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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九、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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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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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七、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九、二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兄弟(下部)第二十九章

 
  林红快要下班的时候知道宋钢受伤了,她脸色苍白地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急切地打开屋门后,看到宋钢弯腰侧身躺在昏暗的床上,睁着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林红关上门走到床前坐下来,伸手心疼地抚摸宋钢的脸,宋钢看着林红羞愧地说:
  “我扭伤了。”
  林红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俯身抱住了宋钢,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林红动了宋钢的身体,宋钢疼得紧闭双眼,这次他没有喊叫,等到疼痛缓过来以后,他才睁开眼睛对林红说:
  “没去医院。”
  “为什么?”林红紧张地问。
  “我扭伤了腰,”宋钢说,“躺几天就行了。”
  林红摇摇头说:“不行,一定要去医院。”
  宋钢苦笑一下说:“我现在不能动,过几天再去吧。”

  宋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够下床走路,他的腰仍然无法挺直。宋钢弯着腰,在林红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医院,拔了四个火罐,配了五付外伤膏药,就花掉了十几元钱,宋钢心疼不已,心想再这么下去,两个多月挣来的搬运苦力钱,治腰伤都不够。宋钢没再去医院,他觉得扭伤和感冒一样,治疗能痊愈,不治疗也能痊愈。
  宋钢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以后,可以挺直身体了,他重新出门去寻找工作。那些日子,宋钢整天用手捂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工作,可是谁会要这么一个腰中无力的人?宋钢迎着朝阳满怀信心地走出家门,夕阳西下时他一脸苦笑地出现在家门口,林红看到他的神态就知道什么结果也没有。林红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好言安慰宋钢,说只要省吃俭用,她一个人的工资也能养活自己和宋钢。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就会用手轻轻抚摸宋钢受伤的腰,告诉宋钢,只要有她在,不用担心以后的事。宋钢感动地说:
  “我对不起你。”

  这时的林红是在强作欢笑,针织厂连续几年效益不好,现在开始裁员了。那个烟鬼刘厂长打起了林红的主意,几次把林红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以后悄声告诉林红,两次裁员的名单里都有林红,是他用笔划掉的,然后满眼睛色情地盯上了林红丰满的胸脯。这个五十多岁的刘厂长烟龄四十年了,满嘴的黑牙,嘴唇都是黑乎乎的,他看着林红时一脸的淫笑,两个下垂的眼袋像是两颗瘤子。
  林红在他的对面如坐针毡,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这个男人让她感到阵阵恶心,隔着桌子都能闻到他浑身的烟臭,可是想到受伤在家的宋钢已经失业了,自己不能再丢掉工作,林红只能微笑地坐在那里,心里盼望着立刻有人敲门进来。

  烟鬼刘厂长手里晃动着一支钢笔,说就是用这支钢笔划掉裁员名单里林红的名字。看到林红笑而不答,烟鬼刘厂长俯身向前,悄声说:
  “你也不说一声谢谢?”
  林红微笑地说一声:“谢谢。”
  烟鬼刘厂长进一步说:“怎么谢我?”
  林红继续微笑地说:“谢谢你。”
  烟鬼刘厂长用钢笔敲打着桌子,声东击西地说出了几个女工的名字,她们为了不被裁掉,如何主动送上门来和他睡觉。林红仍然微笑着,烟鬼刘厂长色迷迷地看着林红,再次问她:
  “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谢你。”林红还是这样说。
  “这样吧,”烟鬼刘厂长放下手里的钢笔,起身绕过桌子说,“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吧。”
  林红看到他绕着桌子走过来了,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她打开屋门时微笑地对烟鬼刘厂长说:
  “我不是你妹妹。”

