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铁凝:玫瑰门(卷首)
·连载|铁凝:玫瑰门(1、2)
·连载|铁凝:玫瑰门(3、4)小眉眉被扔给外婆
·连载|铁凝:玫瑰门(5、6)关于姑爸
·连载|铁凝:玫瑰门(7、8)姑爸和猗纹的较量
·连载|铁凝:玫瑰门(9、10)猗纹的初恋
·连载|铁凝:玫瑰门(11、12)姑爸猗纹再起冲突
·连载|铁凝:玫瑰门(13、14)小眉眉的北京户口
大旗没有出来,昨晚他在学校没回家。应声出来的是二旗和三旗,他们问清了缘由,从廊上斜跳下来就直奔了西屋。罗大妈在后督阵。 三旗在前,首当其冲一脚将门踢开,闯进屋内;紧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边了。罗大妈则用自己那宽大的身子堵住门。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脚惊醒的,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只穿着短裤的两腿垂在床前。她一时无法弄清眼前是怎么了,懵懵懂懂只记得头两天她好像给罗大妈掏过耳朵。莫非眼前的场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从前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被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恼怒起来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们不敢动,可过后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指桑骂槐的,报以白眼的……像这样兴师动众闯进门来算账,却还是头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睁得很大,在未曾拉开窗帘的房间放射出复仇的光。 大黄也感觉到那气氛的紧张,他从床头站起,以试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边挨紧她依偎下来。姑爸一面抚慰大黄,一面眼睁睁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对视多时,像是冲她发着警告,警告她认清形势,主动交代掏耳朵的动机。 “没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别掏了,也别听了。”姑爸说。 “可不。”姑爸说,“你当掏一次就那么简单?瞧病还得挂号呢,买粮买菜还得排队呢。” “这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们要我给你们去买肉,买一块正肋?我可没那么大工夫,大黄的鱼我还没顾得上呢。再说买肉也不许挑拣呀,碰哪儿是哪儿。”姑爸坐着,没事人似的。 “搜!”二旗说。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帘,屋里明亮起来,搜索正式开始。 姑爸已经穿好衣服,但仍然稳坐在床边。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清来人的目的,不像抄家,不像破旧,也不像由于她掏了罗大妈的耳朵。 大黄对气氛的感应能力一向优于姑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他开始往姑爸怀里乱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视着姑爸。他像个婴儿那样紧紧扒住了她,前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后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来人,只是闭起眼睛装睡。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阵终于从床下搜出了那赃物,那肉那正肋:黑乎乎的一块软东西上沾着细土。二旗信手绰起根通条从地上扎住那肉,把它举到姑爸眼前逼她认账。 “看是吧,谁也没诬赖谁。”罗大妈见儿子举起了肉,格外兴奋。 “这是肉。”姑爸说,“让我买去吧,买正肋。”但她并不慌乱,紧紧抱住大黄观察来人的反应。 “就得管教管教!今儿叼俺们的肉,明儿叼俺们的鱼,蹬着鼻子上脸,反啦!”罗大妈嗓门一声高似一声。她一步跨进西屋从儿子手中夺过那块肉,然后来到院里等待儿子们的下一步行动。 大黄也觉出事情非同一般。这不像闹猫时半夜走屋蹿檐地吵了谁家的觉,那时人家出来冲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这次溜是溜不掉的。他狠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过来。三旗一把揪住大黄,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一阵抢夺和反抢夺之后,大黄终于被抢了过去。他像是从姑爸身上剥下来的撕下来的,他号啕着,四只脚在空中挣扎。三旗还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于是一场惩治大黄的战斗开始了。罗大妈对这惩治的构思虽不完整,但她知道对大黄必得狠打。现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临下地喊道:“吊起来,吊起来打,往死里打!这是绳子,打这个缺调教的。” 罗大妈把一条麻绳扔在当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领会了母亲的意图。他们用绳子拢住大黄的四条腿,捆猪似的绑好,再将绳头甩到枣树杈上。三旗一拉绳,大黄就被倒悬在空中了。 大黄在空中继续号啕,他拧过脖子找姑爸,但树下没有姑爸。他仍然拧着脖子寻找,也许他觉得没姑爸哪怕有司猗纹也是个安慰;没司猗纹有眉眉也行。 大黄想看见姑爸和司猗纹,罗大妈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纹摆弄出来不可。有了主人和见证人在场,这场打猫的意义才远远胜过打猫的本身。这本该是罗家搬来后的一次正式亮相。