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萨尔加多、荒木经惟……他为当代摄影大师造像|谷雨计划
采访并文|马列
编辑|李媛
摄影|钟维兴
出品丨
2019年9月9日,94岁高龄的罗伯特·弗兰克离世。他是推动世界摄影发展的关键人物,也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摄影师之一,其代表作品《美国人》,更是影响了一大批摄影家。翻看着弗兰克留下的一幅幅经典作品,我们能否会想起:一个总是为他人定格图像的人,自己究竟拥有怎样的容貌和精神?
同样的疑问,也曾经在摄影师钟维兴的心中掠过。不同的是,自从偶然为萨尔加多拍下肖像照后,他立即付诸行动,开启了为当代摄影大师造像之路。
罗伯特·弗兰克、威廉·克莱因、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约瑟夫·寇德卡、贝尔纳·弗孔、萨拉·莫恩、细江英公、森山大道……自2015年至今,钟维兴已经为世界上近100位摄影家和影像艺术家拍摄过肖像,他们中,不乏耄耋之年的老人。
萨拉·莫恩
或严肃,或诙谐,或坦然,或神秘……在一幅幅黑白肖像照中,我们得以见到那些经典照片创作者的真容。而钟维兴的野心远不止于此。拍下摄影家的标准肖像只是“规定动作”,接下来的“自选动作”,才是他创作《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的真正目的。
在面对每一位摄影家之前,钟维兴总会做大量的资料收集与阅读工作,包括了解摄影家的人生经历、代表作品以及被拍摄过的肖像。这首先是为了拍出与别人不同的作品,更重要的,则是让摄影家的肖像与其创作的作品之间,产生某种奇妙的联系。
约瑟夫·寇德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阿诺·拉斐尔·闵奇恩赤裸上身怀抱椅背,贝尔纳·弗孔的面具与剪影……钟维兴的这一系列作品,记录下了当今世界摄影界独一无二的大师影像。
“在全球摄影界,这些摄影家都称得上是璀璨的明星。我觉得,以一生的创作、成就以及对摄影发展的贡献来讲,他们应该得到人们的仰视和致敬。” 钟维兴说。
目前,《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正在成都当代影像馆展览,展览的名字,是“面对面:摄影师的先贤祠”。
“摄影师的先贤祠”一词,来自欧洲摄影博物馆原馆长让-吕克·蒙特罗索为展览撰写的前言。“‘先贤祠’一般是在纪念逝者时用,但蒙特罗索使用‘摄影师的先贤祠’,是为了展示这个项目与‘纳达尔的先贤祠’之间的共性。” 钟维兴说。
1851年,法国漫画家、摄影家纳达尔启动了一个项目,记录当时最耀眼的社会名流,乔治·桑、雨果、大仲马等当时在世的文豪,都在其中留下了自己的肖像。这个项目,后来被人们称为“纳达尔的先贤祠”。
如今,我们这个时代的摄影大师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先贤祠”项目。
围绕《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创作的来龙去脉,谷雨作者与钟维兴进行了对话。
90多个人,900多个故事
谷雨:最近几年,你最重要的作品当属《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拍摄这部作品的缘起是什么?
钟维兴:缘起很偶然。2015年筹备成都当代影像馆开馆展的时候,我们想邀请萨尔加多。此前我正好在印度拍摄一个肖像系列作品,会面后,我就提出给他拍个肖像。萨尔加多欣然同意了。之后,我在巴黎还与贝尔纳·弗孔、威廉·克莱因等摄影家会面交流,也一一为他们拍了肖像。
拍完之后,我突然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伟大的摄影家,许多人年龄也很大了。他们一生之中给无数人拍摄过无数的照片,但是居然没有人去系统地记录他们。假如我们不是做摄影的,或许还情有可原,但这些人做了一辈子的摄影创作,结果连自己这个群体都没有被得到系统记录,从摄影史的角度来说,这就说不过去了。
再加上我有成都当代影像馆这么好一个平台,展览也好、收藏也罢,肯定需要接触大量的摄影家。所以,不管是出于影像馆的工作,还是我自己对这件事的热情,我都觉得这是一件应该去做的事。
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
谷雨:在开始拍摄《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之后,你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钟维兴:就全球摄影界来讲,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怎样取得这么多摄影家的信任,让他们接受拍摄,这就很难。其次,大多数艺术家都很忙,要想约到他们也很难,比如杉本博司、安妮·莱博维茨、杰夫·沃尔、辛迪·舍曼等,我至今还没有拍到。
谷雨:那你得到的最大的帮助又是什么呢?
