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如何对待钱锺书的诗学遗产
本文为蒋寅教授《钱锺书清代诗学评论刍议》一文的第四部分,点击文末链接,可阅读全文。
钱锺书先生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钱锺书以学问渊博和识见精深赢得海内外学界的衷心景仰,《谈艺录》《七缀集》《宋诗选注》及《管锥编》涉及诗学的内容都成为经典论述,在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今天谈论清代诗学,已离不开钱锺书这些著作,不能不受其学说影响,这就带来一个如何对待钱锺书诗学遗产的问题。钱锺书的清诗观基本上形成于半个多世纪以前,此后学界的成果积累以及对钱锺书研究的日益深入,都使他的论著逐渐显露出一些缺陷和错误。这就提醒我们在阅读钱锺书著作时要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批判地吸收他的论断,以免为其主观片面之说所误导。但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到却也不容易,这里仅就个人学习所得,提出一些需要掂量的问题。
首先应该肯定,钱锺书的诗学研究,核心是修辞学。他对诗史问题的考察常驻足于现象层面,不去深究其历史过程。这是他论学忽略历史背景,搁置史传文献,“至于作者之身世交游,相形抑末,余力旁及而已”的学术兴趣所决定的。这种态度有时会导致其论述因缺乏周密的史实考证而流于浮泛,不得要领。比如,对于明清之际的诗坛格局,他曾引述若干诗文资料,提出这样一个假说:
这么说当然是不错的,本来也是很明显的现象。但问题的核心其实是当时公安诸家已然作古,而公安之学又为钱谦益所继承,也就是说公安派实际上已被江南诗派所取代。贺贻孙虽肯定袁中郎“亦近代诗中豪杰”,但同时又说徐渭、钟惺、谭元春、钱谦益、汤显祖、陈子龙等“昭代翘楚,吾所服膺,有在公安上者”,这也表明公安派较诸人为前辈,在当时已被钱谦益所取代。而竟陵派呢,现实中除了王夫之提到的沈雨若、张草臣、朱隗、周伯孔,朱东润指出的闽中蔡复一、吴门张泽、华淑,以及钱锺书提到的张岱、林古度、徐波与傅山外,公开表示服膺钟、谭并发挥其诗学的,我只见到贺贻孙一个,其他勇于自称或被人目为竟陵派的诗论家,实在罕见。较为近似的可能是常熟朱鹤龄、宁都曾灿、潭州王岱一辈,即便是这些诗人,表面上也站在中间立场作调停之论。职是之故,现在看到的格调、竟陵两派交争,基本上只见格调派的单方面火力。钱锺书说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也未必符合诗坛现实。
三联版《钱锺书集》
其次,出于趣味与观念之争,钱锺书评论清代诗学,有时不太顾及时人使用概念的个性色彩,而用近代的理论思维去观照古人,以致持论时有不够圆通之处。比如论王渔洋的神韵说,举严羽“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唯李杜得之”一段话,说“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然则“沧浪独以神韵许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之意矣”(第129页)。第28则论“悟”又说“沧浪继言:‘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透澈玲珑,不可凑泊。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云云,几同无字天书。以诗拟禅,意过于通,宜招钝吟之纠缪,起渔洋之误解”(第281页)。其实《沧浪诗话》通篇未出现“神韵”二字,王渔洋所谓神韵也绝不同于严羽的“入神”,钱先生多少有点误解严羽。严羽的原话是这样的:
钱锺书先入为主地给严羽戴上“神韵”的帽子,继而说王渔洋误解了严羽之意,又说“钟谭论诗皆主‘灵’字,实与沧浪、渔洋之主张貌异心同”,且其“以‘厚’为诗学,以‘灵’为诗心,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以空为灵矣”(第310页)。这一系列判断都有强人就我之嫌。只要仔细读一读渔洋诗论,就知道它是成立于格调基础之上的,取境主浑沦不切,与钟、谭之主幽细截然两途。王渔洋能欣赏钟、谭,不过体现了神韵诗学的包容性,而钱先生竟不能理解。类似的例子是论刘辰翁,因其《评李长吉诗》言“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评柳宗元《晨起诣超师院读经》言“妙处有不可言”,钱锺书遂视之为“沧浪无迹可求、尽得风流之绪余”,并将他归结为严羽到钟、谭一线上的人物。应该说,刘辰翁评李贺是抓住要害的,姜夔论诗固有“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的一种“自然高妙”,它与被钱锺书归为一类的司空图、严羽、王士禛所讲的妙悟并不是一码事。要之,钱锺书论诗学,似乎读前人评论比读诗集多,经常是参酌前人见解而作定谳;尤其是当前人的评价合乎己见时,一概引以为论据,而并不细究各家诗说的本旨。以致判断时或失之隔膜,或失之轻率。如论顾炎武诗承七子,举《济南》“绝代诗题传子美,近朝文士数于鳞”一联作为不薄七子的证据,即失之轻率。其实这两句不过切题述古而已,说济南有杜甫“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题诗,近代著名文人有李攀龙,并不涉及七子的评价问题。类似这种议论,大有他讥哂苏曼殊的只于卖花担头看桃李的味道。他看到时流将阮大铖划入竟陵派,就批评陈三立、章太炎、胡先骕等前辈题《咏怀堂集》,许其“以王孟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炼”、“具体储韦、追踪陶谢”,是“要未了然于诗史之源流正变,遂作海行言语”(第305页)。其实,只要他熟悉六朝诗,再细读一下阮大铖的集子,就会知道几位前辈的论断是触及《钤山堂集》艺术渊源的,不能只用竟陵派来限定。
钱锺书先生手稿
复次,钱锺书诗学既以修辞为旨归,所长在于能以丰富的诗例发抉前人诗心之同异,所短则不免过于专注细节,有时能识细而不能识大。比如论赵翼诗学,提到:“《瓯北诗话》论香山,亦有道著语,然书末杂钞宋元以来绝句,引‘蟭螟杀贼蚊眉上’等二绝,谓为元僧溥光所作,则于香山集,何生疏乃尔?”(第402页)《瓯北诗话》乃是清诗话中最有学术价值的几种之一,赵翼对白居易、陆游诗用功之深,要远过于《谈艺录》。钱锺书无视这一点,而聊举一则文献失误相讥讽,就显得不识大体了。这绝不是仅有的例子,第33则又说:“《瓯北诗话》摘放翁佳联,分为‘使事’、‘写怀’、‘写景’三类,以《西村醉归》之‘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属‘写怀’类。窃谓‘酒债寻常行处有’,出语本杜甫,人所共知;若对语实取刘叉《姚秀才爱余小剑因赠》短古中语,所谓:‘临行解赠君,勿报细碎仇’,放翁自注:‘见东野诗’,盖记忆之误。此一联亦正以组织成语见长。”(第362页)又举陆诗中《题庵壁》“身并猿鹤为三口,家讬烟波作四邻”、《小筑》“生来不啜猩猩酒,老去那营燕燕巢”本自白居易,《开东园路》“鹤雏养得冲霄汉,松树看成任栋梁”、《山房》“老鹤初来未丹顶,稚松亲种已虬枝”、《书斋壁》“买雏养得冲霄鹤,拾子栽成偃盖松”三联本自贾岛的例子,断言“此等以及前所举十数联,貌若写景写怀,实为运古。瓯北尚未能细辨也”(第363页)。这一长段考论,除了指出几联诗句之所本,足以显示记诵之功外,实在没说明任何问题。这类袭用前人语的“运古”(即用语)原不同于“使事”(即用典),为什么就不能欣赏其写景写怀之工,根据内容区别为写怀、写景佳句,而只能从使事的角度去欣赏与评价?这种地方最显出钱锺书论诗有时流于饾饤而不顾大体的致命缺陷。
因为存在这样一些问题,钱锺书诗论给我的印象,经常是很少深入文本去研究诗理,只是习惯于罗列前人意见以商榷一二细节问题;同时耳食之言也相当多,涉及具体作品的评价,偶尔甚至很失水准。比如第827页论及宋征舆《古意》:“碧玉堂西红粉楼,楼中思妇忆凉州。咸阳桥上三年梦,回乐峰前万里愁。秦地烟花明月夜,胡天沙草白云秋。离魂不识金微路,愿逐交河水北流。”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卷二选此诗,称“酷似杨升庵《塞垣鹧鸪词》”。杨诗选入《明诗别裁集》卷六:“秦时明月玉弓悬,汉塞黄河锦带连。都护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甘泉。莺闺燕阁年三五,马邑龙堆路十千。谁起东山安石卧,为君谈笑靖烽烟。”钱锺书认为“两诗皆佳,与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香’一篇风格相似,而杨用地名、朝代名、人名共八,宋用地名七,爱好遂贪多矣”。