  林红微笑着走出了烟鬼刘厂长的办公室,她听到身后刘厂长骂娘的声音,她仍然微笑着走回自己工作的车间。可是下班后,林红骑着老式永久牌回家时,想到烟鬼刘厂长色迷迷的眼睛和那些声东击西的话,心里不由充满了委屈。
  林红几次想把这些告诉宋钢,可是宋钢疲惫的神情和脸上的苦笑,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林红心想这时候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宋钢,对宋钢只会是雪上加霜。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宋钢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林红想起李光头来了,这时的李光头越来越富有,手下的各类员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有一个晚上,林红迟疑了一会儿后,提醒宋钢:
  “你去找找李光头。”
  宋钢低头不语,心想当初自己绝情绝意要和李光头一刀两断,现在李光头成功了有钱了,自己再上门去哀求他,这样的事做不出来。看到宋钢没有说话,林红补充了一句:
  “他不会不管你……”
  这时宋钢抬起头来倔强地说:“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这一刻林红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的委屈差一点脱口而出,可是她咬咬嘴唇还是忍住了,随后她无奈地摇起了头,不再说什么。
  宋钢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他找不到工作,开始盘算自己做些小生意。他告诉林红,自己寻找工作在街上走来走去时,经常看到农村来的小女孩在叫卖白玉兰,用细铁丝串起来,一串两朵五角钱,刘镇的姑娘买下以后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看上去很美,宋钢说到这里羞涩地笑了笑。宋钢说他了解清楚了,这些白玉兰是从苗圃买来的,平均一朵白玉兰的成本只有五分钱。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她很难想象宋钢这样一个大男人挎着竹篮在大街上叫卖白玉兰,宋钢真诚地对林红说:
  “让我试试吧。”
  林红同意了,心想就让他试一试。宋钢第二天一早就挎着竹篮出门了,竹篮里放了一圈细铁丝和一把小剪刀,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乡下的苗圃。他买下了那些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后,席地坐在苗圃的花草中间,拿出小剪刀剪去白玉兰的枝叶,又用细铁丝小心翼翼地将白玉兰两朵一组地串起来,然后让它们整齐地躺在竹篮里,挎上竹篮满脸幸福地走上了乡间小路。

  宋钢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地平线走去。他走了十多分钟,感到自己出汗了,他担心阳光会将这些饱满的白玉兰晒蔫了,他走进路旁的田地,蹲下来摘了几片南瓜叶子,盖在白玉兰上面,他仍然不放心,又到附近的池塘里去弄些水洒在上面。然后他放心地向前走去了,他不时低头看一眼竹篮里的白玉兰,它们躲藏在宽大的南瓜叶下面,有几次他轻轻揭开南瓜叶看了看下面的白玉兰,他微笑的神态仿佛是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宋钢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走在宽广田野里纤细的小路上,经过一个池塘就要给竹篮里的白玉兰洒上一次水。

  宋钢走回刘镇时已经过了中午,他顾不上吃午饭就站到了大街上,开始出售他的白玉兰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南瓜叶子插在竹篮的四周,于是这些白玉兰躺在绿色包围里了。宋钢挎着竹篮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微笑地看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有人注意到他竹篮里的白玉兰,看上一眼就走过去了。曾经有两个姑娘将他的白玉兰看了又看,嘴里赞叹着说,这些白玉兰躺在绿叶中间真是又美丽又可爱。这时候机会出现了,宋钢仍然只是微笑地看着那两个姑娘。她们走开后,宋钢后悔了,觉得自己刚才应该叫卖几声,那两个姑娘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卖白玉兰。
  然后一个叫卖白玉兰的农村小女孩走过来了,她左手挎着竹篮,她的右手拿着一串白玉兰,一边走着一边喊叫:
  “卖白玉兰啊!”
  宋钢左手挎着竹篮跟在小女孩的后面,他的右手也拿起了一串白玉兰,前面的小女孩喊叫一声“卖白玉兰”,后面的宋钢就会腼腆地跟着说一声:
  “我也是。”

