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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学颉:吊珞珈山上的幽灵——记女诗人沈祖棻

顾学颉 程门问学 2021-06-12


珞珈山色,东湖水光,是武汉闻名的风景区。加上一座巍峨辉煌的著名学府——武汉大学,更使湖山增色。这里,我比较熟悉。兵荒马乱的岁月,曾在这儿读过一年书,躲过日本飞机轰炸;隔了四十多年,又曾在这儿讲学,住过几周。每一登临,对一草一木,都不免怀着一种异样的感受。尤其想起曾在这儿教过书,先后遭到不同不幸而死的三位朋友:喻亮、刘绶松和沈祖棻,更增添了无限伤感和怅惘。因为悼念他们的文章写得太长,这里只好暂发表记述沈祖棻的部分。


他们虽不是同时,但却同在这个地方工作过;而且,在大的时空坐标上,又都经历多次风波,踏上各自的凄凉归宿之地。往事如烟,山依旧青,水依旧绿,人却永远一去无迹。剩下的只是朋友们的闻笛之悲、怀旧之感而已!我重游东湖时有句;——“哪堪和梦无!”而“湘水无情吊岂知?”凭吊,又能给这些亡灵以什么呢?悲、感,岂仅是对这几位朋友?如果不是那个可诅咒的“盛世”,他们又何至如此!



沈祖棻,字子苾,原籍浙江海盐,生长于苏州。一九〇九年生,一九七七年不幸因车祸而殁。一九三四年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一九三六年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毕业。先后执教于金陵大学、华西大学、江苏师院、南京师院及武汉大学,任讲师、副教授。著作甚富,已出版的有:《涉江词》、《涉江诗》、《沈祖棻创作选集》、《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微波辞》、《古典诗歌论丛》(与人合著)、《古诗今选》(与人合著)等,由湖南、福建、人民文学、上海古籍、上海文艺等出版社出版。



她不是我的同学,也不是同事,却是一位始终没见过面的朋友,虽然彼此相知很久。她不幸的遭际和前面两位不一样,但作为朋友,同样给我以很大的震惊和哀伤。


她是一位词人、诗人,这里不想对她的作品作全面的介绍和评价,只略谈诗篇中的一部分我读后的一点感受和共鸣,从而加深对她的一点了解。有人为她的诗集写序言,说是“爱国主义”诗人,我不认为很中肯。当然,我并不是说她是“不爱国主义”;而是说这顶桂冠,并不能或不完全能表现其精神实质。这里姑且不谈这个问题。


大约四十年代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国文月刊》上同期登载了她、程会昌(千帆)和我的三篇古典文学论文。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体贴,对姜白石的《暗香疏影》词作了深入细致的探索,许多新意,我读后印象很深刻,因而对她很钦佩。五十年代初,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制订出版、约稿计划时,我便推荐她为姜白石集的整理人,由出版社通过她的单位约她整理。没过多久,回信说,教学任务重,怕到时完不成任务耽误了出版社的计划,婉言谢绝了邀请。这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件事,直到“文革”后期,我们多次通信之后,谈起往事才告诉她的。回信说,当时也觉奇怪,不知是什么人推荐的;因不愿意出风头,并怕搞不好,才谢绝的。可见她为人谦虚谨慎;如果是别人,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哩!


我们通信,是我在干校时开始的。五十年代中,千帆兄在北京开会,我和他初次相识。他说不久将去东欧讲学。可是“不久”,我和他都成了“右派”,不便再有联系。“文革”中我在干校劳动,听说千帆派在武大图书馆工作,怀着试试看的心理,写了一封极简单的信寄到图书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到回信,但不是他的亲笔,而是他的夫人沈祖棻代复的。信上说:千帆早已被调到沙洋劳动,“帽子”还没摘,不便作复,要她代写回信,并简略地谈了一点他们的近况。春节,她寄来千帆和她的近作数首,千帆诗中有“永安三载亲蓑笠,应识归耕计最贤”之句,劝我归耕。那时我的处境十分窘迫,“奉命退休”后的生活,将更难想象,所以答他的诗,有“其如无处买归船,早退虽知白傅贤”句。之后,她又陆续寄了一些近作,并说闲堂(千帆当时用的笔名)仍去劳动,女儿上班,一人在家闲着,即使读书、对酒,也无聊赖。我写首小诗安慰她:


风神淡远王摩诘,韵态清臞李易安。

闭户著书闲煮酒,神仙肯信在人间?


