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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伟:说先师闲堂赠潘石禅先生诗兼述往事

张伯伟 程门问学 2021-06-11

潘重规(左)与程千帆


这是一篇纪念性的文章。今天既是在这里举办潘重规(石禅,1908—2003)教授捐赠图书特藏室揭牌仪式和潘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而按照传统的计算法,今年也是先师程千帆(闲堂,1913—2000)先生的百年冥诞,所以我就写这样一篇文章,重心不是研讨,而是纪念。仓促成文,多有不周,乞各位指正。


1990年10月,首届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举办在即,闲堂师以心脏病复发入住南京工人医院。石禅先生由台北赴敦煌开会,返回时转道南京,至医院探访,出示怀念老友之作。不久,闲堂师酬赠六首。诗题如下:《余以病入医院,而石禅适自台北赴敦煌开会,会后枉道过存,出示见怀新作,奉酬六首,兼寄仲华》,其一云:


西风破睡入匡床,斗室孤呻亦自伤。失喜故人归故国,不遑颠倒着衣裳。


“西风”点出时间乃在秋季,肃杀秋风,砭人肌骨,病中孤吟,辗转反侧,犹见其情之难堪。此时故人返归故国,远道相访,真如喜从天降,不能自制,手忙脚乱,竟至颠倒衣裳,可谓善于形容。抗战时,闲堂师避地四川,曾先后在武汉大学(当时迁至四川乐山)、四川大学和金陵大学(当时迁至成都)任教,石禅先生也在四川大学任教,当有过从。抗战胜利后,武汉大学从乐山回到武昌珞珈山,闲堂师遂离开四川,石禅先生则去安徽大学任教。其后国共内战,潘先生泛海赴香港,任教香港新亚书院,后再转赴台湾。一别四十余年,至此重逢。这一天是1990年10月20日。末句语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之“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陶渊明《饮酒》亦有“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之句,此处则变换其意,写出喜极失措之状。其二云:


八十犹堪事远游,敦煌访古气横秋。前身未必梁江总,重到秦淮也黑头。


石禅先生由台北飞赴敦煌出席国际学术研讨会,以实际年龄计算,此年已是八十三岁高龄。“八十”取其整数而言。他精神矍铄,中气十足,面色如古铜,发无一丝白。此诗即写闲堂师眼中的石禅先生。黄庭坚《次韵德孺五丈惠贶秋字之句》云:“少日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未应白发如霜草,不见丹砂似箭头。”此诗用其韵,兼采其词。三、四句乃反用杜甫《晚行口号》及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句,杜诗云:“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李诗云:“前身应是梁江总”,“鬓丝休叹雪霜垂”。江总在梁亡后流落岭表百越十余年,入陈后又自陈入隋。故后人对杜诗“还家尚黑头”句颇有质疑,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六《事实·江总还宅诗》云:“‘红颜辞巩洛,白首入轘辕。……百年独如此,伤心岂复论。’乃江总《自梁还寻草寺宅》诗。杜子美《晩行口号》云:‘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据总诗‘白首入轘辕’,则非黑头矣。不知子美将有别本邪?”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二“诂笺”七“鄜州省家”条云:“今考总放还时,年已七十余,故其诗亦自有‘白首入轘辕’之句,何言黑头?此自就总初陷侯景时事自比耳。”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晚行口号》下引顾炎武曰:“考《江总传》,梁太清三年,台城陷,总年三十一。自此流离于外十四、五年,至陈天嘉四年还朝,总年四十五,所谓‘还家尚黑头’也。……《传》又云:开皇十四年,卒于江都,时年七十六。既无还家之文,而祯明三年为陈亡之岁,总年已七十一,头安得黑乎?”其实,江总自称“黑头”,还是有迹可寻的,其《让尚书令表》云:“使臣暮齿,岁制月制,赊臣皓发。”江总官拜尚书令,已在陈后主至德四年(586),临近古稀之龄,而当时尚无“皓发”。但诗人作诗,为突出主题,或改造事实,正不必“实事求是”。将诗句一律当作历史,以史证诗,而云诗句有误,难免“固哉高叟”之讥。杜甫历尽艰辛,自伤年老,故远愧江总之“还家尚黑头”;李商隐以杜牧比江总,则云“休叹雪霜垂”。白首黑头,岂有一定之说。吴旦生《历代诗话》卷三十五“白首黑头”条指出:“其遇乱时尚少,正于梁字见‘黑头’,乃老杜笔妙。……而南还寻故宅,又别是后来事,故‘白首’、‘黑头’各不相碍。”可谓善解诗句。不过,闲堂师赠石禅先生之“重到秦淮也黑头”句,乃确为写实。

