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棻之死——回望四十年前的那场车祸
纪念沈祖棻先生逝世四十周年
(1977.6.27 - 2017.6.27)
▲1977年6月23日,程千帆沈祖棻在上海留下最后一张合影。距离二人1937年流亡屯溪结婚,正是四十年患难与共。
海内故交今共老,江南好景昔同游。轻帆若趁东风便,重上秦淮旧酒楼。
像传统迷信的说法:捡脚印。祖棻在最后的日子里只想回南京、苏州、上海——她曾经涉足、涉江的地方去。她的朋友们来信说:死前一面,于愿足矣。这个愿望也总算实现。1977年初,她也奉命“自愿退休,安度晚年”。
祖棻和千帆这两个“自由人”,带了他们心爱的外孙女早早,于4月25日乘船离开武汉。
东下访友,是她在人生舞台谢幕前的最高潮。孙望、徐士复、吴白匋、张拱贵、金启华、章荑荪、吴调公诸先生都在南京会集,只可惜游寿、萧印唐、殷孟伦、施蛰存等因故未来。
一切都像是有一个新的开始,谁也料不到却是沈祖棻的结束。1977年6月27日,祖棻千帆携带早早从上海回到武汉,女婿张威克在码头迎接。他们叫了一辆三轮机动车,司机酒后开车,行驶过速,到珞珈山下离家约三百米远的下坡处,为避让狭路迎面驶来的大卡车猛然撞在道旁的水泥电线杆上,祖棻头部受了重伤。如在现在,呼救或可抢救,当时电话武大中文系求救,说是正在开会,无人理会。家人好容易拦住一辆汽车送到洪山武汉军区总院,已经无法抢救,在手术台上逝世。
当时,这车祸的消息已传遍全校,两天以后,领导们终于来到这湖边小屋静坐了一会,对死者没有一句哀悼的话,对生者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至于校领导,更是不予理会。其后也没有开追悼会。
这里绝不是说什么个人恩怨,直到现在,怕也能得到理解。这个老教职员工(当时祖棻的教师身份甚至都不被承认)已经退休了,该谁管?谁管谁负责!你负得起这责么?!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那“知识即是罪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一个“右派元帅”的罪人家属,即令是暗暗倾慕祖棻的人,也不敢有所表示。
更可悲的现象是:人性的消极因素被充分调动起来了,在风浪和压力之下,在功利和得失之前,利用“商机”,以获大利者,也不乏其人,乃至留下些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丑闻。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关爱、尊重;有的只是轻蔑、猜忌、践踏。鲁迅曾描写过他当年见到的时尚拍照,一个人化妆为贵贱两种形象,贵者倨傲,颐指气使;贱者卑下,俯首求饶,号曰“求己图”。这是当年对人格的嘲讽留影,如今如果留影,又当如何?
“国民性”的负面挖掘,不可留情!
祖棻的丧事,全部是由女儿、女婿所在的武汉汽车标准件厂的热心同事帮忙操办的。当时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还比高等学府有人情味。三四年后,武大也提出为她开追悼会,但家属婉谢了。祖棻在那里辛勤工作了二十年的关系,就是这样结束的。
也许沈祖棻比起某些人来还是有她的幸运之处。
“士抱奇才绝识,沉压积废,不得少出一二,则其肝心凝为金石,精气去为神明,亦乌足怪!”(陆游《跋东坡<祭陈令举>》文中语)
她将心血凝成了创作。
晚年的沈祖棻,放弃了词的写作,过于精细的语言艺术要求,不是所有的非专业者所能运用自如的。这个时代要学的新东西太多了,她要致力于更广阔的途径。以她的才华,她的卓识,转行别用,何所不能!古诗体的《早早》,同样令人为之醒目。如果不再限于绳其祖武,她可能有更新的发展,也许会出现一个全新的祖棻,既传承古韵,又别辟新域,在丰厚的文化积蕴里,孕育出昭示将来的新的苗裔。但是,一切都终结了,只让她化作春泥永护花吧!
一个将才智毁灭,将生命销蚀的任务似乎终于完成。这是谁的目的?这是为什么?在这场消耗战中,谁是赢家?沈祖棻不过是祭品的一例。
培养造就一个人才是多么艰难,磨损毁灭一个人才又多么容易。鲁迅曾悲愤于某种人对不能再造的生命毁灭毫不可惜。而这一场浩劫及其余波,则对一切珍贵的文化毁灭毫不可惜。中华民族将何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自作孽,不可活!为什么做出连历史上的入侵外敌也做不到的事?愿这种文化自杀的噩梦永不再现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
有多少青春被白白地埋葬在这堵狱墙之下了,有多少伟大的力量被白白地毁灭在这里了呵,应该把一切实话都说出来。这些人都是一些不平凡的人,他们也许是我国人民中最有才华最有强力的人。然而,他们那强大的力量却白白地被毁灭掉了,被疯狂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毁灭掉了。这是谁的过错呢?这究竟是谁之罪?