笫一句评她的诗风,笫二句说她的人品,三、四句是劝慰她,能关起门来著书饮洒,在目前现实生活里很难找到,除非神仙;她居然能办到,岂非人间的仙人?其实,也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聊以相慰而已。她当时的精神压力,心中的苦闷,只有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不久,我暂吋被调冋京,路过武汉,特意到珞珈山去拜访她。这里本是旧游之地,虽多年未来,但大的形势还能依稀辨认。没想到下车之后,按照她的住址,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绕了好多路,最后照着一个老人的指点,翻山越岭,居然找到了“几家山畔住,零落不成村”(她的诗中语)——原来在山脚下离湖边不远两间破旧不堪的屋子,就是她的住处。走近一看,大失所望,门上一把锁!邻居说:前不久她回南方老家去了。只好扫兴往回走。没走多远,后面有人喊,见面又不认识,问起来才知道是她的女儿丽则。于是他们夫妇两人盛情招待一番,并告诉她父母的近况,临别送我一张“全家福”照片,还引我观看房前房后的地形,讲述搬来后几次被大水冲击的狼狈之状。后来,我写了两首五律送子苾,中有“……屋荫千章松,门开万顷湖。归田初有咏,欲傍子陵居”等句。前面说住地幽僻,正好隐居;后面说我正“奉命退休”,将来很想和她卜居结邻。这次拜访,使我后来读《涉江诗》中的某些诗,能够加深感性的认识和体会。


▲1953年的“全家福”


回京后,连续卧病,不久,又遭敌阵余波,避地中州,那几年,灾病相继,了无宁日。那时,她的“放牛夫”仍在沙洋放牛,帽子还没摘,女儿出嫁已另居一地,她本来身体不好,宿病缠身,药物不断,这时孑然一身,索居荒野,精神情绪之坏,可想而知。但对于朋友,仍是关心备至,真挚缠绵之情,屡见于诗篇。她知道我一九五七年贬降四五级之后,退休再打七折;老伴受我的连累,“文革”中被“勒令退职”,这时已到山穷水尽。她以自己的困境,更加理解、同情我的厄运,病中还常寄来诗篇劝慰、问讯。一次,我在信中说,昔者刘孝标与冯敬通相比,有三同四异之说;清人汪容甫推而论之,说自己比孝标又下一等,故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九渊之下,尚有天衢”之语。三同四异,可谓每下愈况,一代不如一代。汪容甫虽倒霉一生,但晚年还有“奇遇”。和他相比,我又不知相差几万里了!她接信感慨万分,复了一封长信,附一首诗,其中一联谓:“徒令道路传书数,欲慰沉哀下笔难”,劝我不要为“沉哀”所困迫。所以后来得她不幸的消息,挽她的联语说:


神交十年,缘悭一面,从今哀怨凭谁慰?

怕读遗篇,顿成绝响,由来魑魅喜人过!


“从今哀怨凭谁慰”,就是指此诗而言的。下联则说的是遇祸之前曾寄诗数首给我,不料仅隔一两月,就遇车祸,实是人生大不幸。在此之前,闲堂的问题已获解决,两人都已退休,待遇虽不高,但勉强尚可过活,诗酒生涯,可以平安地共度余年,双双偕老。竟万没想到,遇见奇祸。朱光潜先生题《涉江诗》,有“身经离乱多忧患,古今一例以诗名”句,确实道出了她不幸的一生。