钟维兴:必须要先感谢萨尔加多和让·吕克。萨尔加多是第一个被我拍摄的摄影家,假如他对我没有信任,不让我开这个头,这个项目可能就不会成立了。他后来还主动给我介绍摄影家。让·吕克是当时的欧洲摄影博物馆馆长,当我把照片给他看并讲了这个想法后,他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他跟许多摄影大师都非常熟悉,就开始主动帮我进行联系。后来,三影堂的荣荣和映里两口子也帮我联系了很多日本的摄影家,所以我才拍到了荒木经惟、细江英公、森山大道等。
荒木经惟
细江英公
实际上,这个项目能进行到现在,不是因为我的能耐有多大,而是因为这些朋友的帮助。他们都认为这件事情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谷雨:目前,你一共拍摄了多少位摄影艺术家?可以讲讲其中比较难忘的拍摄经历吗?
钟维兴:我拍了90多位。可以这么讲,其中至少包含了900多个故事。
比如贝尔纳·弗孔,我们原本不认识,但因为这次合作,他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作为置景摄影的开拓者,弗孔在摄影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他完成了对传统摄影的彻底反叛,将摄影从照相变为造相。但弗孔也有着自己的个性,那就是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拍摄。对此,他曾经这样说过:“这并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我无法忍受现在的样貌。我与它共存,我的朋友们也能接受它,但他不再是那个置景拍摄了《悠长假期》系列和《爱之屋》系列作品的人了。那个人已经完成了他的创作,向后隐去了。若让摄影师的虚幻身影僭越了他所造图像的永恒之美,将是多么可悲。”弗孔曾经到中央美术学院讲过课,当时公告栏里就明确写着“不许拍照”。不要说正儿八经地拍肖像,就是走在路上,他也不允许别人拍他。
但弗孔在我们的友谊和他的原则之间达成了一个妥协。第一次拍摄时,他随手拿起一个空纸箱套在头上让我拍。之后,他则是戴着面具或者以剪影等其他形式进行拍摄。他的底线是,不正面拍到脸。
一想到拍肖像不能拍脸,我还是感觉挺别扭的。不过,当真的拍下弗孔戴着各种面具的肖像后,我又突然发现,假如直接拍,可能还没有现在这样戴着面具更有趣、更有艺术感染力。这反而让弗孔的肖像成为《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中最特别的一组作品。
贝尔纳·弗孔
真正的拍摄通常都很快
谷雨:在拍摄之前,你一般会做哪些准备工作?
钟维兴:第一,我会尽量详细地查阅相关资料,艺术家的书籍、展览,尤其是他曾经被别人拍摄过怎样的肖像。因为拍摄肖像特别容易重复,我希望尽量创造出不一样的作品。
第二,我会下功夫研究摄影家的生涯和作品。以前,我拍摄人物肖像主要从脸部轮廓、性格特点等角度入手。但摄影家并不是电影明星,从脸部轮廓入手往往会流于表面。从性格特征入手也会有问题,我跟每位摄影家的接触时间并不长,怎么能深入了解他们的性格呢?假如以这种传统肖像摄影的方式去策划拍摄,我觉得拍不了几个就进行不下去了。
必须把每位摄影家的作品给研究透了,并将他们独特的艺术特色与我的肖像拍摄结合在一起,作品才会充满力量和活力。
谷雨:你刚才也提到,一般来说,肖像应该试图挖掘被摄者的性格与内心,但当这些被摄者变成了世界知名摄影家后,还仅仅满足于展现这些似乎就远远不够了。能不能详细讲讲,你想要在这些“大师肖像”里展示怎样的思考呢?
钟维兴:我想让作品与摄影家的个人创作之间产生某种联系。假如被拍摄的摄影家能跟我共同参与构思和创意,那就更好了。
比如阿诺·拉斐尔·闵奇恩,他的作品并不是简单地拍山拍水,而是将自己的身体——一个脚趾、一条腿、一颗脑袋,放在自然环境中,然后用相机记录下来。从本质上来讲,阿诺其实是一位肢体艺术家。这些照片既记录了他的行为艺术,同时也是非常好的摄影作品。
当看清楚这一点后,我就在拍摄时提出:能不能充分发挥一下你的肢体表现力,我们合作完成一个影像作品。阿诺很认同,他在我的临时摄影棚里找了一把椅子,把上身的衣服脱掉,抱着椅背让我拍下了这张照片。他的肢体行为让照片变得非常生动、非常有力量。
阿诺·拉斐尔·闵奇恩
比如让-克里斯托弗·巴洛特,他曾经做过一个非常好的系列作品,其中用到了骷髅头。我就在让他找到那颗骷髅头带到拍摄现场,并利用这个元素进行创作。
谷雨:你拍摄一位摄影家大致会花多长时间呢?
