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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生:程千帆先生的两次发火

张宏生 程门问学 2021-06-12

▲晚年的程千帆先生


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印象中,千帆师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没有一点架子,多半不知他还有非常严厉的一面。事实上,为了坚持某种理念,凡是过了“底线”的,不论是谁,不论什么事,他都不留情面。这个底线一是学术,二是为人。这里仅举我亲自经历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关于作业的书写。我1982年2月入学后,千帆师在召见之时,除了赠送“敬业、乐群、勤奋、谦虚”八个字作为学习宗旨,写作中英文小传各一份外,还具体交待了有关注意事项,其中一条就是不写错别字。千帆师心目中的错别字,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错字和别字,凡是笔画不清楚、书写不规范的,也都在此之列。我们这一代,虽然赶上了好时候,能够通过考试走进大学,但整个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不仅基本功欠缺,而且缺少正规训练。这样,当我和我的师弟把第一次的作业呈他过目时,可以想见,以前教育经历中的种种缺陷一定会清清楚楚地体现在上面。千帆师当时的反应,可以用“声色俱厉”来形容。据说,我们一走,师母就埋怨他对年轻人太严厉了,因而下一次见面,他就心平气和地给我们作了解释:“我今年都七十岁了,看到你们上不来,心里着急啊!像你们这样,说重了,是把方便留给自己,把困难推给别人;说轻了,也是一种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习气。不是说必须一点不写错,但是,要把比例压到最小,比如说,五千个字中勉强可以出现一个。更重要的是,要养成一种谨严的学风,做到有疑便査。一个人在小的地方粗疏,要想在大的地方有成就,也难。”我跟随千帆师近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治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种技能的培养,用千帆师的话说,就是操作规程。有了这样一种训练,培养了这样一种习惯,那就不管是教书还是写作,决不会轻易放过一个难点,包括一个拿不准的字,一条没有核对的引文。


第二件事是关于师生的关系。现在,海内外都知道“程门弟子”这四个字,千帆师对学生的好也是出了名的,不仅学业上倾注了大量心血,而且生活上也非常关心,举凡恋爱、婚姻、经济状况、处事方式等,都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他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是:“学业既成,师生即是朋友。”这反映了他对师生关系在分寸上的把握,换句话说,在学生学业未成之时,师是师,生是生,不容掺杂任何别的东西。大约是1986年2月的一个下午,师母带话要我赶紧到家里去一趟,说千帆师身体不好。我骑上单车,匆匆赶去,只见千帆师正躺在床上吸氧,旁边的一个护士见了我,劈头就说:“你们真不像话,看把老师气成这个样子!”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原来,85级硕士班的5个同学,过完寒假归来,各自从家里带来了些土特产送给千帆师,惹得老人家大发脾气。从1985年开始,社会上商品大潮涌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千帆师认为,个人能力有限,管不了别人,但可以从自己身边做起,但现在学生竟然把社会上的一套带到导师这里来了,怎么能容忍!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而那位护士显然误把我当成“罪魁祸首”了。尽管呼吸困难,千帆师仍然指着地上那一堆礼品,坚定地说:“把这些还给他们去!”对此,我心中虽有所保留,但师命难违,只好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到南园,爬上六楼。不出所料,师弟们果然都非常尴尬,向我解释说,其实只是考虑到过春节,向老师表达点心意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事后,我也曾婉转地向千帆师进言,他则告诉我:“不是我不通情理。如果一个同学毕业后,还能带着礼物来看望我,那是师生情谊,尊师重道,我很高兴。可是如果他在我手下学习,要拿学位,彼此之间有功利的关系,我怎么能容忍这种关系发生在我身边呢?”老师择善固执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我想,这恐怕不仅是收入多少的问题,对于学生,老师所希望的回报也显然不是在物质上。大学不是象牙塔,但大学却是塑造理想主义的地方。在这方面,千帆师给我们的启发可大了。


>节选自张宏生《永远的芬芳》,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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