这位女诗人的身世、经历,只知其大略而不得其详。她在南京上大学时,就以女词人之名而驰声上庠,是汪旭初先生的高足。后与程千帆在兵荒马乱之中结为伉俪。八年抗战,到处奔波流离。生女儿时,被一位医术不太髙明的医生误动手术,留下后遗症,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经常患病。她调到和千帆一起同在武大任教,已是五十年代中期的事;之前,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了许多年。好不容易从南京师院到了珞珈山,夫妇团圆相聚没多久,就遇上知识分子的大劫数“反右”运动。她为人谦和谨慎,自己虽免于劫难,但“株连九族”,“右派分子家属”的厄运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千帆大概和我一样,都是“罪不容赦”的“大右派”,他们的家属怎可轻易放过呢?记得一九五七年运动一开始,我的大名见报的第二天,我的妻子就从她学校积极分子会上一下靠边站;再一下成了“补充名额”中的右派,下放劳动;再一下,“文革”中便被“勒令退职”。这样的“三级跳”,恐怕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首先树立榜样,外地当然更甚。子苾总算千幸万幸,自己仅仅在臭水坑边摇晃了几下,没掉下去。可是“右派家属”的滋味也是够受的。被人们嘲弄欺压,只好忍辱挨骂,见人低一等,遇事往后站,连左邻右舍三岁的孩子也可向你吐唾沫。“革命”群众叫你干这干那,你不敢说个“不”字。哪里是“人”的世界,简直入了“畜生道”!这些,她和我多次通信都没详谈,只委婉地透露出一鱗半爪的消息。她寄给我一些诗,也只能从“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句中,稍为领略其中的辛酸。她去世后,读到《涉江诗》,才更进一步地窥见其全貌,对她那时的一段艰苦辛酸的生活,更有较具体的了解。这里仅举《忆昔》六首中所咏摘出几件事为例;并以我自己的经历、体会,作些对比的申说。“劳者之歌”,其事其情,本是相通的。


忆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邻。

道途绝灯火,蛇蝮伏荆榛。

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

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


“移居”,就是搬家;好听的吉庆字眼叫做“乔迁”。她这次却非一般的搬家,更不是乔迁,而是被迫移居的。据我所知,武大教授住宅区在山后,一幢幢两层的小洋楼高低错落建在树木花卉丛中,幽静典雅,走到那里不由得使人产生世外桃源之感。教授上课,由学校派车接送,盘旋于山间小路,沿途杂花遍地,山鸟鸣呼,偶尔也可看到东湖一角,水波粼粼,这里确是教书读书的绝好处所,难怪许多人不愿离开而愿终老于此了。但是,党禁事起,却由不得你!千帆曾主持过中文系,是被重视的教授,可能就住在这个区域。既然当了“右派”,就不能再让你享那份清福,而不得不“移居”了,从三十三天一下降到十八层地狱。古人诗中所咏叹的“谪居”生活,大概就是这类的生活变迁吧?她的《移居》诗,是完整的“右派家属”的生活写照。只身往来于荆棘蝮蛇、寂静如死的黑夜山径之中,阴森可怕,完全呈现于笔端。不独此也,还有无形的阴影,随时随地都紧跟不舍。搬到新居,新居是什么样呢?第三首作了回答:


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

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

草木遮长砌,泥深漫短垣。

相看惟老弱,三户不成村。


没用典故,浅明易懂,用不着任何解释,闭眼一想,一幅蛇舞蝇飞,泥深草长,荒无人居的画面就摆在我们眼前。搬家,教授的家,书多成了大难题。加上生活用品床铺书柜、锅盘碗盏等等,从高级的教授区搬进僻远废置的两间破屋,自然需用大卡车拉几趟。但是,你当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右派分子”,向谁开口借车谁也不会理你的;还一定要受到冷落和讥嘲;如果有个“好心肠”的人答应借车,那他也会被斥为“立场不稳”。“载物车难借”,仅仅五个字,其中不知蕴蓄着作者的多少屈辱、辛酸与泪水。没当过“右派”或“右派家属”的人,是难以理解这种滋味的。“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不独表出曹雪芹个人的独特体会,也道出了天下后世无数不幸者的遭遇和心情。书,就让它扔掉吧;饭,总不能不吃,幸亏还保存下釜甑之类的东西。