钟维兴:至少一个小时。但在这一个小时里,我更多地是在和摄影家聊天,做一个深度的访谈。通过聊天,我可以对他的作品有一个更为深入地解读,增加接下来的拍摄把握。这种交谈也可以让摄影家渐渐放松下来。而真正的拍摄通常都很快。
谷雨:萨尔加多曾经提到,你的拍摄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拍得很快,他说这与许多其他拍摄肖像的摄影师很不同。
钟维兴:这是我的一个原则。通常来说,我真正的拍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20分钟。
首先,根据我的拍摄经验,假如让人面对镜头一个小时,基本上不太可能再展现出什么情绪来了。而且,这些摄影家很多年岁都不小了,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再说得现实一点,假如是萨尔加多拍我拍了一个小时,或许我还可以忍受,但我不是他那样的大咖,怎么会有摄影家让我这么折腾呢?
其次,摄影也不应该是一件碰运气的事情。用大量的时间拍大量的照片,其中总有一张好的——这样的心态和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它只能体现摄影师对自己缺乏自信。我觉得,创作作品一定要在自己最富有灵感和激情的时候。具体到肖像摄影中,被拍摄的人也同样需要富有激情。而这种情绪的互动,通常只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产生。
让-克里斯托弗·巴洛特
不只是肖像摄影作品
谷雨:完整看过你拍摄的90多位摄影家后,我觉得你的拍摄风格似乎经历过一次转变——早期的肖像大多比较传统,后来则更多运用到闪灯、慢门、重曝等手法。
艾略特·厄韦特
塞吉·芦丹氏
钟维兴:确实是这样。一开始,我主要还是中规中矩地去拍。但是,由于和世界顶尖的艺术家接触越来越多,我发现自己必须对拍摄手法进行一个全面的总结和思考。之后我在这方面进行了一些探索,体现在画面上,就是结合造型灯让作品产生一种神秘、迷幻的感觉。而在作品色彩的最终呈现上,我现在也基本统一为黑白了。
谷雨:但是,即使在确立了自己独特的拍摄风格后,你似乎依然会进行标准肖像的拍摄,这是出于什么考量呢?
钟维兴:我的拍摄流程通常是这样的。首先,我要做一个基于文献价值的记录,比如说非常清晰的人物标准照,一组用胶片拍摄,另一组用高清数码相机拍摄。这个阶段,我主要进行非常客观地记录。我把这些作品称之为规定动作。
其次,我就要开始自选动作了,即进入一种自由创作的状态。这时,无论是设备、灯光还是拍摄方法,我都会按照最能表达作品的摄影语言去操作。很多时候,我用的是理光的卡片相机。由于相机的像素没那么高,画面反而会产生的一种颗粒感和粗糙感,而这种感觉正是我想要在作品中展现的。它能让艺术家一些内在的东西更好地传达出来,更容易打动人心。
谷雨:你在创作《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时,不只是拍摄静态照片,还会采集视频、音频等……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做了形式如此丰富的记录?
钟维兴:其实,我的创作已经远远不局限于拿着相机拍肖像这件事了。在这个基础上,我还会结合被摄者的行为,进行一些视频记录。此外,我还会运用现在的3D扫描技术,对摄影家的全身信息进行记录,并运用这些信息进行后期创作。
当记录下这些摄影家的丰富素材后,我就希望能用它们将《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系列做成一个当代影像作品,而不仅仅是一个肖像摄影作品。
马丁·帕尔
卡别耶拉·莫拉维茨
*钟维兴,1962年生,摄影师、成都当代影像馆创始人;2003年开始摄影创作,已创作专题《天路》《失落园》《天玄地黄》《马达加斯加影像日记》《秘鲁影像日记·山巅上的乌兹托克》《恒河系列》《面对面·当代摄影大师肖像》等;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摄影展,其中《失落园》获第12届平遥国际摄影展“优秀摄影师评审委员会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