男群众嘲笑她们是土特产品,嘲笑之后站在商店的玻璃前看着自己西装革履的模糊样子,纷纷说早知有今日外国元首的派头,何必当初娶个土特产品。刘镇的男人里面只有李光头一个不穿西装,李光头心想再好的西装也是垃圾衣服,自己这身破烂衣服再破烂也是自己的衣服。李光头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是这么说,群众问他为什么还穿着这么破烂时,他谦虚地说:
  “我是做破烂生意的,自然要穿破烂衣服。”

  那些日本垃圾西装上都标有家族的姓氏,标在胸前内侧口袋上。刘镇的群众刚刚穿上垃圾西装的时候,对这些衣服里面的姓氏充满了好奇,整天站在大街上,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穿着谁家的西装,然后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那时候赵诗人和刘作家还在做着文学白日梦,他们知道李光头弄来了一批日本西装,立刻跑到了李光头的仓库里,扎进了堆积如山的垃圾西装里,刘作家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一套“三岛”西装。赵诗人也不示弱,他花了四个小时找到一身“川端”的西装。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得意洋洋,见了人就掀开他们的西装,让人看看里面“三岛”和“川端”的姓氏,他们告诉刘镇的无知群众,“三岛”和“川端”可是两个了不起的姓氏,日本最伟大的两个作家就姓“三岛”和“川端”,一个叫三岛由纪夫,一个叫川端康成。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红光满面,好像他们穿上“三岛”和“川端”的西装以后,就是我们刘镇的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了。

       两大文豪在街上相遇时,先是互相鞠躬,然后寒暄起来。刘作家点头微笑地对赵诗人说:
  “近来可好?”
  赵诗人也是点头微笑:“近来还好。”
  刘作家问:“近来有何诗作?”
  “近来不写诗,”赵诗人说,“近来构思散文,题目有了,叫《我在美丽的刘镇》。”
  “好题目。”刘作家大声赞叹,“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丽的日本》只有两字之差。”
  赵诗人矜持地点点头,问刘作家:“近来有何短篇小说?”
  “近来不写短篇,”刘作家说,“近来构思长篇小说了,题目也有了,叫《天宁寺》。”
  “好题目。”赵诗人也是大声赞叹,“和三岛由纪夫的名作《金阁寺》也是两字之差。”
  刘镇的两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后一东一西缓缓离去。刘镇的群众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说一个小时前还看见这两个王八蛋站在一起说话,一个小时以后怎么就变成“近来”了?说这两个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干什么?刘镇的老人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站出来向群众解释,说日本人见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群众指指刘作家和赵诗人的背影,很不服气地说:
  “这两个明明是刘镇王八蛋,又不是日本王八蛋。”

  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发了日本垃圾西装财,这两个人股以后水涨船高,口袋里也有钱了。余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收起那套拔牙的行装,说他收山了,不干了,说从此以后方圆百里没有第一拔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牙疼疼死了,他余拔牙也将视而不见。王冰棍立刻步余拔牙后尘,也扔了冰棍箱,声称明年夏天再也见不着王冰棍卖冰棍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渴死了,他王冰棍学习余拔牙也是视而不见。
  余拔牙穿着“松下”姓氏的西装,王冰棍穿着“三洋”姓氏的西装,游手好闲地在刘镇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两个人相遇时就会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还要高兴。笑过以后,余拔牙就会拍拍自己的口袋,问王冰棍:
  “有钱了吧?”
  王冰棍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说:“有钱啦。”
  余拔牙小人得志地总结道:“这就叫一步登天。”

  然后余拔牙好奇地询问王冰棍,穿着谁家的西装?王冰棍威风凛凛地拉开西装,让余拔牙看看内侧口袋上绣着的“三洋”,余拔牙一声惊叫:
  “是三洋家的,电器大王啊!”
  王冰棍笑得合不拢嘴巴,余拔牙不甘示弱地拉开了自己的西装,王冰棍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两字,也是一声惊叫:
  “是松下家,你的也是电器大王啊!”
  “都是电器大王,你我是同行。”余拔牙挥手说,接着又补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
  “是啊,是啊。”王冰棍连连点头。

