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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 沈祖棻论宋人七绝(南宋篇)

沈祖棻 程门问学 2021-06-12

整理者按


沈祖棻先生著有《唐人七绝诗浅释》和《宋词赏析》二书,其对唐诗、宋词的精彩评释和赏析,久已享誉学林。然而对于宋诗付之阙如,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中华书局今年出版的《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中的《七绝诗论》残稿,可以稍稍弥补这个遗憾。《七绝诗论》的“家数”一章,是对唐、宋七绝诗的发展和各家特色的述评。其中唐人部分,已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得到更深入地阐释,现将宋人部分稍作整理,分上下两篇刊发,以飨广大同好。


之前已推出北宋篇,今日为南宋篇(附清代一段)。由于整理者水平有限,引用请以原稿为准。


沈祖棻《七绝诗论》手稿

南渡以还,陈简斋远祖老杜,近宗苏黄,而倾心于后山,可知其诗之所得力。吴澄序震翁诗曰:“简斋古体自东坡氏,近体自后山氏,而神化之妙,简斋自简斋。”《诗法萃编》:“简斋学杜,师意不师辞。古体清迥绝俗,而不及山谷之雄厚。律体则锐出锐入,游刃有余,而专尚洗鍊。”简斋诗大氐精苦高洁,七绝亦然。多洗鍊之功,有精洁之思,具清远之致,如《秋夜》《雨过》二绝之精洁,《和张矩臣水墨梅》之清远,皆洗伐净尽,所谓剥肤存液者也。


放翁为南渡一人,卓然大家,其源虽出江西派,而实自辟一宗,不袭黄陈之旧,一变生涩深奥为清新圆润,而其格局之大,方面之多,足以上追老杜,近配东坡。《艺苑卮言》云:“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吴自牧《宋诗钞》云:“刘后村谓:‘近岁诗人,杂博者堆队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费搜索,缚律者少变化。惟放翁记问足以贯通,力量足以驱使,才思足以发越,气魄足以陵暴,南渡而下,故当为一大宗。’吾谓岂惟南渡,虽全宋不多得也。宋诗大半从少陵分支,故山谷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若放翁者,不宁皮骨,盖得其心矣,所谓爱君忧国之诚,见乎辞者,每饭不忘,故其诗浩瀚崒嵂,自有神合。呜呼!此其所以为大宗也欤!”放翁“六十年间万首诗”,绝句亦多。其包罗广博,如《花时遍游诸家园》:“翩翩马上帽檐斜,尽日寻春不到家。偏爱张园好风景,半天高柳卧溪花。”《江上散步寻梅偶得》:“小南门外野人家,短短疏篱缭白沙。红稻不须鹦鹉啄,清霜催放两三花。”则清新婉丽。如《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舟中一雨扫飞蝇,半脱纶巾卧翠藤。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岁暮》:“浅色染成官柳丝,水沉熏透野梅枝。客来莫怪逢迎嬾,正伴曾孙竹马嬉。”《小园》:“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则恬淡闲适。如《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买醉村场半夜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後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醉歌》:“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渍短貂裘。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排闷》:“四十从军渭水边,功名无命气犹全。白头烂醉东吴市,自拔长刀割彘肩。”《夏日杂题》:“憔悴衡门一秃翁,回头无事不成空。可怜万里平戎志,尽付萧萧暮雨中。”《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则雄壮悲愤。如《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则缠绵哀怨。如《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饮张功父园戏题扇上》:“寒食清明数日中,西园春事又忽忽。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则旷达诙谐。可见其博大精深,无所不能也。故诚斋嘉其敷腴,梁溪赏其俊逸,方虚谷许其富豪悲壮,吴之振称其浩瀚崒嵂,均其所长。朱竹垞谓其太熟太缛,《越缦堂诗话》谓其太平切近人,《说诗晬语》谓其古体近粗、今体近滑,则均指其短而言。盖放翁作品既多,瑕瑜互见,粗直熟滑,时亦不免。且亦由于黄陈过于生涩精刻之反动,至诚斋益平熟谐俗,穷变之理,时势使然也。


