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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上海最后一间电话亭,是她第二个家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1-04-22

守着上海最后的电话亭,

她和一座城的记忆


1952年,上海诞生第一部传呼电话。


2021年,全上海只剩下一间有人值守的公用电话亭。


沈玉琇在这爿电话亭里值守了28年,通讯设备的变迁史就发生在她眼前。她见证了公用电话的盛极一时,又眼看它们随城市的发展一部一部消失。


她已经79岁了,就像那陈旧的公用电话一样衰老。但她决定继续干下去,“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


这是旧人与旧物互相守护的故事。一个老人守住了时代的回音,而公用电话亭则陪伴她度过了孤寂的晚年生活。


福州路上的公用电话亭


福州路,东起外滩,西至来福士广场,属于上海最中心地带。


上世纪初,这条全长仅1500米左右的道路挤满了报馆书局、茶楼戏院、妓院烟馆,因此一度被冠以“文化街”的称号。现在,沿着福州路走,仍能见到许多贩卖文房字画的店铺和历史遗迹,旧时文化余韵尤存。


同兴大楼位于福州路的西段,建成于1993年,外观已明显有了年代感。但在二手房交易市场上,售价高达每平米十万左右。


然而,正是在这块寸土寸金之地,至今仍保留着一间与大楼同龄的公用电话亭。这是全上海最后一间有人值守的电话亭,值守的人名叫沈玉琇,今年已经79岁。


位于福州路上的智能公话站,如今已成为全上海最后一间公用电话亭


90年代初,座机电话尚未完全普及到每户人家,想找人要先打到公用电话上,再由接线员记下传话内容或帮忙叫人。后来,BP机逐渐流行,出门在外腰间响起“滴滴滴”,就找个附近的公用电话回拨。


在这一背景下,同兴大楼在建成的同时,也设立了一座不足四平米的公用电话亭。沈玉琇就住大楼里,主动申请成为了电话亭的第一批值守人。她回忆道:“公用电话在当时是大力推动建设的,我也算响应政府号召。”


最忙的时候,福州路上这间电话亭共有五部电话,由五个人共同管理,分两班制,早班6时到14时,中班14时到22点。价格定在市内三分钟四毛、国内长途每分钟两毛,每个月能有五六千的收入。


碰上高峰期,排队是家常便饭,几个人肩碰肩各说各话的情景也见怪不怪。可能三楼爷叔对着电话谈生意;旁边则是嗲声嗲气的君君在和男朋友谈情说爱;一个小伙子握着滴滴响的BP机,急急忙忙跑来回拨;还有人在他们身后提醒:“稍微快点好伐,阿拉有急事呀。”


然而,随着手机的普及,这样热闹的场面,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


电话亭前的人情冷暖


在手机高度普及的年代,还有谁会使用公用电话呢?


一部分是忘带手机的附近居民,或者不习惯使用手机的老年人。他们通过公用电话打给家里,“外面下雨了,记得收衣服” “快点下来帮忙拿东西” “我忘带钥匙了,来帮我开个门”。


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怀揣着难言之隐,却又没法用自己的手机号吐露。


一个在上海打拼的小伙子,老婆离家出走,不肯接自己电话,只能使用陌生号码。他对着话筒呼唤:“你什么时候回去?” 还没讲几句话,电话就被挂断了,公用电话自动语音播报:本次通话1分33秒,请付金额4角,谢谢。


某段时间,一个拾荒老人常来打电话,每次都是给家里老婆报平安。还有人却是瞒着老婆,偷偷跑来用外面电话打给小三,一打就是七块八块,没半个钟头根本放不下话筒。


电话亭窗口外的三部公用电话


有个东北姑娘,沈玉琇印象特别深刻。


姑娘原本在东北老家有稳定工作,因为某些原因,决定逃到上海来打工。当时她还没落脚地,而应聘的餐厅需要担保人。人生地不熟,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抱着话筒一边倾诉一边忍不住哭起来。


沈玉琇心生怜悯,待姑娘通完话后,叫住她,预备留宿她一晚。周围人阻止:“你就不怕晚上出什么事情?”沈玉琇说:“真心换真心。” 后来她还做了姑娘的担保人,餐厅听说是她作保,当下就“卖了面子”。


沈玉琇是个天生热心肠。以前她做车间小组长的时候,发现谁到点了还没来,就拎着两个热水瓶等在门口,一看到对方,急忙把热水瓶往对方手里塞,一边大声讲:“侬去泡两壶热水来。”车间主任来盘问时,她便顺势说那人灌水去了。


但现在来使用公用电话的人,到底还是少了很多。相比之下,反倒问路的人更多一点。每每这时,沈玉琇定会站起来,半个身体钻出窗口,详细地告诉对方应该如何如何走。有时她还会走出亭子间,站在路边给对方指明方向。


许多私密的故事,就发生在沈玉琇的电话亭前,难免有人来向她打探八卦。但更多的事情,她不愿意多讲,“(这个工作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


沈玉琇已经活过大半辈子,看过许多人情冷暖,明白生活就是这样,有温存,亦有龃龉。她作为一个电话值守员最基本的职责,只是让这些言语、情绪有传输的途径。


“哪怕一分钱没有也不准关掉哦”