与石禅先生(1990年10月20日)

那一天,我恰好也去医院探视,有幸巧遇石禅先生,并合影留念。他真正是一头黑发,且自嘲云“有不白之冤”,引得闲堂师亦开怀大笑。设若顾炎武地下有知,大概也会对其“总年已七十一,头安得黑乎”的结论再加考虑吧?其三云:


(东原)(晓征)屐齿未经过,石窟灵文入网罗。独发校雠千古覆,俗书非雅亦非讹(君论敦煌卷子字多俗体,若以为误而改之,则转滋讹谬。其说极精创)


“石窟灵文”指敦煌遗文,此诗盛赞石禅先生论敦煌卷子中的俗体字非讹字之说“极精创”,发校雠学千古之覆,乃清儒戴震、钱大昕等所未及者。兹举一例:敦煌写本中《父母恩重赞》有“弟一怀躭受苦难”,有不少学者认为“躭”乃“胎”字之误,遂臆改之。但石禅先生指出:“躭,俗字耽,与‘担’通。此卷‘怀躭’凡十余见,《敦煌变文集》皆臆改为‘怀胎’,甚误。此变文引‘经云:阿娘怀子,十月之中,起座不安,如擎重担。’‘慈母身从怀任,忧恼千般,或坐或行,如擎重担。’是怀躭即怀担。P二○四四卷背《劝善文》:‘第一嘱,发愿耶娘长万褔,怀担十月受苦辛,乳哺三年相菊(鞠)育。’是怀担十月即‘怀躭十月’也。任二北《敦煌曲校录·十恩德》,第一怀躬守护恩,校云:‘题目“怀躬”,原作“怀躭”。“躭”亦可能为“胎”,或“将”。许书《佛说诸经杂缘喻因由记》,有“夜叉交下界来,躭此鸟上天去”语,未详其字,可能为“将”。’规案:‘躭’皆为‘担’字通用字,任说误。”1996年12月15日,我陪同闲堂师及师母一起和从美国来访的谢正光教授共进午餐,谢教授谈起自己在美三十年,而研究方法却越来越传统,对于新的理论一概不知。先师指出:“传统的魅力在于不断能从古老的东西中发现新的、与现代相合的东西。万古常新,既是万古,又是常新。学术研究如陈寅老说要预流,这只是一方面。也有通过自己的专业,对于新兴学科有所贡献者,如潘重规先生。他是季刚先生音韵、训诂学的传人,但他接触敦煌学,发现敦煌的俗字非错字,就是对于敦煌学的贡献。”我当晚就把这段话写入日记。这里所揭示的石禅先生学术创见的意义,就不止于为校雠学新增一例,而且涉及到学术的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其四云:


颇忆平生高仲子,英年橐笔共征西。行吟每作伤时语(时仲华赠诗有“醉来蚁梦花前酒,醒去鸡声雪里寒。愁绪万端遭世乱,狂名几日满人间”之句),好事偏耽打劫棋。


首句乃用杜甫“复忆襄阳孟浩然”或黄庭坚“颇忆平生马少游”句法。高明(1909—1992)字仲华,一字尊闻,江苏高邮人,1930年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中文系。其间从游于季刚先生之门,与石禅先生为同年级同学。黄先生赐以嘉号曰“淮海少年”,乃用陈师道赠秦观(高邮人)“淮海少年天下士”(《九日寄秦观》)句,以“天下士”勉励之。仲华先生乃一热血青年,目睹“九一八”事变,乃钻研国防问题,遍读中外兵书。年二十六,即任江苏省政府保安处主任秘书。1937年,日寇进攻上海,政府拟建西康省,仲华先生承陈果夫之命,入西康省党部任书记长,创办《西康国民日报》,自任社长。而闲堂师亦于1939年至西康省建设厅任科员,“共征西”即写其事。“橐笔”语本《汉书·赵充国传》之“安世本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张晏注曰:“橐,契囊也。近臣负橐簪笔,从备顾问,或有所纪也。”颜师古曰:“橐,所以盛书也,有底曰囊,无底曰橐。簪笔者,插笔于首。”借指仲华先生办报写社论事。1940年,武汉大学迁至乐山,仲华先生也转抵四川,曾为闲堂师代课,又时往乌尤山复性书院听马一浮讲理学,闲堂师亦有《诵避寇集怀蠲戏老人》。其时仲华先生有诗赠闲堂师,即“醉来蚁梦花前酒”云云,刘过《东林寺》有“买得狂名满世间”句,洪适《江城子》也有“晁董声名、一日满人间”句,故“狂名几日满人间”当指才华横溢的闲堂师,正王国维所谓“一事能狂便少年”。末句或谓仲华先生有坐隐手谈之好。其五云:


蕲春学派绍余杭,骆(绍宾)(颖民)(博平)(石臞)并擅场。休怅一流今向尽,海隅犹立两灵光。


黄侃先生(季刚,1886—1935),湖北蕲春人,早年投身革命,入同盟会,主《民报》社。学贯四部,尤邃经学、小学。中年转入教育,历任北京大学、武昌高等师范、中央大学教授,不轻易著述,但“晚有弟子传芬芳”,学界有“蕲春学派”之目。章太炎先生《黄季刚墓志铭》云:“余违难居东,而季刚始从余学。”太炎先生为余杭人氏,故此诗云“绍余杭”,其学派亦称“章黄学派”。骆鸿凯字绍宾(1892—1955),陆宗达字颖民(一作颖明,1905—1988),刘赜字博平(1891—1978),殷孟伦字石臞(1908—1988),诸先生皆黄季刚先生弟子,且年长于闲堂师,在文字音韵学研究上均有很高建树,故云“并擅场”。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也有“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之句。至闲堂师写此诗时,诸先生已先后谢世。然而远在海岛台湾,仍有潘石禅、高仲华两先生在,堪称硕果仅存,故有三、四句。庾信《哀江南赋》云:“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倪璠注云:“喻知交将尽,惟己独存,若鲁灵光矣。”此诗则反用其意,尽管老成凋零已“向尽”,但幸有潘、高二先生在,如鲁灵光殿之岿然独存,延续蕲春学脉,则亦可稍减怅惘之情。其六云:


蠛蠓鲲鹏各一天,梦中占梦转茫然。人生只合随缘住,流水征蓬四十年。


“蠛蠓鲲鹏”皆出于《庄子》,蠛蠓为极小之虫,鲲鹏为巨大之鸟,前者出于《田子方》:“丘之于道也,其犹酰鸡与?”郭象注:“酰鸡者瓮中之蠛蠓。”后者出于《逍遥游》,乃人所熟知。鲲鹏“徙于南冥”,台湾古称“鲲岛”,借喻潘、高;蠛蠓自况,亦乃谦词。二者虽有小大之异,但各有其天命,有差别而同样无从自主。将小大对比写来,如葛洪《抱朴子·刺骄》云:“蟭螟屯蚊眉之中,而笑弥天之大鹏。”蟭螟乃一种微虫名,此讥讽以小而笑大者,若蜩与学鸠之笑鲲鹏。石介《予与元均、永叔、君谟同年登科,永叔寻入馆阁,元均今制策高第,君谟复磨励元均事业,独予驽下,因寄君谟》云:“蟭螟何计逐飞鸿。”此自比微虫之不及大者。查慎行《野气诗》云:“大哉古今宙,都摄一气中。巨者运鲲鹏,细或吹蠛蠓。”则以无论大小,皆为一气所化。既然各有天命,也就是人力所难为。《庄子·齐物论》云:“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觉后知梦,方有一片茫然之感。故白居易《和送刘道士游天台》云:“人生同大梦,梦与觉谁分。况此梦中梦,悠哉何足云。”黄庭坚《写真自赞》更有“作梦中梦,见身外身”之句。人生之不可预测、难以把握有如是者。先师生前曾说,年轻时学习形式逻辑,后来掌握辩证法,以为可以用来解释世界,却时有窒碍难通处,到晚年则信奉佛教所谓的“缘法”。“梦中占梦”本出《庄子》,但这种思想也同样为佛教所有。宋代《道院集要》卷一“梦幻归真”条云:“世即是梦,梦时所见,又是梦中之梦。展转虚妄,如声外有响,形外有影……影外影为三等妄,梦中梦是两重虚。”回首往事,四十年悲欢离合,时光如流水逝波,一去不反;人生如蓬转萍飘,不得自主。真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之慨。大而至于国家,小而言之个人,其命运之无法捉摸、不可思议,除却“随缘住”,难道还能有更好的精神安顿吗?