  这时同样穿着垃圾西装的宋钢走过来了。我们刘镇是个男的都穿上西装以后,林红也跑到那个仓库里去了,花了两个小时翻拣,找到这身宋钢穿着的西装。宋钢笔挺的身材穿上笔挺的黑色西装,一路走来潇洒满刘镇。群众见了个个赞叹,说宋钢穿上西装以后,比宋玉还要风流,比潘安还要倜傥;说这个宋钢天生就是穿西装的命。余拔牙和王冰棍听了群众的赞叹,表面上跟着点头,心里实在不服气。余拔牙招手让宋钢走过来,宋钢走到他们面前,余拔牙问宋钢:
  “你是谁家的?”
  宋钢拉开西装说:“‘福田’家的。”
  余拔牙看看王冰棍,王冰棍说:“我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听说过。”余拔牙得意地说,“和‘松下’和‘三洋’两家比起来,‘福田’确实是无名小卒。”
  “不过,”余拔牙建议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丰’字,就是‘丰田’家,那就是汽车大王啦。”
  宋钢笑笑说:“这‘福田’穿着合身。”

  余拔牙遗憾地向王冰棍摇摇头,王冰棍也摇了摇头。虽然身材和模样不如宋钢,可是身上的西装家族把宋钢的比下去了,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在大街上意气风发,走进了他们居住的小巷,走到张裁缝的铺子前站住脚。此刻的张裁缝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装,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时顾客坐的长凳上。余拔牙和王冰棍嬉笑地在门口站着,张裁缝发呆地看着他们。余拔牙笑着问张裁缝:
  “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余拔牙和王冰棍,苦笑地说:“这个李光头太缺德了,弄来了这么多的进口衣服,没人请我做国产衣服了。”
  余拔牙对张裁缝的苦衷不感兴趣,继续追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叹息一声,摆着手说:“这往后几年啊,都没人请我做衣服了。”
  余拔牙不高兴了,他喊叫起来:“我在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这才醒悟过来,拉开衣服低头一看说:“‘鸠山’家的。”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了看,王冰棍问张裁缝:“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鸠山?”
  张裁缝点点头说:“就是那个鸠山。”
  张裁缝没有穿着无名小卒家的西装,让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些失落,王冰棍问余拔牙:
  “这鸠山也算个名人吧?”
  “是名人,”余拔牙说,“不过是个反面人物。”
  王冰棍连连点头说:“对,是个反面名人。”

  余拔牙和王冰棍觉得在张裁缝这里找回面子了,两个人踌躇满志继续前行,来到了小关剪刀的铺子前。小关剪刀给自己弄了两套垃圾西装,一套黑色,一套灰色,穿上以后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铺子门口卖弄起潇洒来,上午一套黑西装,下午一套灰西装,见了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掸去肩上的头皮屑,右手掸去左肩的,左手掸去右肩的。刘镇的男群众穿上垃圾西装以后,纷纷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是谁家的?这样的举动立刻蔚然成风,小关剪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套西装都不是名人世家,小关剪刀为此郁闷了好几天,又焦急了好几天,然后自己动手摘下胸口的两个无名家族,绣上去了“索尼”和“日立”。他不知道索尼和日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日立的家电赫赫有名。当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时,身穿黑色“索尼”西装的小关剪刀骄傲地迎了上去,抢先问他们:
  “你们是谁家的?”
  “‘松下’家。”余拔牙拉开自己的西装给小关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棍的西装说,“他是‘三洋’家。”
  “不错,”小关剪刀赞赏地点点头,“家境都不错。”

  余拔牙嘿嘿笑着问:“你的家境呢?”
  “也不错,”小关剪刀拉开自己的西装,“‘索尼’家的。”
  “你也是电器大王啊!”余拔牙叫了起来。
  小关剪刀举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得意地说:“我的柜子里还挂着一套‘日立’家。”
  王冰棍惊叫起来:“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
  余拔牙补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竞争对手。”
  “说得对,”小关剪刀很满意余拔牙的话,他拍拍余拔牙的肩膀说,“这叫挑战自我。”
  余拔牙和王冰棍笑呵呵地离开了小关剪刀的铺子,来到了童铁匠这里。童铁匠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西装外面挂着他标志性的围裙,围裙上布满了火星飞溅出来的小孔。童铁匠穿着西装打铁,让余拔牙和王冰棍看傻了眼,王冰棍轻声问余拔牙:
  “西装也能当工作服?”
  “西装就是工作服,”童铁匠听到了,大声说着放下手里的铁锤,“电视里的外国人都是穿着西装上班。”
  “是啊,”余拔牙立刻教导起王冰棍来了,“西装就是外国人的工作服。”

