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教授谈读书：应有明确目的，敢于疑人不疑
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徐有富教授，师从文史大家程千帆先生，多年来致力于“治学方法与论文写作”的教学与科研工作。1995年以来，徐有富教授为研究生、本科生讲授本课程，得到了一致好评。读书，是获取知识的重要途径。但是怎样读书？掌握正确的读书方法对于治学有着怎样的重要意义？笔者就这些问题采访了徐有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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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教授，据我所知，您最近出版了《治学方法与论文写作》（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问学君按：该书已修订更名为《学术论文写作十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可以说这是结合了您多年的授课经验和自己的治学心得的重要成果。您为什么会特别重视读书、治学的方法呢？
徐有富：南京大学中文系素有注重研究方法的传统。打开《汪辟疆文集》我们首先见到的就是《读书举要》、《工具书之类别及其解题》、《读书说示中文系诸生》等一组文章。正如程千帆先生在该书《后记》中所说：“前两篇开列要籍，后一篇指示读法，都属读书指导一类。”“汪老师学识极为渊博，又是一位目录学专家，所举图书和对它们所加评论，现在看来，都还非常中肯；其对治学途径的阐述，尤多自道甘苦、深造有得之言，足供今天研究古代学术的参考。”先师程千帆先生指导研究生，特别注意传授研究方法，给我们开《专业文献选读书目》，谈怎样读书；送给我们卡片，谈怎样写读书笔记；发给我们《论文习作简洌》、《校对符号用法》，谈怎样写学术论文等。此外，他还就治学方法问题，应约专门写了一些文章，举行过一些讲座，发表过一些谈话。这些文章与谈话记录结集成了一本《治学小言》，对读者大有裨益，我从中也获得了很多启发，对自己的读书、治学帮助很大。
比如，我在写《〈卷耳〉新解》（韩国岭南中国语文学《中国语文学》第36辑）一文时，曾将《四库全书》中经部诗类著作中有关《卷耳》的内容，认真看了一遍，又将《四库全书》以外的有关《卷耳》的著作尽可能地看了一遍。正因为如此，发表后反映还是不错的。这中间一个重要的读书心得就是读书要有目的性，并且读书要从目录索引入手。而这些都是重要的读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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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认为为什么在大学本科阶段和研究生阶段的学习中，还要特别强调读书方法呢？
徐有富：这是因为过去读书与现在读书不同。其一，目的不同，过去为了升学，现在为了科研，为人类文明作贡献。其二，方法不同，过去求同，现在求异。其三，读书面不同，过去很窄，现在很宽。因此，应该引导学生们掌握正确的读书方法，以便更好地完成学业，在科学研究中少走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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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读书呢？
徐有富：首先，要博览群书。掌握的数据越多，我们对问题的认识才越全面。如研究文学的人，不能仅读文学的书。因为文学作品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具备丰富的知识，才能正确地理解作品。就拿《诗经》中的第一首诗《关雎》来说吧，要读懂这首诗，不仅要有音韵学知识，以正确读出诗歌的每一个字，如“君子好逑”的“好”是读“hǎo”还是读“hào”；还要有训诂学知识，以正确解释每个字的意思；还要懂一点文献学知识，才知道为什么这首诗取了这样一个题目。如果具备一些礼乐知识、生物学知识和社会学知识，就更容易理解诗歌的含义了。只有了解了琴瑟在堂上，是夫妻俩经常弹奏的乐器，钟鼓在堂下，是在大型活动中演奏的乐器这样的礼乐知识，才能理解“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意思是诗中的男主人想和淑女结婚，婚后与她友爱，使她快乐。从社会学、生物学的角度看，正如闻一多在《说鱼》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所以，《关雎》这首诗开头的起兴句是以在河中洲上的雎鸠想捕鱼来比喻君子想追求淑女。所以，程千帆先生说：“研究文学而不管当时其它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例如政治、经济、军事、宗教、艺术、社会风习、中外交通等等，就更必然地会限制了自己的成就。”
为了做到博览群书，可以先读目录书。因为目录书往往会对某一领域的图书的基本情况有系统介绍，将目录书认真看一遍就会对某一领域的基本文献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这对迅速扩大我们的知识当然是大有好处的。程千帆先生就说过：“如果重新来过，还愿意从目录学入手。”他给研究生上校雠学课时，作业就是要学生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看一遍，写一篇读书的心得体会，目的就是要打开学生的眼界，了解我国古代学术研究概况。其次，我们还可以到学校图书馆、系资料室、书店翻阅专业书与非专业书；专业杂志与非专业杂志，文摘与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等。从中我们可以了解某一领域的研究动态与最新成果。就某一本具体的书而言，我们不妨读一读书的序言、后记和凡例，因为这其中包含了很多重要的信息。至于书的内容，可以采用灵活的方式，正如钱穆所说：“或采直闯式，不必管校勘、训诂等枝节问题；或采跳跃式，不懂无趣的地方，尽可跳过，不要因为不懂而废读；或采闲逛式，如逛街游山，随兴之所之，久了自然可尽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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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博览群书外，读书还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呢？