每当读这组诗时,总是深深触动着我埋藏在心中的痛苦记忆。“反右”之前,我在原单位,也忝列被优待的队伍之内,被安排在新翻建好的高级宿舍居住,还另有保姆的住室,宿舍距市中心繁华区很近,条件比较方便。不料没舒适几天,就雷轰电掣般地把我轰到近郊区一间停放破废汽车的屋子里居住。还算好,不用“借车”,总务科就派一辆大卡车稀里哗啦把所有的东西和书籍乱七八糟都高高堆在车上,一下就搬走了。“新居”又潮又脏,满屋汽油味,隔着一扇小门,还停有几辆破汽车。屋子阳光倒挺充足,东西晒,夏天晒得你无处存身。前面一家煤铺,煤碴乱石铺的一条不很宽的马路,汽车一通过,尘土铺天盖地足需半个钟头才能慢慢落下来。我住的这间房子首当其冲,室内可想而知了。没有厨房,几户“右派”,只好在大院露天里,各摆一个小火炉做饭,煤灰飞扬,正好洒下来当胡椒面。屋里顶篷上不知从哪里忽然掉下几条肥大的蛆虫,真教人恶心!这口气实在无法憋下去,当我被派往居庸关下种树劳动时,老婆不惜高价,托人租了三间大北屋,自费赁车又搬了一次家。这里房子虽宽大,但十分破旧,整个院子很像一所破庙宇。只要脱离那个苦海和“左”目睽睽的监视,也顾不得许多了。这事,引起许多同难者的羡慕,也使得“左派”人物纷纷议论和非难,说我们到底经不起考验,命里注定是“右派材料”。于是,没过多久,连这三间自租的破旧房子也让房东借口要出卖,不让租住了。三年之内,逼得我像孟母一样“三迁”其居。实在无法,一赌气,忍痛高价买了几间高敞的大北房住,这更让领导和半领导人生气;没住两年,竟被街坊上的头头借“红卫兵”之名抢占了,此是后话。从子苾诗里讲到移居、借车,不觉想起我自己的同类性质的往事,所谓“惯曾为旅偏怜客,自己贪杯惜醉人”是也。


▲1966年3月25日,沈祖棻与女儿合影于武大特二区24号家门前。不久,全家就被迫“迁居”。


第五首,写尽初到新居,村童欺凌“右派家属”的情景,平平叙述,不带多少感情,结尾轻轻一点,一腔委屈忿怒,尽在不言中。诗云:


客子常多畏,群儿来近村。

怒哗朝绕户,飞石夜敲门。

斫树崩屋瓦,偷绳堕曝裈。

秋风茅屋感,难共杜公论!


斫树、偷绳等等恶作剧,你以为不过是村童顽皮,说不上有其他用意,那就错了。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人们的“阶级”意识特别敏感、特别强,就连天真无邪的儿童,也像流行的瘟疫症一样被传染上。他们不懂什么是“阶级”,但从沧海横流人们的口里,某人被打倒、被斗争,被流放到荒僻的乡村,那他一定“不是好人”,一定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所以该“斗争”,该让他们挨骂、吃苦、受罪。基于这种认识和情感,使得幼小纯洁的心灵中,也燃起了无名的“阶级”之火。如何进行斗争呢?那就是:“怒哗”、“飞石”。白天在你屋前屋后辱骂,狂叫,打闹,让你精神上一刻也不得安宁。夜晚,扔石头,砸玻璃,让你睡不成觉。还爬上大树,砍树掀瓦,让你的房屋遮不了雨。外边晒的衣服,连绳子一起给你偷走。这些,不过举其大者而言,另外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妙招,目的是让你不得安生。诗结尾说:“难共杜公论”。意谓难与杜甫共论茅屋为秋风所破,群儿公然偷茅草的事了。其实,杜公比作者还“命”高一筹。为什么呢?杜公还能理直气壮骂“群儿”当他的面“为盗贼”。群儿抱走他的茅草是“贼”,是被骂的人。然而作者的身份却不同于往昔。这一代的“群儿”来“怒哗”(即辱骂的较冠冕的用语)、“飞石”等,是用来对付“敌人”的斗争手段,道理在他那一边;你只能俯首帖耳忍受,哪敢还他一句,问他一声?更不能像杜公大声嚷叫“捉贼”了。


整个大的政治气氛如此,至于由此而派生的日常生活上的诸多困难,更难一一细说了。《忆昔》第四、五首略为点示了一些。


市远多艰阻,平居生事微。

邻翁分菜与,弱息负薪归。

挑水晨炊饮,临湖晓浣衣。

班行常夜值,谁与守空扉?