  王冰棍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些失落地说:“原来我们穿着的都是工作服。”
  余拔牙没有失落,他兴致勃勃问童铁匠:“你是谁家的?”
  童铁匠从容不迫地取下围裙,拉开自己的西装说:“‘童’家的。”
  余拔牙吃了一惊:“日本也有姓童的?”
  “什么日本也有姓童的?”童铁匠说,“这是老子自己的姓。”
  余拔牙糊涂了,他说:“我看见上面绣着一个‘童’字?”
  “自己绣上去的,”童铁匠骄傲地说,“我让老婆拆了原来的日本姓,绣上自己的中国姓。”
  余拔牙和王冰棍明白了,余拔牙点着头说:“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没有名气。”
  童铁匠鼻子里哼了一声,套上围裙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穿上外国衣服就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一点骨气都没有。为什么抗战时期出了这么多的汉奸?看看你们这些嘴脸就知道了。”
  童铁匠说着举起铁锤狠狠地砸铁了,余拔牙和王冰棍自讨没趣,转身走出了童铁匠的铺子。余拔牙生气地对王冰棍说:
  “他妈的,他有骨气,他就别穿日本西装啊……”
  “是啊,”王冰棍说,“这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吗?”

  我们的县长也穿上了垃圾西装,县长的西装里绣着“中曾根”,当时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县长听说了李光头弄来的日本西装,他看着县政府里的人穿上后一个个人模狗样,自己也想弄一套,就让陶青陪同着到李光头的仓库里去看看。县长弄了这套“中曾根”的西装,陶青弄了一套“竹下”西装。县长穿上“中曾根”以后觉得十分合体,就像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制的,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觉得自己与中曾根康弘有几分相像。县长当然不会像余拔牙和王冰棍那样张扬,不会主动出示他西装内侧口袋上的“中曾根”,当县长脱下西装架在椅子上时,别人才无意中看到“中曾根”,不由叫了起来:
  “县长,您穿的是日本首相家的西装啊!”
  县长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不以为然,他摆摆手说:“巧合,纯属巧合。”

  当时陶青也在场,陶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套“中曾根”是他先发现的,他正要拿起来试穿时,看到县长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中曾根”了,县长立刻拿了过去。陶青眼睁睁看着“中曾根”套到县长身上去了,心里一百个不高兴,脸上还要赔着笑容,嘴里还要一声声夸奖县长穿上“中曾根”如何合体合身。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随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后陶青每天起床穿上“竹下”时,都会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根”。没想到半年以后,中曾根康弘不是日本首相了,日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这时县长也调走了,陶青升任为县长。当上了县长的陶青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装,浮想联翩感慨万分,他自言自语:
  “真是天意啊。”

第二十六章

  李光头在垃圾西装上发了一笔大财后,首先想到了宋钢。李光头觉得自己修成正果了,觉得这时候应该把宋钢拉进来了,兄弟两人携手并进共创伟业。李光头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初任厂长时,宋钢为他织的毛衣,第二天一早穿在身上,敞开了他的破烂上衣,露出里面毛衣上的“远大前程船”,大摇大摆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来到宋钢的家门口,自从上次拿着结扎证明来过一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宋钢和林红的身影在窗前一晃,两个人开门出来了,李光头兴奋地拉开自己的破烂上衣,满腔热情地对宋钢说:
  “宋钢,你还记得这件毛衣吗?你还记得这艘‘远大前程船’吗?宋钢,让你说中了,我终于有自己的远大事业了;宋钢,我已经是这艘‘远大前程船’的船长了;宋钢,你来做‘远大前程船’的大副吧……”