沈祖棻虽然没有进过监狱,没有被打过右派,死因是偶然的车祸。然而,不用笺释类比,她与这些人同是极“左”路线的牺牲品。多少文化精英受辱、致残、自缢、被杀……谁做了这些事?这里丝毫没有算账的意思。这些“革命”群众,一般并非胸怀韬略,或阴谋报复,数十年后自己回顾,思虑也很复杂。什么时候,人类才能更清醒一些,再不做伤害别人,或互相伤害的事呢?
说到“文化大革命”的负面影响,可能比我们估计的还要久远,必须认真反思警觉。若就政治形势而言,需要树立权威,统一思想,有的做法,也难免有非常特征。中国知识分子,自有局限。采纳忠言,反思自省,择善从之,但是在运作过程中,“横扫”所及,谁是政敌?谁是异己?谁是“居心叵测”?一切非民主、蔑视人权的现象,加上各层次中的宗派关系、内讧传统,以及推波助澜牟取私利……的确使伤害面之大,影响力之久,发挥到极致。也许还有一本中国的《苦难的历程》一书问世!
歌德曾写过:
自然给我们眼泪,给我们痛苦的呼喊,当我们再也不能忍受的时候,至于我——她留给我旋律和语言。使我深深的愤怒能够给人知道,当别人在他的痛苦中喑哑的时候,上帝给我才能来倾吐我的爱情。(引子袁水柏所译英国乔治·汤姆生所著《马克思主义与诗歌》)
我们不再喑哑了!
>节选自章子仲《易安而后见斯人——沈祖棻的文学生涯》,标题为编者所加
▲1996年5月,程千帆在吴志达的陪同下为沈祖棻扫墓。
【年谱中关于四十年前这段往事的记载】
沈祖棻因车祸逝世。
程千帆《涉江词稿跋》云:沈祖棻“六月二十七日,觏逢车祸,逝世武昌,逾月,葬于石门峰公墓。”(《沈祖棻全集·涉江诗词集》117页)
李涵说:“那天他们乘坐的是三轮摩托(俗称电麻木),进入九区后由西往东开,路过武大印刷厂的门口,有一根水泥电线杆,司机酒后驾车,竟朝电线杆冲过去,发现情况不对才急向左拐弯,但由于惯性作用,坐在右边的沈先生被甩了出去,面部正撞在电线杆上,立即血流如注,在送往医院的当晚就逝世了。坐在她身边的程先生一只手臂骨折,坐在左边的女婿抱着小外孙女,则安然无恙。一个多月后沈先生的骨灰被安葬在武昌石门峰公墓。对于肇事司机,程先生并没有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说‘他年纪还轻,坐一年牢出来,他的前途就断送了’。”(《怀念沈祖棻先生》,原载《人物》1999年第12期)
武汉大学中文系领导对沈祖棻遭遇车祸不予理睬
程千帆1978年3月28日致函萧印唐称:“武大中文系对弟夫妇极刻毒,尤其对紫曼身后,非所忍言。”(《闲堂书简》89页)
杨翊强说:“一九七七年七月沈先生车祸重伤,印刷厂的工人出来抢救,打电话到中文系报告,回答说‘正在开会,且沈已退休,应找居委会’。待拦到过路车送往陆军总医院,院方知道伤者是武大教授,要动手术,须通知单位来人,印刷厂工人再打电话,还是那个人回答,说‘系里无人可派,该找居委会’。”(《致沈祖棻诗词研究会》,载《沈祖棻诗词研究会会刊》第20辑)
吴志达登门吊唁沈祖棻。
程千帆1977年7月1日致函吴志达云:“祖棻在武大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工作二十年,逮其遇祸惨死,教研室同人来吊唁者,先生一人而已,此意不敢忘也。”(《闲堂书简》93页)
程千帆奉命“自愿退休”。
(《程千帆简历》,载《程千帆沈祖棻学记》12页)
程千帆说:“我还没有到南京以前,武汉大学有个想法,就是尽量不让我出来继续工作。那时,沈祖棻已经出事了,我的情绪很不好。他们的办法就是迟迟不让我回武汉,还在沙洋。一旦回来,马上就宣布我‘自愿退休’,一点余地也不留。他们的话讲得很冠冕堂皇,就是‘安度晚年’。我当时已六十多岁了,生活也很困难,沈祖棻过去了,已经没有工资了,一个大学毕业生最低工资是七十元,我就按这个标准打七折,每个月四十九元。他们把我过去三级教授都不算了,就算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我就在那所破房子里住着。”(《程千帆全集》第十五卷《桑榆忆往》37页)
沈祖棻安葬在石门峰武大公墓。
程千帆1977年7月27日致函沈辰宪、文英云:“祖棻受伤太重,颅骨都碎了,不过一小时,就在手术室逝世。”“昨天,安葬在石门峰武大公墓。坟做得很好,骨灰坛外,砌了砖,加了很厚的水泥。坟前立了一块很大的水泥碑。这都是小婉厂里的同事义务劳动,尽心做的。等明年春天,再到坟上种树。”(《沈祖棻诗词研究会会刊》第5辑)
>以上节选自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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