“反右”之后,紧接着“大炼钢铁”、三年饿饭,她幸有个好邻翁,从自留地拔几根青菜给她救饥。农民淳朴,没染上城里人“阶级意识”,还保留了几分“人情味”,难怪许多诗人歌颂“羲皇上人”哩!当她从邻翁手中接过青菜的时候,我的情况怎样呢?——我们北京人凭卡片每人每天从菜摊上买到连根带泥半斤烂菜,要不要随你的便;不要,上哪儿找去?一天九两粮填不饱肚皮,这点烂菜也顶点事儿呀!所以,我非常羡慕她有那么一个既不打小报告又肯分点菜的老邻翁。


她,虽是“右派家属”,但与“右派”究有区别,这叫“政策”。因而她承蒙组织上另眼相看,在那“阶级斗争激烈”的时刻,仍然叫她臂缠红箍去值夜班。她在寒风凛冽,荒野茫茫的山麓水滨,警惕着两眼,防备着谁呢?——防备什么“阶级敌人”呢?难道是防备自己的“右派”丈夫吗?我现在很难推测她当时头脑里想些什么,如何度过那难熬的漫漫长夜?这一切,升华成为诗句,便显得轻松、自然、含蓄,而内心里却是像火烧石压一样非常沉重难过的!


“祸不单行”,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也确实是人们多少年积累下的经验之谈。除了缺盐少菜、顽童欺闹之外,老天爷又给她平添一段新愁。


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

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

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

安眠能几夜?卑湿足春秋。


真所谓“屋漏又遭连夜雨,破船更遇打头风”。对这首诗,我也有亲身的体验。我到她家去过,她女儿特意带我到屋四周看,并讲述大水冲屋及室内积水的苦况,所以读起来印象特别深刻。她住的这个新居,建在山峰下一面低坡上,房后虽有一道矮墙保护,但已残破,山洪暴发,阻挡不了大水的冲击,大水便直接冲进室内。“顿讶榻如舟”,并不夸张。我也有类似的遭遇,虽不完全相同。前文已说过,我的住房最后被强占的事情。他们让我临时迁住胡同对面里准备拆毁的两间空房。不用说,元曲里常用的“漏星堂”三字再确切不过了。仰面躺在床上,就可欣赏天空星月运行的夜景。刚巧一场大雪下来,屋里便小雪纷飞;雪霁天晴,屋里便下大雨。做饭的火炉子,放在院中被淋湿,搬进屋里又熏人,那个味道真叫不好受!这和她诗中所咏的事,何其相似如此!不独我们,受同样“待遇”的人,又何止千万!


不仅这些生活上的折磨,她精神上还时时刻刻戴着一副“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形枷杻,使她牵肠挂肚。可以这么说,闲堂的帽子,比她自己戴上帽子压力更重十倍。这种情调,在后期作品里经常在无意中流露出来。如:


团圆付离别,游赏隔朋交。

娇女无休沐,邻家自酒肴。

(《中秋日雨夜晴有作》)


嫦娥亦幽独,相望莫相哀。

岂洒伤离泪,还倾对影杯。

(同上)


密雨凝寒重,玄阴压昼昏。

残年盼归客,久病守孱魂。

(《冬居杂咏》)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


留取心魂亦何用,闲吟词赋总无聊。

乌头马角期空待,鹿驾牛衣梦转遥

(《山居无俚……》)


待将思泪悲秋赋,寄与耕田识字夫。

(《寄千帆》)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两句诗已概括了二十年“右派家属”的苦况。乌头白,马生角,终究望到了。闲堂的问题,经过“十有八年真电露”(闲堂诗句)的生涯,终于解决了。他俩双双退休,本可以游山玩水、寻亲访友过几天痛快的生活之后,再著书立说,欢度晚年。不料她没能享受这样的清福,东游宿愿既偿,离家不远的途中,遽遭车祸,一代女诗人,竟殒命于刹那之问。坎坷的一生,就此结束!