徐有富：还要精读。就读书治学而言，精读应当说更重要。特别是在信息量急剧膨胀的现代，要想在科学研究方面做出一些成绩来，不得不在某些专门领域狠下功夫。所谓精读，就是认真地读，扎扎实实地读。精读的书，有的篇章甚至要达到会背的程度。只有这样，才能加深对书的理解。程千帆先生曾指出：“背诵名篇，非常必要。这种方法似笨拙，实巧妙。它可以使古典作品中的形象、意境、风格、节奏等都铭刻在自己的脑海中，一辈子也磨洗不掉。因此才可能由于对它们非常熟悉，而懂得深透。”我们上程千帆先生的历代诗选课时，他在第一堂课就说：“今天要丑话讲在前面，历代诗选汉代至宋代的五、七言诗，学生毕业好比姑娘出嫁，学校要多陪些东西，我提一个要求，要多读、多背，三年后不背熟三百首，就不能毕业，有些学生说诗词格律不懂，就是因为作品读得太少。就不会有两只知音的耳朵。汉时，司马相如读了一千篇赋，就学会了写赋。”（问学君按：相关内容已整理为《程千帆古诗讲录》，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就学习方法而言，精读实际上采取了解剖麻雀的办法，会解剖一只麻雀，当然也就会解剖其它麻雀、其它鸟，收到一通百通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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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除了“读”之外，还应该注意什么问题呢？
徐有富：读书时还要思考。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只有边读边思考，读书才能有所收获。如王之涣《凉州词》首句一作“黄沙直上白云间”，现在通行的看法是“黄河远上白云间”。竺可桢指出：“唐朝开元时代，对于安西玉门关一带春天几乎每天日中都要刮起黄沙直冲云霄的情况是熟悉的。”但是人们认为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可以故意将地点弄错，如苏东坡在黄州不是赤壁之战的所在地，但是他在词和赋中都说黄州是赤壁之战发生的地方。那么此诗究竟哪一句正确呢？我们认为“黄沙直上白云间”正确，因为这首诗的主题是一个“怨”字，写戍边将士长期生活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却得不到春风的眷顾，因此环境越差，他们怨恨的情绪也就越深，越合理。类似这些问题的提出，都有赖于读书时的思考。只有读书时思考了，才能提出问题。
而提出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有怀疑一切的精神，特别是疑人所不疑。譬如，我们在读南朝民歌时，会发现其中经常提到“扬州”。像《孟珠》：“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莫愁乐》：“最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扬州何在？人们会自然想到现在苏北的扬州市。但是今天的扬州市在南朝时就发达到经常被妇女们挂在嘴上吗？不会。实际上当时人们口头上的扬州是指以今天的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史书的记载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而六朝时期南京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此把南朝民歌中的扬州理解为以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再如，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乌”何指？有的解释成“乌鸦”，有的解释成“乌鹊”，有的未作解释，如谓“树上的栖乌大约是因为月落前后光线明暗的变化，被惊醒后发出几声啼鸣”。其实诗中的乌应当指乌臼鸟，乌臼鸟的特点是黎明即啼，因此又称黎鹊。如南朝乐府民歌《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都说明乌臼鸟黎明即啼的特点。所以这首诗采取了倒叙的手法，第一句说黎明时没有睡着，第二句说夜（一作晚）泊枫桥时没有睡着，第三、四两句说夜半没有睡着。据傅璇琮《张继考》，可知张继在安史之乱前不久考取了进士。安史之乱后曾流寓吴中，则诗人在枫桥夜泊时所表现出来的深深的忧愁，既有羁旅之愁，又有家国之忧，还有对自己前途与命运的担心。所以，这首诗成了写愁的代表作。可见，越是疑人之所不疑，你就会越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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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正确的读书方法，最终是为科研服务。那么是否说明读书应该有明确的目的呢？
徐有富：是的。我们读书应当有明确的目的。因为图书资料浩如烟海，如果我们读书没有目的就会感到无所适从，读的书再多也没有用。就依我自己的经验为例吧，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嘉定钱大昕全集》十册，计四百万字，我想利用它写一篇有关钱大昕的文章。考虑到钱大昕作为一位学者在版本学方面取得的成就，与藏书家在版本学方面取得的成就是不尽相同的，研究的人很少，而我对版本学知识稍微熟悉一点，于是就从这个角度将《嘉定钱大昕全集》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写出了《钱大昕的版本学成就》一文（《中国典籍与文化》2000年第2期）。再如，我最近写了一篇《论宋诗的理趣》的文章，要想搜集到比较完整的资料最好将《全宋诗》读一遍，但是《全宋诗》有七十二本，人们通常都会望而生畏，我还是下决心从研究宋诗的理趣的角度，将《全宋诗》翻了一遍，那些明显与理趣无关的内容当然一掠而过。由于能够不断地发现新材料，所以我在翻阅《全宋诗》时总会有一些惊喜，所以并不觉得枯燥。由于运用了大量新材料，我自己对这篇文章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要掌握了正确的读书方法，无论是为了获取知识或是进行科学研究，都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学术论文写作十讲》
徐有富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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