这一评价是很让人惊讶的!首先,“爱好遂贪多矣”本自赵执信《谈龙录》“朱贪多,王爱好”一说,爱好原指王渔洋诗的唯美倾向,钱锺书将爱好二字连读,遂与贪多意思不贯。这是他爱玩弄文字机巧而致牵强不通的一个例子。再看这两首诗,宋“咸阳桥上三年梦”句,无论写思妇梦的内容还是做梦地点,都不太贴切;从章法来看,颔联应与颈联对调才和顺,现在的写法明显扞格不通。杨诗姑不论其谋篇立意,即生呑活剥古人一点已不堪入目。钱先生指出“莺闺”一联脱胎于皇甫冉《春思》“莺歌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却不顾颔联全袭高适《燕歌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尾联又照抄李白《永王东巡歌》其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就连起首“秦时明月”四字也本自王昌龄,升庵自己只写了几个字啊?这样的通篇剿袭之作也能与沈佺期《独不见》相提并论,真让人无法理解。
钱锺书先生书房一角
综上所述,钱锺书留下的诗学遗产是非常丰富的,他对清代诗学的阐述有许多精彩的见解,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继承,但落实到具体论断,也不能盲目崇拜,一概视为定论,还需要审慎取舍。归根结底,钱锺书的学问是属于古典学术范式的。《谈艺录》虽然引用了不少外国文论,却看不到对当代学者论著的参考。谈到具体问题,基本上都是一家之见,而未汲取同时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像冯班《钝吟杂录》的“严氏纠缪”,台湾学者杜松柏在《禅学与唐宋诗学》中已有辩驳,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图书馆也有此书,而钱先生仍沿冯说之误。我们当然不能要求年事已高的钱先生对学界新成果都要掌握,却也应该理解他的学术范式是非常古典的,而非现代的。就像他自己所说,他研读古人诗集,只是从其中“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资吾操觚自运之助”。虽然“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闇契”,但这种研讨终究带有很大的兴趣成分,既不关注前人创作或理论的历史语境,也不追求学术的整体性。他谈论的问题和引用的资料都呈碎片化的状态,不太顾及许多资料的言说语境和意义指向,有时因连类而及,话题不断转换,最后归结处与起首讨论的问题甚至已相隔很远。《管子·枢言》有云:“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钱锺书很喜欢这句话,更引而申之说:“诗文之累学者,不由于其劣处,而由于其佳处。”(第527页)这也可以用来评价他本人的著述:其所长在渊博,但为此也付出了枝蔓的代价——凡文字涉及的所有材料和问题都要附录进来,一个比喻的因袭要罗列出来,一个典故要详举其用例,一个修辞要商榷评核,一个命题或表达方式要列举古今中外的许多相似之例;又多为摘其片言只语,不顾及原文的语境及其针对性。这样,一个个随处插入的细节,就难免损害行文的条理和深度,使他的论说多流连于细节的辨析,而缺乏整体性的思考和大判断,有时遇到真正重要的问题反而不能理解古人所说。以至于今天我们使用这些资料和引用他的论断,都不能不持审慎的态度,返回原始出处去作一番查验。不过,这绝不是什么足以否定钱锺书诗学根本价值的缺陷。任何一个学者的学问和见识都是有限的,文学批评更有着极大的主观性。以上所举的缺陷不足为钱先生病,只不过鉴于他的学问在很大程度上已被神化,他的著述也被谈艺家奉为圭臬,这就使我们有必要注意其论断中一些带有倾向性的问题,以免轻信其说而以讹传讹。无论如何,钱锺书是中国古典诗学的巨人,作为后辈学者的我们应该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而不是匍匐在他的脚下。
>摘自《钱锺书清代诗学评论刍议》,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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