▲沈祖棻去世后,程千帆带着身心的伤痛,开始抄录《涉江诗稿》


她死了,用不着再担心受欺压了;但那里的人对她身后的漠视、冷暖,使一些活着的人知道了,也替她感到不平和难过。这里转录一段闲堂为她写的《小传》,作为本段的结束。传云:


武大中文系的领导当时就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但一直过了近两天,三位负责人才到她家里静坐了一会,对死者没有一句哀悼的话,对生者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至于校领导,当然更是不予理会。其后,也没有为她开追悼会。她在武汉大学二十年,就落得如此下场,是无法不使人感到寒心的。


真教人难以想象,无法理解!死后尚且如此,生前可想而知。从这里,可以反衬出她活着的时候、即当“右派家属”的二十年,是怎样忍辱含诟生活的。


上面所说的沈祖棻和另外两位朋友,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政治气氛,不同的遭遇之中死去的,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时代的牺牲者,又都是在山清水秀的珞珈山上发生的。珞珈山似乎成了不祥之地;但它是不应负这个责任的,在莽莽神州的大地上,冤死鬼太多太多了!他们的不幸,本不应该发生,但偏偏发生了,一而再,再而三发生了,成千上万地发生了!我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不管是含冤已死的,或是幸存苟活的,难道不应问一声:究竟是谁的过错!


1989年1月30日于北京


>原载《随笔》1989年第5期



沈祖棻致顾学颉诗选


寄肇仓

侵宵犹带雨声残,晓日长桥一倚阑。

浩渺东湖添绮色,萧森北地念春寒。

空怜远道传书数,欲慰沈哀下笔难。

寄语京华憔悴客,莫从桑海较悲欢。


得肇仓病中书,奉寄

秋怀正摇落,一雁度南天。

老病伤吾辈,文章让少年。

无才甘守拙,易退岂能贤。

纵对湖山胜,登临亦惘然。


代简寄肇仓

名都容小隐,襟抱可能舒。

节换应除病,闲多好著书。

先知追白傅,生计念相如。

天末飞鸿远,因风问起居。


答肇仓自郑州返北京后来书

每因慵病日,遥想倦游人。

开札余惊在,离居永叹频。

挂冠同谪宦,笼袖羡娇民。

闭户书能著,从多京洛尘。


答肇仓惠寄诗札

消息疑难定,平安喜有余。

每忧鳌动地,多谢雁传书。

北望愁何极,南归可自如?

长卿徒四壁,因念赋闲居。


关山劳远梦,感激诵新诗。

巢幕终愁燕,支床岂用龟。

人伤年老日,珠记夜光时。

应许怜同病,临风有所思。


京华传警日,闲雅想风仪。

妙达庄生旨,长吟白傅诗。

数行容我懒,一面识君迟。

上国观光意,苍黄未可期。


一朝清海宇,垂老庆升平。

圣代虽招隐,儒冠总累名。

全身思退草,传世待书成。

浩荡沧波远,相期鸥鹭盟。


千帆致肇仓,自比退院僧。来札因以劭老昔在陇上,尝戏署所居曰土地堂,谓终日惟公公婆婆相对也。辄呈小诗,以为笑乐

废院荒坛土地堂,公婆相对总凄凉。

不应偶象还崇拜,惭愧他年一瓣香!


退院高僧德罕俦,老尼成佛要清修。

不持戒律逍遥处,土地公婆占上头。


阒寂丛祠过客稀,灵风梦雨得同归。

岁时犹享鸡豚供,圣女神孙一欸扉。


香案神龛自避风,公婆安稳坐当中。

只愁误作龙王庙,更被春来大水冲。


岁暮怀人(四十二首录一)

暮年亲故半凋零,却喜神交眼独青。

久客京华盛声誉,老藏人海掩重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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