  农村小女孩见到年轻的姑娘走过来,立刻迎上去喊叫:“姐姐,买一串白玉兰吧。”
  宋钢也迎了上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也是。”
  宋钢跟着农村小女孩走出了半条街,跟着说出了十多遍“我也是”,小女孩不高兴了,她回头生气地对宋钢说:
  “你不要跟着我。”
  宋钢站住了,茫然地看着小女孩走去。这时王冰棍捧着肚子哈哈笑着走过来,王冰棍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了一天,他看着宋钢手里拿着一串白玉兰,不知道如何叫卖,只知道跟在人家小女孩后面说“我也是”,王冰棍肚子都笑疼了。他走上来指点宋钢,他说:
  “你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为什么不能跟在后面?”宋钢说。
  “我是卖冰棍出身的,”王冰棍得意地说,“你跟在后面,人家买了前面的,谁还会买你后面的?这好比是钓鱼,不能两个人站在一起钓,要分开。”

  宋钢明白地点点头,右手拿着白玉兰,左手挎着竹篮向着小女孩的反方向走去。王冰棍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宋钢:
  “人家小女孩见了姑娘叫‘姐姐’,你不能这么叫,你要叫‘妹妹’。”
  宋钢迟疑了一下说:“我叫不出口。”
  “那就别叫了,”王冰棍抹着嘴角的口水说,“反正你不能叫人家姑娘‘姐姐’,你都三十多岁了。”
  宋钢虚心地点点头,正要转身走去,王冰棍又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钱递给宋钢说:
  “我买两串。”
  宋钢接过王冰棍手里的钱,递过去两串白玉兰,嘴里连声说着:“谢谢……”
  “你记住了,”王冰棍双手接过两串白玉兰,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我王冰棍是第一个买你白玉兰的,以后你要是做鲜花生意,我王冰棍要来入股。”

  王冰棍说着露出了一副投资银行家的神态,得意地告诉宋钢:“我成功地入股了破烂生意,再人股一次鲜花生意也是可以的。”
  王冰棍将两串白玉兰举在嘴鼻处,一边闻着一边走去,他使劲地吸气,那贪婪的样子不像是闻花,像是在吃着两根奶油冰棍。
  宋钢学会了叫卖白玉兰,虽然声音腼腆,他还是一声声叫出来了。接下去他无师自通了,他知道应该站在服装店的门口,这里的姑娘比别处多,他没有走进去打扰那些正在挑选衣服的姑娘,耐心地等待着她们走出来,然后递上去白玉兰,谦恭和文雅地说:
  “请你买一串白玉兰。”
  宋钢英俊的脸上有着感人的微笑,我们刘镇的姑娘喜欢这样的微笑,她们一个个买下了宋钢手里纯洁的白玉兰。有几个姑娘认识宋钢,知道他的腰受伤了,关心地问起了他的身体,宋钢微笑着说腰伤痊愈了,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他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我卖花了。”

  宋钢挎着竹篮走遍了我们刘镇的服装店,他在每一个服装店门口都要站上很长时间,每卖出一串白玉兰,他的脸上都会出现感激的微笑。他一天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一家服装店关门打烊,他就去另一家,他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已经很晚了。他的身影徜徉在月光和灯光里,竹篮里的白玉兰一串串卖了出去,只剩下最后一串时,最后的一家服装店也要关门了,宋钢转身正要离去时,一个买下很多衣服的姑娘提着大包小包跟上来,她看中了宋钢竹篮里最后的白玉兰,她拿出皮夹问宋钢,白玉兰多少钱?
  宋钢低头看看竹篮里最后两朵白玉兰,充满歉意地说:“我不舍得卖了。”
  那个姑娘疑惑地看着宋钢说:“你不是卖花的?”
  “我是卖花的,”宋钢不好意思地说,“这最后两朵是留给我老婆的。”
  姑娘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收起皮夹往外走。宋钢跟在后面诚恳地说:“你住在哪里?我明天给你送过去,不收钱。”
  “不用。”姑娘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宋钢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看到屋门敞开着,林红站在门前的灯光里正在眺望,她看着喜气洋洋走来的宋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抱怨起来:
  “你去哪里了?我都急死了。”
  宋钢笑容满面地拉起林红的手,一起走进屋子,关上门以后,宋钢来不及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自己一天的经历。林红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宋钢如此神采飞扬了,宋钢的左手还挎着竹篮,一边讲述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钱的时候还在讲述着自己如何叫卖白玉兰。数完手里的钱,他幸福地告诉林红,他这一天挣了二十四元五角钱,他把钱递给林红时说:
  “本来我可以挣二十五元的,最后的五角钱我不舍得挣了……”

