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翔冬先生1928年演讲：什么是诗人

整理者按：

胡翔冬先生（1884—1940）是金陵大学著名的诗人教授。他为人散淡，留下的资料不多，诗也仅存百余首。他的诗论，散见于学生的回忆文章，吉光片羽。本文为胡翔冬先生1928年在中华女子中学的演讲，由柯宝成、黄续汉笔录，弥足珍贵。文章原刊《金陵周刊》第17期，此次整理，重新标点，除明显错字有所改正外，一依原文。所引典籍与今不同者，亦未擅改，请读者察之。

抽烟者为胡翔冬先生（1926年）

吾们要解决什么是诗人，必定要先解决什么是诗的问题。

《说文》说：“诗，志也。”《礼·孔子闲居篇》上说：“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孟子·万章篇》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荀子·儒效篇》：“诗言其志也。”据以上所论，古人将“诗”解作“志”，这是无可否认的了。

那末什么是志呢？《毛诗序》说：“在心为志。”孔疏：“蕴藏在心，谓之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也。”

观此，“志”字就可作“愤”字解。“诗”亦就可作“愤”字解了。

按照几何的定理：

∵ A=C

而 B=C

∴ A=B

把诗、志、愤代入这个公式：

∵ 诗=志

而 志=愤

∴ 诗=愤

复次，太史公《报任安书》：“《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曹子建《赠白马王彪》序曰：“……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这全是诗就是愤的证据。诗既可以解作愤，诗人就可以解作愤人。但愤人这种名词，未免太生。而愤字确实含有使气的成分。《文心雕龙》说：“阮籍使气以命诗。”既然是这样，吾们不妨痛痛快快的把诗人叫做使气的人了。

胡翔冬先生手迹

诗人何以要使气呢？太史公说的好：“此人皆意有不得通其道。”换句话说，就是希望达不到。有人说使气是无涵养的原故。这话不对。孔夫子吾们不能不说他没有涵养吧！但是也要使气的：

《龟山操》：“予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这首诗的背景是说道不行。就字面看起来，可惜手里没有一把斧子。若是有，不但龟山上的树木要斫伐了，恐怕龟山顶也要削平了罢！这个气使的真不小咧！

有人说贫贱的人好使气。其实不然。汉高祖大皇帝我们不能说他是贫贱，但是他也是要使气的：

《鸿鹄歌》(《史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既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将安所施！”

这首诗的背景，虽是为戚夫人立赵王如意。照着字面看起来，鸿鹄要不是“羽翼既就”，那可就对不起，恐怕要遭矰缴之祸。鸿鹄是指的惠帝。你看这气使的嚇死人吧！

诗人的使气单单因着环境的恶劣所使的：

渊明《饮酒》诗：“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这种环境当然要使气。但是遇到名山大川，风景绝佳的时候，此种环境诗人也是要使气的：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这是抚今伤昔的意思。

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是伤时念乱。说来说去，诗人使气，不是没有涵养的原因，不是贫贱的原因，也不是环境恶劣的原因；这还是希望达不到的原因。这种希望是积极的。希望愈积极，而达不到也愈积极。

胡翔冬先生《自怡斋诗》

《庄子·养生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话说的不错。积极的路既然走不通，就不得不掉过头来走上消极的路去。消极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吃酒，一条是睡觉。

卢仝《忆酒寄刘郎》：“爱酒如偷蜜，憎醒似见刀。”

又《病客淮南》：“且喜闭门无俗物，四肢安稳一张床。”

这几句诗描写吃酒睡觉，真算是有味极了！

但是吃酒必须吃醉，才得着乐趣。平常说：“请客不吃饱，不胜活埋了。”吃酒也是如此。

李白《登谢朓楼赠别校书诸公》：“抽刀断水水更流，举酒消愁愁更愁。”

这种吃而不醉的痛苦，是何等的痛苦！

睡觉的乐境在梦。没有梦，连消极的希望都断绝了。世人常骂吃酒睡觉的人是醉生梦死。其实这种乐境，在诗人是踏破铁鞋无处觅的。

苏东坡《连雨独饮》：“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

这真是千古解醉梦的妙谛咧！

总起来说，照着积极的看来，诗人就是使气的人；照着消极的说，诗人就是吃醉的人，又是做梦的人！

>原载《金陵周刊》第17期（1928年）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