  宋钢开门看见李光头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光头一早就站在他的家门口。这几年他和李光头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是街上相遇也不到十次,每次他都是骑车迅速离去。当李光头叫嚷着什么“远大前程船”时,宋钢不安地扭头去看林红,林红倒是神态自若。宋钢低头推出了自行车,跨上去以后低头等着林红坐上来,林红侧着身子坐了上去。
  李光头继续满腔热情地说:“宋钢,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想来想去,你做人太忠厚容易上当,你做不了别的工作,你只能管财务。宋钢,你要是来管财务,我就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啦!”
  宋钢蹬起自行车的时候开口说话了,他冷冷地对李光头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该死心了。”
  李光头听了这话像个傻子一样了,他没想到宋钢这么无情无义,他愣了一会儿,随后冲着宋钢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了:
  “宋钢,你这个王八蛋,你他*的听着,上次是你和我一刀两断,这次是我和你一刀两断,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兄弟啦!”

  李光头伤心了,他冲着宋钢和林红离去的自行车最后喊道:“宋钢,你这个王八蛋,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忘光啦!”
  宋钢骑车离去时听到了李光头所有的叫骂,最后一句“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忘光啦”,让宋钢一下子眼圈红了。宋钢无声地骑车而去,坐在后面的林红也是一点声音没有。宋钢努力做出来对李光头的无情无义,全是为了林红,林红没有反应,宋钢不安了,骑车拐弯以后,宋钢轻轻叫了几声:
  “林红,林红……”
  林红嗯了一声,轻声说:“这李光头也是一片好意……”
  宋钢更加不安了,他声音沙哑地问林红:“我刚才说错了?”
  “没说错。”
  林红说着双手搂住了宋钢的腰,脸贴在宋钢的后背上。宋钢放心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听着林红在后面说:
  “他再有钱,也是个捡破烂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怎么说,也是有国家工作的,他没有国家工作,以后很难说。”

  李光头在宋钢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头想到了福利厂的十四个忠臣。他去民政局找了陶青局长,这时的陶青马上就要当上县长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正在为福利厂的年年亏损伤透脑筋。李光头见了陶青,开口就说要把福利厂买下来,陶青一怔,不知道李光头是真是假?李光头用动人的声调说,这十四个瘸傻瞎聋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可是胜似自己的亲人。陶青心里一阵窃喜,这个福利厂已经是民政局最大的包袱了,甩都甩不出去,李光头竟然要掏钱买下来?两个人一拍即合,握手成交。李光头买下了福利厂以后,重新装修后把福利厂改造成了“刘镇经济研究所”,门口的牌子也换了。没过几天,李光头觉得“所”这个字太土了,他去过日本,就把“所”改成了“株式会社”,于是福利厂门口的牌子又换成了“刘镇经济研究株式会社”。李光头给十四个忠臣一一发放了聘书,聘请瘸子正厂长为会长,瘸子副厂长为副会长,其他十二个都是高级研究员,全体享受大学教授待遇。瘸子会长和瘸子副会长拿到聘书后分外激动,知道从此以后李光头把他们养起来了,两个会长眼泪汪汪地问李光头:
  “李厂长,我们研究什么?”
  “研究象棋。”李光头说,“你们两个还能研究什么?”
  “知道了。”两个会长点点头,继续问,“株式会社里的十二个高级研究员研究什么?”
  “十二个高级研究员?”李光头想了想后说,“四个瞎子研究光明,五个聋子研究声音,三个傻子研究什么?他*的,就让他们去研究进化论吧。”

  李光头安置好了十四个忠臣以后,又自己出钱从省里请来了两个园艺师,雇用人手在县政府的大门外铺上草皮,种上鲜花,还建造了一个喷泉。县政府的大门口立刻成了我们刘镇群众的旅游景点,每到傍晚或者周末,刘镇的群众就会扶老携幼地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外,面对美景赞叹不已。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看到以前的破烂废品山变成了绿草鲜花和喷泉,也忍不住在大门口站上一会儿,夸奖一会儿。县里的领导十分高兴,我们那个穿着“中曾根”西装的县长亲自去拜访李光头,代表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感谢李光头。李光头不仅没有小人得志,反而十分惭愧地拉着县长的手,接二连三地向县长和县政府以及全县人民道歉,说自己以前不该在县政府大门外堆起破烂大山,他现在出钱铺草皮种鲜花建喷泉就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李光头成了我们县领导眼中的红人,他当上了县人大代表。半年以后,县长换成“竹下”西装的陶青后,李光头更上一层楼,当上了县人大常委。李光头发财以后仍然是衣衫褴褛,就是参加县人民代表大会时,他也是一身破烂衣服,像个要饭的乞丐那样走上主席台去发言了。陶青县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大会上发言时顺便要求李光头注重仪表。陶青县长说完话,刚刚发言结束走下去的李光头,一身破烂又走上了主席台,全体人大代表以为他要当场表态:以后不穿破烂衣服了。没想到李光头一张嘴语惊四座,他首先解释自己为什么穿得如此破烂,他说没钱时要艰苦奋斗,有钱了更要艰苦奋斗,他指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说:
  “我这是远学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近学文革时期贫下中农忆苦思甜。”