  宋钢说着从竹篮里拿出最后的两朵白玉兰,放到林红手里,讲述了那个姑娘要买下,而他怎么不卖,他对林红说:
  “这是给你留着的,我不舍得卖。”
  “应该卖掉,”林红干脆地说,“我不要什么白玉兰。"
  林红看到宋钢眼睛里热情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她不再往下说,取下宋钢左手上的竹篮,让他坐下赶紧吃饭。宋钢这时才觉得自己饿了,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林红走到镜子前,将那串白玉兰挂在了辫子上,又将辫子放在了胸前,坐到了宋钢身旁,她希望宋钢能够看见自己辫子上的白玉兰。宋钢没有去看林红的辫子,他看到的是林红脸上幸福的笑容,他的幸福也立刻重新高涨了,再次滔滔不绝说起来,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他感叹起来,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的工作,挣的钱竟然和干搬运工差不多。这时林红假装生气了,她推了宋钢一把说:
  “你看见了没有?”

  宋钢终于看见了林红辫子上的两朵白玉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了,他问林红:“你喜欢吗?”
  “喜欢。”林红点点头。
  这天晚上宋钢美好地睡着了,听着宋钢均匀的呼吸,林红觉得宋钢很久没有这样安宁地进入睡眠了。林红一直没有睡着,她将白玉兰放在枕头上,呼吸着花的芬芳,感慨着宋钢对自己的忠诚和爱,这时那个色情刘厂长带给她的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了。然后林红对宋钢的前程忧心忡忡起来,她觉得卖花这样的工作谁也不能做一辈子,况且宋钢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整天挎着竹篮叫卖白玉兰,实在是一份没有颜面的工作。

  林红的担忧很快成为了现实,针织厂的女工七嘴八舌,一天到晚讥笑起了宋钢,她们说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卖花的,更没有见过宋钢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卖花;她们嬉笑着说,宋钢叫卖白玉兰的时候嗓门倒是很小,一点不像大男人,像个小姑娘那样秀气。她们背着林红说,当着林红的面也说,说得林红都脸红了。林红回到家中忍不住就要和宋钢生气,她让宋钢别再卖花了,别再丢人现眼了。倔强的宋钢不同意,可是他叫卖白玉兰的利润越来越少,我们刘镇很多的姑娘认识宋钢,她们不是掏钱向宋钢买花,是伸手向宋钢要花。宋钢不好意思拒绝,他长途跋涉去了乡下的苗圃买了白玉兰,又精心制作成两朵一串,结果被这些姑娘一串串地要走了。那些在林红面前讥笑宋钢的针织厂女工,见了宋钢也大言不惭地要上一串,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见了林红还要笑着说:
  “这是你家宋钢送给我的。”

  林红听到这样的话,转身走开。傍晚回到家里,林红见到宋钢就发火了,她关上门压低嗓音,发狠地说:
  “不准你再卖花了。”
  这对宋钢来说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林红觉得很累,吃了几口饭就去睡了,宋钢也吃得很少,他在桌旁坐了很久,左思右想觉得叫卖白玉兰确实不是一条出路。他惆怅失落,刚刚有了的工作现在又没有了。夜深人静以后,宋钢悄声躺在了林红的身旁,听着林红睡着以后轻微的呼吸,宋钢心里逐渐宁静下来。宋钢不知道林红在针织厂遭受的委屈,不知道那个烟鬼刘厂长已经对林红动手动脚了。宋钢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林红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漱口洗脸。宋钢赶紧下了床,穿好衣服后走了出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林红看了他一眼,满嘴的牙膏泡沫没有说话,宋钢说:
  “我不再卖花了。”