我与石禅先生的缘分,并没有在1990年一面之后便结束。1998年8月,我应邀赴台北参加“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三次大会”,闲堂师托我带一枝长白山野山参给石禅先生。8月5日下午4:30分,在静宜大学中文系戴丽珠教授的陪同下,我们敲开了位于台北市仁爱路四段300巷19弄2号6楼石禅先生家的大门,潘师母开门请我们进去(以下据当天日记转录)。


八年未见,石禅先生腿脚稍有不便,但思路清晰,听力极佳,且精神良好。虽已91岁高龄,每周仍有东吴大学和台湾师范大学的研究生来家中听课,他总是连讲两小时不中辍。我询问其养生秘诀,他回答说:“只是保证睡眠,从晚上十点到早晨七点。三餐饭定时定量,基本上半碗米饭,蔬菜、鱼肉少许,外加水果。此外就是喝水,不吃任何零食。”接着就打开思绪,回忆起往事种种:


“我小时候二、三岁时,眼睛深陷,看起来是养不活的样子,以后一直身体很弱。到南京读中央大学,几乎每周去一次医院。四年读下来,医生如同自己家人一般熟悉。后来有个医生说,要给我打一种叫606的针,这个针你们可能不熟悉,那是要得了花柳病的人打的针,但对于感冒发烧很有效。打了一针后,果然见效。大学毕业后,我到湖北高级中学教书,那时湖北的教育不很好,很少人考入北大、中大,所以就成立了湖北高级中学。当时的教师都是从大学里的讲师以及较好中学的资深老师中聘请的。我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有何资格到那里教书?原因是当时的教育厅长黄建林(音)是季刚先生的学生,季刚先生要他把我介绍到那个学校,他也不好违抗。当时的教师都是四、五十岁,而我只有二十一、二岁。有一次教育厅长和校长来检查,到我班上,我要学生不许起立迎候,照样讲课,他们就站了一小时听课。我那时年纪最轻,却身体最差,讲完两小时就要在躺椅上休息半小时才起得来,而其它老师却仍然精神很好,有的甚至继续上两小时课。每年秋风一起,我是最早穿棉袄的。别人还没有穿夹袍,我已经要穿皮袍了。我想那怎么办,正好那时太极拳从北方传到南方,我就学了。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打了六、七十年,前三十年有间断,后来三、四十年就无间断,不管是在台湾、香港、伦敦、巴黎,即使到了列宁格勒,在很小的旅馆房间中,也要打太极拳。我的身体与此很有关。现在因为前年脚上的鸡眼挖坏了,没有打拳。去年到上海治疗了两个月,已基本上好了。我想尽快恢复太极拳。


我讲到曾读石禅先生的《列宁格勒十日记》一书,很受感动。他说:“此书大陆方面看到后,就向苏联要回了那些藏书。”我说:“先生是使国宝回归的功臣。”我们一起合影留念,随即告辞。


在台湾拜访石禅先生(1998年8月5日)


走出潘府,已是黄昏时分。戴教授提出请我吃台湾小吃,在福华大饭店的地下。路上我问起现在的潘师母,戴教授告诉我,这位潘师母原来是李渔叔教授的太太,她十九岁就结婚,有两个女儿。李先生去世后,她守寡抚养二女。后来林尹先生作伐,介绍给潘先生,她征求了许多李先生学生的意见,大家都赞成,她就嫁给了潘先生,二十年来对潘先生照顾得很好。


闲堂师在2000年去世,石禅先生也在2003年走完其人生里程,那时我正在韩国外国语大学任客座教授,未能及时得到这个消息,也就未能有机会表达自己的哀悼之情。今天可以在此述说往事,多少弥补了一些长久以来的缺憾。


二〇一二年十月十九日于南京朗诗寓所


>原载《想念程千帆》,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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