  到了年底,李光头把余拔牙和王冰棍叫到自己回收公司的办公室,说今年收成不错,分红也不错。余拔牙入了两千元是两份,王冰棍入了一千元是一份,余拔牙分红得到两万元,王冰棍得到一万元。当时还没有一百元的钞票,当时最大的钞票是十元。李光头将厚厚的二十叠钞票推到余拔牙面前,又将厚厚的十叠钞票推到王冰棍面前。这两个人互相看来看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光头靠在椅子里,像是看电影一样,嘿嘿笑着看他们。
  余拔牙和王冰棍嘴里念念有词算了又算,自己的钱人股还不到一年,一下子翻了十倍。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傻笑,余拔牙喃喃地说:
  “两千元赚了两万元,做梦也想不到啊。”
  “不是赚了,是分红。”李光头纠正余拔牙的话,“你们两个是我的股东,以后年年都要分红给你们。”
  王冰棍梦游似的问:“我每年都能拿一万元?”
  “不一定,”李光头说,“你明年很可能分到五万元。”

  王冰棍中弹似的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里栽下去。余拔牙目瞪口呆地问:“我是不是十万元了?”
  “当然,”李光头点头说,“王冰棍五万元,你就是十万元。”
  余拔牙和王冰棍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怀疑的表情,两个人互相看着,心想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王冰棍小心翼翼地问余拔牙:
  “是真的吧?”
  余拔牙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光头哈哈地笑了,他说:“你们掐一下自己的手,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
  两个人急忙掐起了自己的手,余拔牙掐着自己的手问王冰棍:“你疼了吗?”
  王冰棍紧张地摇摇头说:“还没疼。”
  余拔牙也紧张了,他说:“我也没疼。”
  李光头捧着肚子大笑,他喊叫道:“老子肚子都笑疼了,你们的手还没掐疼,拿过手来,老子替你们掐。”
  余拔牙和王冰棍急忙将手递给李光头,李光头一手抓住一个,使劲一掐,两个人同时惊叫了:
  “疼啦!”
  余拔牙喜出望外地对王冰棍说:“是真的。”
  王冰棍更是喜形于色,他伸手给余拔牙看:“血都掐出来啦。”

  余拔牙和王冰棍这两张嘴就是我们刘镇的人民广播电台,两个人丰收以后喜气洋洋,见了刘镇的群众就要广播他们的发财故事。别人听了羡慕不已,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了就是愁眉不展了。那些天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天天聚在一起,埋怨童铁匠,后悔当初没有入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来变成了童铁匠阻止他们入股。他们说要是没有那个童铁匠出来阻挠,他们现在和余拔牙王冰棍一样风光了,甚至更加风光。两个人事后诸葛亮,说他们当时肯定是变卖家产,换了现金全部人到李光头的破烂事业里去了。童铁匠知道这两个王八蛋天天在交头接耳地骂自己,他假装不知道,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也是追悔莫及,心想第一次不该入股时他入了,第二次该入股时他又不入了,自己真是瞎了眼。童铁匠坐在那里摩拳擦掌,把一肚子的气全出在十根手指上了。后悔的还有苏妈,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问过苏妈要不要加入。眼看着财富就要滚滚而来了,苏妈想到已经很久没去庙里烧香,就摇头拒绝了。苏妈后来每次想起这事就会感叹,当时要是去庙里烧香了,自己肯定会加入,苏妈逢人就说:
  “没去庙里烧香,就是不灵。”