  宋钢说完犹豫了一下后走到门口,这时林红从卫生间里出来叫住了他,问他去哪里?他站住脚回头说:
  “我去找工作。”
  林红手里拿着毛巾说:“吃了早饭再去。”
  “不想吃。”宋钢摇摇头,打开了屋门。
  “别走。”
  林红说着摸出钱塞到宋钢的口袋里,让宋钢自己上街去买吃的。林红抬头看到宋钢脸上的微笑时,心里一阵难受,不由低下了头。宋钢笑着拍拍林红的背,转身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林红跟到门口看着宋钢走去,仿佛宋钢要出远门了,林红轻声嘱咐:
  “小心点。”
  宋钢回过身来点点头,接着走去了。林红再次叫住了宋钢,她突然恳切地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宋钢怔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头了,他说:“不找他。”

  林红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倔强的丈夫在日出的光芒里走上了大街。宋钢开始了寻找新工作的漫漫征途,接下去的一年里宋钢早出晚归,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挣钱的机会。他的面容迅速憔悴,当他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在桌前沉默地坐下来,林红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又一次无功而返了。宋钢满脸的羞愧,无声地吃过晚饭,无声地躺到了床上,第二天的日出把他照醒时,他又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家门。这一年里,宋钢找到过一些临时的工作,比如看守大门看守仓库的人有事要离开一天,他就去代替一天挣一天的钱;商场里售货的,卖电影票的,卖汽车票的,卖轮船票的有事要离开一天,他也赶紧跑去代理一天。宋钢成了我们刘镇的首席代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份工作等待着他去代理,可是一年时间下来他的工作日还不到两个月。

  林红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忧郁,她经常叹息了,有时说话也难听了,虽然她的叹息,她说出难听的话不是因为宋钢,是因为那个让她想起来就恶心的烟鬼刘厂长。可是宋钢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家里总是低垂着头,说话也越来越少。宋钢虽然挣的钱很少,可是他把挣到的全部上交给林红,自己一分钱都不留。最让他难过的就是交钱给林红的时候,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钱递过去,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努力了,那时的林红总是摇摇头,哀伤地扭过脸去,轻声说:
  “你自己留着。”
  宋钢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宋钢扭伤了腰两年以后,终于在刘镇的水泥厂找到了一份长期工作,一年十二个月都可以去上班了,如果他愿意,周六和周日还可以加班。宋钢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当初在永久牌自行车上的自信也回到了脸上。找到工作的宋钢没有回家,他激动地来到了针织厂的大门口,等待着林红下班从里面走出来。当针织厂女工们骑着她们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还有轻骑蜂拥出来后,林红推着他们的老式永久牌落在后面,林红出来时,宋钢脸色通红地迎了上去,低声告诉林红:
  “我有工作了。”

  林红看着宋钢兴奋的神态,心里一酸,她让宋钢骑车,自己像过去那样坐在后座上,她双手搂着宋钢,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这天晚上,林红突然发现宋钢一下子老了很多,额头和眼角爬满了皱纹,以前浓密的头发现在稀少了,她心疼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时给宋钢的腰部做了很长时间的按摩。这个晚上两个人像新婚之夜那样紧紧抱在一起,过去的幸福回来了。
  那些日子宋钢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怕自己会再次失业。宋钢在水泥厂的工作没人愿意干,就是往袋子里装水泥,虽然他戴着口罩,他每天还是要吸入大量的水泥尘埃,两年以后他的肺彻底坏了,林红心疼地哭了很多次。宋钢再次失业了。他没去医院打针吃药,他怕花钱。

  宋钢重新做起了他的首席代理,肺坏了以后他十分自觉地不再睡到床上去了,他怕自己的肺病会传染给林红,他要求睡在沙发上。林红不答应,说宋钢不愿意和她一起睡在床上的话,她就睡到沙发上。宋钢没有办法,只好睡在林红的脚旁。偶尔有一份工作需要宋钢去代理一天,宋钢也会戴着口罩出门,他不愿意把肺病传染给其他人。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也要戴着口罩出门。宋钢是我们刘镇唯一四季出门都要戴口罩的人,只要看到一个戴口罩的人在慢慢地走过来,我们刘镇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谁了,他们说:
  “首席代理来啦。”