找你们要张纸糊窗户那是瞧得起你们姑嫂,可你们就大闹着拾掇起我的耳朵来了,连猫也以为天下太平了阶级斗争熄灭了。 “都出来!”罗大妈冲着南屋和西屋喊,“作个见证,俺们可不是非欺负一个猫不可,是猫仗人势欺负了俺们。看吧,这是那肉,一块有肥有瘦的正肋,看看吧!”罗大妈手托那肉,不住颠打。 罗大妈核桃栗子一块儿数,司猗纹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没出来,先出屋的是司猗纹。她出了南屋,看见枣树下的情景前进不得后退又不敢,就那么不前不后地站着。 大黄总算看见了亲人,哭号得更加高亢。罗大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司猗纹眼前,颠打着那肉又跟她重复起刚才的话:“看看吧,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块正肋。” 罗大妈的话不是重复,她是逼司猗纹表态,对这肉、这猫表态。 “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纹初步表了个态。 一个第三者的表态才意味着一个仪式开始得更合情合理——群众的呼声。 群众有了呼声,二旗便解下皮带,三旗也解下皮带。他们一人站一边,一来一往地朝大黄狠命抽去。 起初大黄很难忍受这皮肉之苦,他的哀号由悲凉到嘶哑,很快就不再出声。但二旗和三旗并没有停止抽打,那架势、那皮带抽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意味着他们决不是只做个样子看看,他们是一场彻底的惩治。 司猗纹尽量不看眼前这皮带的飞舞,只用眼的余光扫着西屋。 西屋没有姑爸的影子,没有姑爸的声音,门窗都很安静。 又一阵抽打之后,二旗和三旗凑到大黄跟前观看,大黄七窍有血,眼珠明显地上吊。 “瞧他妈这点儿骨气!”二旗说,“这儿有块肉,吃吗?”他嘴对着大黄的耳朵问大黄。 三旗不再跟大黄废话,回到廊子上拿来一把菜刀冲绳子砍去。大黄噗的一声摔在地上,那声音就像从高处扔下一棵烂白菜,空洞而又沉闷,使人想到猫的肚子里已是烂泥般的五脏六腑。 罗大妈走过来伸脚踢了踢大黄,大黄软绵绵地打了个滚儿。三旗踢了一脚,大黄又打了一个滚儿。他肚皮朝上,四只脚佝偻着像个熟睡的婴儿。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绳子,三踢两踢把大黄踢到了西屋门口。 二旗、三旗刚转过身,大黄便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他睁开一双血的眼,竖起两只血的耳朵,跟上他们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蹒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过了罗家哥儿俩,抢先跃上廊子,面朝他们蹲了下来。 二旗和三旗没有惊叫,大黄的再现似乎没有对他们形成威胁。二旗抢先一步揪起大黄说:“你命还真大。这回咱们换个样儿。”他说着又拾起那条麻绳,用绳子两头将大黄的两条前腿拴住,固定在枣树上;再用两条绳子分别拴住大黄的两条后腿。拴绑完毕,他和三旗各抻一条绳子便使劲拽起来。 他们方向相反,为分裂大黄不惜着力气。他们互相鼓动着叫起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撒手哇!拽拽拽呀吃猫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二旗看着被解体的大黄说:“再跑一个我看看。你那腿呢,怎么不要了?” 罗大妈走过来,心惊胆战地又检查了一遍残缺不全的大黄,确认他再也不会复活,才走。 院里只剩下了司猗纹。刚才他们那一场“纤夫号子”早将她吓到了南屋门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种叫做“车裂”的刑法,讲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别拴在四辆车上,然后四辆车向着四个方向飞奔…… 大黄被车裂了,他像一堆破烂儿一样散在树下。司猗纹眼光竭力躲避开这堆破烂儿,逃进南屋。 院里空无一人时,姑爸才开门出来。她直视着那堆破烂儿奔了过去,蹲下来解绳子收殓。她收着,举起大黄的胳膊、腿安插着。当她确信大黄不再缺什么,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儿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谁也不知道没有大黄姑爸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前大黄就是她的盼头,就是她的一切。自从她被称做姑爸后,是大黄又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能关怀、能惦念、能爱的机会。“能”就是给予,给予也是获得。她养猫、掏耳朵都是给予都是获得。 给予和获得对于人类就像天平一样哪边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大黄,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对大黄的爱,不知多少人才换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给予了大黄获得,大黄又给予了她获得。 黄昏时,司猗纹见姑爸又打开火门给大黄煮带鱼米饭,那煮鱼的腥味儿香味儿又像往常一样弥漫在院里,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阵阵酸楚。她几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当她看见在廊前行走的罗大妈时,还是收敛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户很黑,南屋的窗户也很黑。司猗纹全家都很默契,他们一起摸黑吃饭,一起摸黑静坐,一起摸黑上床睡觉。 司猗纹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边却是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小又远又近——那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