  从日本回来以后,李光头知道自己的破烂事业已经达到顶峰,再做下去就要走下坡路了。李光头开始了新的事业,他首先开了一家服装厂,李光头念旧情聘用张裁缝为技术副厂长,张裁缝感激涕零,胸前挂着一条皮尺,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兢兢业业在车间里严把质量关。服装厂稍有起色后,李光头再接再厉,又开了两家饭店和一家洗浴中心,还弄起了房地产。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再次分红时,余拔牙和王冰棍果然分别拿到了十万元和五万元的红利,这次两个人不再惊心动魄了,两个人的嘴脸好像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来的时候就各自提着一个旅行袋,往旅行袋里装钞票时的表情,像是往米缸里倒米一样轻松。
  李光头坐在椅子里,看着余拔牙和王冰棍从容不迫地将一叠叠钞票装进旅行袋,李光头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夸奖他们:
  “你们成熟了。”
  余拔牙和王冰棍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李光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他们说:
  “古人云‘行商坐贾’,生意做到坐下来的时候才是‘贾’,才真正做成大生意了,跑来跑去的只能做小生意,只是‘商’。”

  李光头告诉余拔牙和王冰棍,现在是家大业大,破烂生意还在做,服装厂工人越招越多,两家饭店一家洗浴中心生意红红火火,还有房地产项目好几个,自己整天像个货郎似的东奔西跑,每天都要去各处看看。他说现在还跑得过来,以后要是有了四十个甚至四百个产业,就是买进来一架F16战斗机当运输工具,他也跑不过来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做成大生意了,仔细一想自己还是个“行商”。李光头说着挥挥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向余拔牙和王冰棍宣布:他决定做一个“坐贾”,决定学习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做法,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所有的产业全部注入到控股公司里,他以后就坐在公司里“贾”了,以中央集权的方式办公,偶尔去下面各处看看就行了。李光头看到余拔牙和王冰棍连连点头,问他们:
  “你们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统一中国吗?”
  两个人互相看看后摇着头说:“不知道。”
  “这是因为,”李光头得意地说,“这王八蛋想做大生意,这王八蛋不想做‘行商’了,这王八蛋想做一个‘坐贾’。”

  余拔牙和王冰棍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问李光头:“你‘贾’了以后,我们是什么?”
  “你们就是控股公司的股东兼董事,”李光头指指自己说,“我是董事长兼总裁。”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着哈哈地笑,王冰棍笑逐颜开地问李光头:“我们有没有董事名片?”
  “当然有,”李光头一时高兴地说,“你们还想要什么职位的话,可以考虑给你们加一个副总裁。”
  “要!”余拔牙喊叫起来,他对王冰棍说,“多一个职位总比少一个职位好。”
  “是啊,”王冰棍点点头,又去问李光头,“还有什么职位可以给我们?”
  “没有啦,”李光头生气了,“哪有这么多的职位给你们。”
  看到李光头生气了,余拔牙赶紧推推王冰棍,责备王冰棍:“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了董事副总裁的头衔以后,名片发得比李光头的还快。这两个人站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像是发送广告似的,见了人就发出一张自己的名片。
  童铁匠和小关剪刀也拿到了他们的名片,张裁缝投靠李光头以后,小关剪刀没有朋友了,只好和童铁匠重建友谊。小关剪刀手里拿着余拔牙和王冰棍的名片,对童铁匠说,这两个王八蛋小人得志乱发名片,连刘镇的鸡鸭猫狗都有他们的名片了。
  精明能干的童铁匠是我们刘镇最早步李光头后尘致富的人,童铁匠眼看着我们刘镇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好,眼看着乡下的农民越来越富,他知道继续打铁是没有出路了。他不再给城里群众打铁做菜刀了,也不再给乡下农民打铁做镰刀锄头了,有一天他的打铁铺子突然没了,变成了一家专卖各类刀具的商店。
  童铁匠不抽烟不喝酒,精神抖擞地站在柜台后面,看他那双打铁的大手又粗又笨,可是数起钞票来比银行的职员还要利索,他飞快地用手指蘸一下口水,飞快地数着钞票,都能去和银行的点钞机比赛了。

