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常任侠往来书信七通 | 《闲堂书简》补遗
(一)
任侠老兄左右:
五三年在北京饭店匆匆一晤,转瞬二十余载,契阔之感,何可胜言。数年前曾作小诗奉怀,而无由达,近始自京友处获悉尊址,为之欣然。弟自数年前免胄,迫于情势,旋即挂冠,比惟闭户读书,以尽残年而已。紫曼客岁以车祸逝世,想兄或已知闻,文章知己,患难夫妻,而今已矣,夫复何言。倾方遗董其遗书,诗词六七万言,论述三十余万言,方谋付印,以永其传,亦不知能有成否耳。武汉交游,殊鲜旧知,惟季刚师之侄耀先,共事多年,前数日过谈,尚及吾兄,举先师谓兄有乃祖开平之风之语,以为笑乐。子强尚在南京师范学院,衰而忙,可叹。友人顾学颉先生学识甚博,唐人歌诗,元代杂剧,治之颇久,皆有成书。久耳兄名,极愿纳交,今特具函为介,望延接之。兄素强健,想杖履康吉,老学不倦。无缘把晤,幸锡还云。专颂
著安!
弟千帆顿首
四月八日(一九七八年)
附:常任侠回函
千帆足下:
廿余年不相见,忽奉来书,有如空谷足音。紫曼之逝,为之悲怆。前友人自武汉来,已得闻之。曾为一绝云:
一代词人忆沈娘,土星笔会写瑶章。背人歌哭临江树,黄鹤千帆下夕阳。
自易安而后,一人而已。吾常眷怀两妇人,中心藏之,至老未已,今皆逝矣。如得紫曼遗照,当以香花供养。土星旧人,零落四方,铭竹不知在何许,滕刚或存或亡亦不详,孙望一晤,亦二十年。嘉会难再,少年头白,七十五龄,腰脚尚健。春日曾为一诗云:
精禽填海鹊填河,锦样华年掷逝波。梦里还看樱夹道,闲中欲种菊盈坡。春风杨柳摇千树,秋水芙蓉荡一舸。大地龙蛇犹蠢蠢,文章倚马待如何。(马年岁首作)
龙(辰)蛇(巳)已去,马(午)首是瞻,四边虽靖,三派犹存,勿以春风秋水,等闲视之也。紫曼遗集,足下诗作,希多寄示,吾集如印出(自编《红百合集》、《红莲花集》约千首),当寄武昌。知音无几,去日苦多,远望云天,尚惠好音。此祝
撰祺!
任侠 1978.4.16
北京东单西总布胡同51号
顾君不知何日来,愿得一谈。又及。
(二)
任侠老兄:
惠书敬悉,极慰畅想。马年新作,逼近玉溪,比兴深微,想见学道有得也。紫曼如此下场,真出意外,太史公所谓“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今乃味其言之沉痛也。象片一张奉呈。拍后四日即逝世,乃最后之象也。其诗词稿在宁印,约秋冬间可成,届时当寄上。顾君住小南乡春松胡同十三号,以血压高,难常出门。得弟书后,定当奉访。惟不知何日耳。尊集是否已在印中?甚盼早日流布。海内胜流,存者无几,能读尊作者,恐亦不多,故以早刊为是。旧诗数绝,作于前年,别纸抄奉,乞教。铭竹已于解放前移居香港,滕刚二十年前闻在杭州,今则皆不知存殁。土星人惟孙望、兄及弟尚相知闻,又各在一方,无从晤面,思之悒悒。专复即颂
吟安!
弟会昌顿首
四月二十日(一九七八年)
附:常任侠致程千帆一通
千帆同志:
承惠涉江两集,幽思缠绵,多悲苦之音,词笔在易安之上,久不闻此调矣。采其《浣溪沙》(何处秋坟哭鬼雄)六首,以入吾《红百合诗话》,以所感触时事者深也。大作《咏史》四首,前曾录入诗话中,今则珠联璧合矣。如印诗集,幸惠一读。夏庐先生诗,闻曾刊印,为曾昭燏所辑,今能得到否?平生心折胡先生诗,以为上接六代,错采风骚,与湘绮比肩,非同光体可及,幸早印全集行世,作诗坛之范也。近有大作,希录示数首为盼。诸维珍摄,即祝
教祺!
止畺处请代致候!
任侠 1979.9.20
1937年5月18日,常任侠(前排左一)与胡小石、朱希祖、马衡、滕固、梁思永、裘善元、徐中舒、宗白华、陈之佛、董作宾、李宝泉、张正烺等发起组织中国艺术史学会。图为学会成立后留影。
(三)
任侠兄:
在京晤谈甚快,恨时间太短耳。
为《诗帆》写回忆录事,已商之孙望兄,渠可将全部刊物奉寄,兄不妨与之联系。
致章含之一函,请兄打听地址,挂号转去,感感。
即颂
吟安!
弟千帆
3.8(1983)
兄处如藏有辟师诗稿,望悉录寄。
(四)
任侠吾兄:
在宁匆匆一晤,未得畅叙,极为怅惋。
顷得寄示铭竹象片,与此公不相闻者数十年,托港友打听,亦未得其踪迹,不知尚在世间否?多慈佳人而所遇屯蹇。闻安治言,在台患癌,赴美就医,甫抵西岸,逝世机场,凡此皆深可感忆。不独兄之情有独钟也。
《诗帆》闻望兄已有复印本奉寄,希兄据以选为一集,如能付印,亦是三十年代诗坛小花一朵。嘱为文,当商之望兄。渠近因家务,心情亦不甚舒畅,严冬不敢出门,容当访之。兄高龄,伏冀颐养。顺颂
吟安!
弟帆顿首
二月廿二日(一九八八年)
1987年10月,常任侠在南师附中校友会老师的陪同下,到访程千帆寓所。前函“在宁匆匆一晤”即指此。这张照片为南师附中徐昭武老师所摄。
附:常任侠1940年致沈祖棻、程千帆信一通
紫曼、千帆:
久别不晤,时时念之。春间友人聘请教师,即嘱仲年电达兄处,意图得一良聚,乃又不果来,积思至今,何日能得偿也。于辟疆先生处,得见紫曼书,凄婉之至,病中人语,固是可怜。惟愿节其愁绪,专意摄养,行当健康,复共咏唱,则所念耳。弟自去夏来大学,日需讲授,遂短写作,又复鹜于硏古,才思渐竭。本年一月,著诗两章,近始刊于《学灯》,其后遂不复作。迩与沫若诸人,反复叠韵为五言古诗,追摩六朝,即又不类,还复弃去。夫吟以适志,如此徒自苦耳,复将不复为之矣。
孙望又来重庆,铭竹尚在花溪,白凤不知飞往何处去矣。重庆颇有妄人,訾骂《诗帆》同人,而白凤反称其人,弟已去信责之矣。近为《中苏文化》“五四特辑”写一文,评论新诗过去战绩,特举《诗帆》,谓在新月、现代之上,独标古典一格,对于新月、现代,均摘其短,于标语口号之流,则一字不提也。兄等以为然否?暇时惠书,即颂
俪绥!
1940年5月28日
>程千帆函,据《冰庐锦笺:常任侠珍藏友朋书信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12月版,重做释文。常任侠函,据《常任侠书信集》,大象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按:常任侠(1904—1996),安徽颍上人,著名诗人、东方艺术史学家。1930年代,曾与程千帆、沈祖棻同在诗帆社,具体经过参见链接中的《土星笔会和诗帆社》一文。末附1940年信中提到沈祖棻致汪辟疆函,参见链接中的《乱世女词人病中“绝命书”:愿人亡而词留》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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