沈祖棻《七绝诗论》手稿


诚斋亦为南宋大家,其源亦出江西。诚斋自序其诗云:“始学江西诸君子,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后官荆溪,忽若有悟,遂谢去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而后欣然自得。时目为诚斋体。”周必大跋其诗曰:“诚斋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扫千军、倒三峡、穿天心、出月胁之语。至于状物姿态,写人情意,则铺叙纤悉,曲尽其妙。”方回《瀛奎律髓》云:“诚斋虽沿江西派之末流,不免有颓唐粗俚之处,而才思健拔,包孕万有,自是南宋一作手。”陈《宋诗选》曰:“杨诚斋矫矫拔俗,魄力又足以胜之,雄杰排奡,有笼挫万象之概。然未免过于摆脱,不但洗净铅华,且粗服乱头。”大抵才思健拔,包罗丰富,状物写情,曲尽其妙,明白流畅,是其所长,而平易熟滑,粗豪俚俗,则其短也。此亦王、陈以来必然之反响也。其七绝,如《过百家渡四绝》之一:“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莫问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有香来。”《蝶》:“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先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三月三日雨作遣闷绝句》之一:“村落寻花捋地无,有花亦自只愁予。不如卧听春山雨,一阵繁声一阵疏。”《新柳》:“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未必柳条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长。”皆浅近自然,而状物工细。如《夏夜追凉》:“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晚风》之一:“晚风不许鉴清漪,却许重帘到地垂。平野无山遮落日,西窗红到月来时。”《晓过丹阳县》:“风从船里出船前,涨起帘帏紫拂天。点检风来无处觅,破窗一隙小于钱。”状物姿态,刻划入微。如《都下无忧馆小楼春尽旅怀二首》之一:“病眼逢书不敢开,春泥谢容亦无来。更无短计消长日,且绕阑干一百回。”《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之一:“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竹阴小憩》:“不但先生倦不苏,仆夫也自要人扶。青松数了还重数,只是从前八九株。”极写闲适。而《初入淮河四绝句》:“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将筑皇基。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则悲愤苍凉。故国之悲情,见乎辞矣。至《题沈子寿旁观录》、《八月十三日望月》、《题钟家村石崖》、《送乡僧德璘监寺缘化结夏归天童山》,则均俚俗诙谐,亦诚斋诗之一特点也。


白石学诗于萧德藻,萧固江西派,白石自序亦谓“三薰三沐,学黄太史”,后乃屏去。自序曰:“居数年,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其诗情韵颇高,尤见长于七绝。《藏一话腴》曰:“姜尧章奇声逸响,(率)多天然,自成一家,不随近体。”《越缦堂诗话》曰:“南渡中叶后,姜尧章最清峭绝俗。”《香石诗话》曰:“宋人七绝每少风韵,惟姜白石能以韵胜。”所论均得其实。其七绝如《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姑苏怀古》、《平甫见招不欲往》、《过垂虹》诸作,均情韵独绝,上追唐人,不落宋诗窠臼者也。


宋末诗人如谢翱林景熙汪元量,皆身经亡国之痛,多凄恻呜咽之作,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其诗皆称小指大,辞隐义显,足为一代诗史。谢诗奇崛,林诗幽婉,汪诗放逸,作风各殊,而其黍离麦秀之感,凄恻哀怨之音,则相同也。七绝尤工。谢之《过杭州故宫二首》、《重过二首》,林之《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阅之有感》、《梦中作四首》,汪之《醉歌》、《湖州歌》,均感慨悲凉,纪亡国之痛,洵诗史也。


沈祖棻《七绝诗论》手稿


七绝至唐,遂为百代不易之体。唐极其工,宋极其变,后之作者,无能超越两代者。清诗远胜元明,然作者或步武唐人,或取法宋贤,亦不出此范围。王渔洋以天赋之才,创神韵之说,其七绝之风神独绝,不但度越元明,擅胜一代,而上追唐人,别开境界,神韵缥缈,其情境有唐人所无者,亦可谓七绝诗中一大作手矣。七绝如《秦淮杂诗》、《真州绝句》、《高邮雨泊》、《再过露筋祠》、《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二首,皆以神韵胜,风神缥缈,情韵悠永,求之无迹,味之无穷,洵遵唐人之正轨,得绝句之神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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