  小关剪刀的顾客也是越来越少,童铁匠的刀具店一开,他就更没有顾客了。小关剪刀非常生气,认为童铁匠砸了他的饭碗,从此断绝了和童铁匠的交往,两个人的友谊又没有了。
  童铁匠的刀具店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时,小关剪刀彻底没有生意了,只好关了磨剪刀的铺子,整天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同样游手好闲的余拔牙和王冰棍经常在大街上和小关剪刀相遇,这三个人又像从前那样聚到了一起,小关剪刀咬牙切齿地骂童铁匠,先骂童铁匠如何阻挠他人股李光头,后骂童铁匠如何抢了他的生意,逼迫他关掉了祖宗三代创建起来的磨剪刀铺子,让他没有了事业流落街头。

  余拔牙和王冰棍对小关剪刀的处境十分同情,王冰棍向余拔牙建议:“是不是到李总那里说说,给小关剪刀一份工作?”
  “何须李总,”余拔牙说,“我们两个是副总,别的工作不敢说,看守大门的工作,我们两个可以安排小关剪刀去做。”
  “让老子看守大门?放屁。”小关剪刀一听余拔牙的话火就上来了,“老子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现在也是董事副总裁,排名还在你们两个前面。”
  小关剪刀说着气呼呼地走了,王冰棍惊讶地看看余拔牙,余拔牙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关剪刀痛定思痛,既然在刘镇混不下去了,何不出去闯荡一番?想到李光头第一次出去闯荡,到了上海血本无归;第二次出去闯荡,到了日本腰缠万贯。小关剪刀心想要闯荡就应该越远越好,小关剪刀收拾好行装,沿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走向长途汽车站。

  这时候春暖花开了,小关剪刀背着包拉着箱子豪情满怀地走去,他的父亲老关剪刀拄着拐杖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小关剪刀走去时留下一路的豪言壮语,说他这次出去闯荡世界比李光头走得远看得广,说他回来时比李光头见识丰财富多。老关剪刀跟不上他的步伐,距离越拉越远,疾病缠身的老关剪刀一声声哀求儿子别走了,老关剪刀嘶哑地喊叫:
  “你不是有钱人的命,别人出去能弄到了钱,你出去弄不到钱。”
  小关剪刀对老关剪刀的喊叫充耳不闻,他意气风发地向我们刘镇的群众挥手说再见,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他要去欧洲美国了,纷纷为他叫好,向他打听是先去欧洲,还是先去美国?小关剪刀的回答让群众大失所望,他说:
  “先去海南岛。”
  群众说:“海南岛还不如日本远。”
  “是不如日本远,可是,”小关剪刀说,“比起李光头第一次去的上海,还是远多了。”
  小关剪刀坐上的长途汽车驶出了刘镇的车站,老关剪刀才蹒跚走到,他双手拄着拐杖,看着汽车驶去时卷起的滚滚尘埃,老泪纵横地说:
  “儿子啊,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这时候的李光头也离开了刘镇,他去的是上海,他仍然穿着那身破烂衣服走向长途汽车站,他身后跟着一个提包的年轻人,像是他的随从。有一个群众见了,问李光头身后的年轻人是谁?李光头回答是他的司机。那个群众笑了又笑,逢人就说李光头雇用了一个司机,可是没有汽车,李光头和他的司机坐着长途汽车去上海了。
  几天以后李光头回来了,他没有坐长途客车,他在上海买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他有专车了。司机开着李光头的专车,驶进了我们刘镇,停在了百货公司的门前。李光头从他的桑塔纳专车里出来时,身穿一身黑色的意大利阿玛尼西装,那身破烂衣服扔在上海的垃圾筒里了。

  李光头走出桑塔纳轿车的时候,群众没有立刻把他认出来,群众已经习惯了李光头的破烂衣服,突然换上了阿玛尼西装,群众不习惯了,况且那年月坐轿车的都是领导同志。群众纷纷猜测起来,这个西装革履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谁?觉得他亮闪闪的光头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可能在电视里见过,是不是市里来的领导?是不是省里来的领导?就在群众觉得李光头可能是来自北京的领导时,手腕上还戴着格林威治时间的花傻子走过来了,响亮地叫上一声:
  “李厂长。”
  群众惊讶万分,他们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李光头啊!”
  有一个群众补充道:“这人的脸真像是李光头的脸!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名家经典选读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