第三十章

  李光头已经顾不上宋钢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自己是白天挣钱,晚上挣女人。他说自己忙得不亦乐乎,除了钱和女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李光头一直没有结婚,和他睡过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人问他究竟睡过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不无遗憾地说:
  “人数没有我的员工多。”

  李光头不仅睡了我们刘镇的女人,还睡了全国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台等海外侨胞的女人,就是外国女人他也睡过十多个。我们刘镇偷偷和他睡觉的,公开和他睡觉的,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轻的和年纪大的。群众说这个李光头胸怀宽广,只要是个女人他都来者不拒,甚至牵头母猪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样把母猪给干了。有些女人和他偷偷睡了,偷偷拿了钱就走了;还有一些女人和他睡了以后,拿了钱以后还要到处炫耀,她们不是炫耀自己和李光头睡觉了,她们炫耀的是李光头的床上功夫,说李光头如何厉害如何了得,说李光头简直不是人,简直是头牲口,说这个李光头一上床就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地没完没了,多少个女人被他干得两腿抽筋,多少个女人从他的床上下来都像是死里逃生。

  李光头的绯闻比战场上的硝烟还要多,和他睡过的女人里有一些想永久占有他的财富。第一个这么做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从乡下到刘镇来打工的姑娘,她抱着自己初生的婴儿闯到了李光头的办公室,幸福满面地问李光头,应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李光头睁大眼睛看着姑娘,没有认出来她是谁。李光头满脸疑惑地问:
  “这干我屁事?”
  这个姑娘当场嚎啕大哭,她说世上哪有亲爹不认自己亲生儿子的。李光头把姑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和她有过一腿。他问姑娘:
  “你真的和我睡过?”
  “怎么没有?”姑娘抱着婴儿冲到李光头跟前,让李光头看看清楚,她哭着说,“你看看,你看看,眉毛像你,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像你,额头像你,下巴像你……”
  李光头看了婴儿两眼,觉得除了像个婴儿以外,其他什么都不像。姑娘又揭下了婴儿的尿裤,对李光头说:
  “他的屌都和你的一模一样。”
  李光头勃然大怒,这个姑娘竟然把李光头的大屌和婴儿黄豆似的小屌相提并论。李光头吼了一声后,他公司的几个手下把这个又哭又叫的姑娘拖了出去。

  这个姑娘开始赖在李光头公司的大门口,她每天都抱着婴儿坐在那里,她对所有过路的人和围观的人哭诉,说李光头的良心被狗叼了,被狼吃了,被老虎嚼烂了,被狮子当屎拉出去了。几天以后另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也加入了进来,她说手里抱着的是李光头的亲生女儿,这个女人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着当初李光头是如何把她骗到床上去的,如何让她怀上了,她哭得比前一个还要悲伤,她说在生女儿的时候,李光头都没去看她一眼。接下去第三个女人来了,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倒是没哭,她比前两个都冷静,她义正词严地控诉李光头,说李光头当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结婚要和她白头到老,她才上了李光头的贼床,才有了这个李光头的孽种,她指着自己的儿子说,按年龄的话,她儿子应该是李光头家的太子。话音刚落,第四个女人来了,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她上来就说,她的儿子才是李家的太子。

  声称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越聚越多,最后有三十多个女人带着三十多个孩子,堵在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上,日复一日地掉眼泪,日复一日地控诉李光头的风流罪行。她们叽叽喳喳挤在那里,把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变成了一个小商品市场。为了争夺公司门前的一个有利位置,为了一两句标榜自己的话,这些女人互相之间打起来了,扯头发吐口水,抓破脸抓破衣服,从早到晚都是女人的谩骂和孩子的哭叫。
  李光头公司的员工们都没法上班了,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也交通堵塞了。县妇联主任带着全体人马出面做这些女人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要她们相信政府,政府一定会处理好她们和李光头的纠葛;让她们回家去。她们死活不走,她们集体对着县妇联主任哭诉,要求县妇联出来维护她们正当的权利,要县妇联逼迫李光头和她们结婚成亲。县妇联主任哭笑不得,说国家法律规定一夫一妻,李光头不可以把你们三十多个都娶过去。

  县交通局长给李光头打电话,说县里最重要的大街堵塞一个月了,全县的经济形势本来一片大好,现在这条运输大动脉塞住了,全县的经济明显受到了影响。陶青县长也给李光头打电话了,他说李光头是县里最有影响的人物,说这个事件处理不好,不仅李光头损失很大,整个县的荣誉都会受到损害。李光头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说让她们闹吧。陶青县长说都有三十多个女人出来闹事了,再不制止会越来越多。李光头说:
  “越多越好,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这些闹事的女人里面,有些确实和李光头睡过,有些是认识没睡过,有些根本不认识李光头。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里,有几个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是李光头的种,这几个女人的胆识自然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一商量,觉得整天在这里又累又渴又饿,又没有结果,还不如告到法院去。

  李光头成了被告,开庭那天法院内外是人山人海,李光头西装革履胸前还戴着一朵小红花,他刚刚参加完下面一个子公司的开业仪式,他像个新郎似的笑呵呵地在人群里走进了法庭,然后像是准备做报告似的坐进了被告席。李光头在法庭上坐了两个小时,他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女人的陈述,像是一个孩子在听故事一样听得入迷。当陈述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和李光头的美好往事时,李光头听得红光满面,他时常惊讶地咧嘴叫起来:
  “真的?真的是这样?”
  两个小时的听证以后,李光头觉得自己累了,女人们陈述的故事也是越来越重复,可陈述的女人们还不到一半。李光头觉得差不多了,他举手向法官申请要求发言,法官同意后,李光头从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的杀手锏,就是十多年前医院的结扎手术病历。

  结扎手术的病历递到法官手上,法官看清楚以后捂着肚子笑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大声宣布李光头是无辜的,说李光头十多年前就将自己结扎了,他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群众一片愕然,几分钟的寂静无声之后,法庭里爆发出了哄堂大笑。那三十多个原告个个目瞪口呆,她们互相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表情。这时候法官告诉李光头,他可以用诽谤罪和诈骗罪起诉这些女人,十多个女人脸色惨白,有两个吓得当场晕倒,有四个哇哇大哭,有三个想偷偷溜走,被群众及时发现给推了回来,还有几个确实和李光头睡过觉的女人底气就是不一样,她们声称不服法官判决,她们嚷嚷着要上诉,她们说即便孩子不是李光头的,就凭李光头把她们给睡了这一条,把她们比生命还要宝贵的处女膜给毁了这一条,她们也要上诉到底,市里中级法院不行,去省里的高级法院,再不行就去北京的最高法院,还不行就去海牙国际法庭。

  群众趁火打劫,对她们说:“你们告李光头把你们睡了,李光头也可以告你们把他睡了;你们要他赔偿处女膜,他还要你们还他童子身呢。”
  法庭像个养鸡场一样乱哄哄,群众都站在李光头一边,他们痛斥这些女骗子,要求法官把这些女骗子统统绳之以法。法官怎么敲桌子,怎么喊叫都没用。后来是李光头从被告席上站起来,他连连向群众作揖,连连向群众鞠躬,群众才渐渐安静下来,李光头说话了,他说:
  “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谢谢……”
  李光头感情冲动地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李光头有今天这番事业,全仗父老乡亲们的支持提拔,我今天向你们说句心里话,我李光头确实睡了很多女人,可是我李光头惨啊,我李光头长这么大了,没见过一次处女膜……”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捧着肚子乱声叫好!李光头摆着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继续演讲:
  “我当初为什么要结扎,就是因为我爱的女人跟别人结婚了……从此我自暴自弃,生活不检点,睡了那么多的女人,有屁用?不检点的男人睡来睡去,睡到的也都是些不检点的女人。我今天才明白一个道理,说句粗话,只有睡了一个有处女膜的女人,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说句文雅的话,只有和真正爱你的女人睡了,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真正爱过我李光头,所以我李光头睡了再多的女人也等于没睡,还不如自己跟自己睡……”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法庭里喘息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李光头不高兴了,他挥着手大声喊叫:
  “我不是在讲笑话……”

  刘镇的父老乡亲慢慢安静下来后,李光头真诚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李光头擦了擦潮湿的眼睛,继续他的真情表白:“实话告诉你们,我李光头已经不会谈恋爱了,我曾经和几个好姑娘谈过恋爱,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浪荡子了……”
  李光头开始讲道理了:“谈恋爱嘛,人家姑娘总会有些小情绪,这时候我就火冒三丈,我就忍不住骂娘了,我就对人家姑娘吼叫起来,‘他妈的,你什么态度?’几次吼叫,好姑娘就跑掉啦!”
  李光头停顿一下,然后苦笑着说:“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习惯付钱和女人睡觉了,拿了我的钱和我睡觉的女人当然态度好啊,我和女人睡觉跟做生意一样,一点点的爱都没有,我李光头已经不会尊重女人了,不会尊重女人,也就不会谈恋爱了,我李光头惨啊!”

  在父老乡亲的哄堂大笑里,李光头结束了他的演讲,他擦了擦眼睛,抹了抹口水,然后伸手指着那三十多个原告,大度地说:
  “她们也不容易,她们在我公司门前闹了一个月,就算她们在我这里上了一个月的班吧……”
  李光头转身对他手下一个人说:“通知财务总监,给她们每人发一千元钱,算是一个月的工资。”
  父老乡亲是一片欢呼声,那些原告也都纷纷放下悬着的心,松了憋在胸口的气,心想虽然偷鸡不成,可也没有蚀把米,而且最终还是赚了一把米钱。李光头在群众的欢呼声里满面春风地走出法院,钻进他的桑塔纳轿车前,还转身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进了轿车后又摇下了车窗玻璃,轿车驶去时他仍然在向群众挥手。

  这次事件以后,李光头格外珍惜自己的结扎手术病历,多亏了当初一气之下的结扎,才在今天给自己解除了这么大的麻烦,心想这个世界上很多好事都是歪打正着。他将病历上的这一页小心撕了下来,请工匠精心裱了起来,挂在了他收藏的齐白石画和张大干画的中间。
  我们刘镇的群众纷纷觉得李光头当初的结扎确是英明之举,设想一下,假如这个李光头当初不结扎的话,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小李光头在窜来窜去,而且这中间还会有几个金发碧眼高鼻子的小李光头。

  然后群众浮想联翩,开始编造起了李光头的结扎前传。他们把当年李光头失恋后的结扎说得神乎其神,说他拿了根草绳套住脖子,把自己吊在一根树枝上,结果草绳靠不住断了,树枝靠不住也断了,李光头摔了个嘴啃泥;接着李光头去投河自尽,跳进了河里才想起来自己会游泳,又死不成了,李光头从河里爬上来说一声:他妈的不死啦。回到家里就脱下裤子,把屌掏出来搁在砧板上,举起菜刀正要剁的时候,他突然想撒尿了,撒完尿回来就舍不得自己的屌了。他就去找来削笔刀,准备把自己的两个蛋子削下来,结果两个蛋子吓得缩成一个了,李光头看着它们实在是可怜,实在是不忍心下手,然后他才去医院让医生动手把自己结扎了。

  李光头十多年前的结扎手术曝光以后,刘镇的群众再次关注起了林红,他们对林红指指点点,多少人为她惋惜,多少人为她摇头。群众里的有些女性幸灾乐祸,说林红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说这就叫红颜薄命。群众里的有些男性为林红辩护,他们说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就是算命先生,也只会算别人的命,算不了自己的命。他们说要是人人都有先见之明,从前的皇上就不会丢了江山,现在的林红也不会丢了李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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