沈玉琇继续经营电话亭,除了这极小一撮人的需要,还与丈夫的一个约定有关。


上世纪50年代,沈玉琇和弄堂里的小姐妹一起去大世界玩,碰到一个奇怪的男人,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被惹恼,转头就骂:“侬一天到晚跟牢我,神经病啊。”那是她与丈夫的初次相识。


“别人说,他是下只角,我是上只角,他讨不到我的。”那时候的上海,租界、有钱人多在西南角,工厂、穷苦人多在东北角,老一辈上海人很看重等级地位,“上只角”和“下只角”意味着巨大的身份差异。


但他吃牢了沈玉琇,信誓旦旦地说:“我偏要讨到她。”在接触中,沈玉琇也慢慢感受到“他是真心爱我的”,俩人最终走进了婚姻殿堂。


丈夫去世后,沈玉琇独自拍的婚纱照


刚结婚那阵子,家里穷,丈夫弄好饭菜后不动筷子,她问为什么,他说:“我吃了,你就不够吃了。”在这之后,她仍旧先吃,但每次吃了一点就故意激丈夫:“你吃吗,不吃我就倒掉了。”


知青返乡那会儿,她娘家的亲亲眷眷都跑来借住。有时候她存心讲:“烦死了,我们烧了饭自己没吃,全被他们吃掉了。”反倒是丈夫宽慰她:“不要烦,都是同胞手足。”如果丈夫的亲眷跑来,家里却没东西可吃,她也会偷偷找一件衣服去当铺当掉。


在一起的三十多年,他们几乎从来没吵过架。买菜、烧饭,也统统是丈夫一手操办。从不甚愉快的相识,到后来的相知相守,哪怕如今已经79岁了,沈玉琇仍会如少女一般,既害羞又骄傲地说:“我是在丈夫的宠爱下长大的。”


少女时期的沈玉琇


丈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是在1988年,他们结婚的三十年后。她陪着他四处跑医院,拖了九年,还是走掉了。二十多年来,并非没有人对她表达过再组家庭的意思,但是,“我确确实实再也找不到像我老头子这样好的人了。”


临走前,丈夫担忧她往后一个人的生活,反复叮嘱了许多话。


“他对我说,电话间不准关掉哦,哪怕一分钱没有也不准关掉哦。”沈玉琇那会儿快退休了,退休工资每个月三千,两个儿子也已成家立业,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她知道,丈夫那样说不是为了钱,“他是怕我孤独”。


“他还对我说,过段时间,你就要把我忘掉哦。” “六七”那一天,她去祭拜丈夫,下楼时手腕上好端端的一个镯子突然碎裂。那是丈夫送她的,于是她明白了,“是在叫我快点忘了他”。


沈玉琇做到了与丈夫的第一个约定,从1993年至今,她已经守护这座电话亭整整28年。但整整28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办法完成第二条嘱托。


如今坐在电话亭里,看着马路上老头老太搀着手走过,沈玉琇依旧会情不自禁想起丈夫。


“就是一种回忆啊,”她说,“(但我也只能)自己劝自己,面对现实。”


渐行渐远的时代回忆


虽然沈玉琇坚持经营着这间公用电话亭,但电话亭的时代,确实已经结束了。


当初的五部电话,如今只剩下三部,其中一部坏了,还有一部接触不良。大概半年前,沈玉琇找人来修,却把修理工给难住了:“实在是找不到配件,如果能找到就给你送来”。后来折腾了两三个月,才好歹算修好了。


上个月,三部电话的账单一共72块钱,去掉这些成本,电话亭现在的月收入大概二十来块。沈玉琇自嘲:“靠这么点钱,养老鼠都养不动。”


过去和沈玉琇一起值守电话亭的人早已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小区保安和环卫工人,他们都挤在这间屋子里值班和休息。冰箱、微波炉、烧水壶摆在屋内,三只电话摆在窗外铁皮箱子上。


沈玉琇每天就坐在这个位置,守着窗外的三只公用电话


屋子顶部标有“治安岗亭”,下一行才是略小一点的“智能公话站”。因此,更准确地说,如今这间屋子只是保留着公用电话位置的治安亭。


从大力推动建设,到全上海只剩治安亭一角的位置,留存在一代人记忆中的公用电话,正渐行渐远,终将以彻底淘汰作结。


而已经79岁的沈玉琇,似乎也难逃这一命运。


丈夫过世后,除了一周来打扫三次的钟点工,极少有人会敲开她的房门。两个儿子住得远,再加上过去闹过矛盾,现在也不大往来。她上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去年的五一假期。


为了抵御孤寂,晚上回到独自一人的家中,沈玉琇会给小姐妹们一个一个拨去电话。尽管,“敬老院的敬老院,走掉的走掉”,她能拨出去的电话,已经越来越少了。


查看当天的未接来电,是沈玉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


“(我是)强撑精神的高兴,我的内心也蛮痛苦。”说起这些,沈玉琇眼神湿润。


二十多年的独居生活,这种老式座机电话成了沈玉琇的精神安慰,也帮助她维持着日常生活的秩序。


每天8点钟左右下楼,走进亭子间,拿沾了酒精的布头消毒电话,然后开始一天的营业。有时候一整天只有一个人拿起过电话,有时候除了问路的人,再也没人找她。


但只要有人需要她,她就很高兴,还会如孩子般炫耀:“看见了吧,我很忙的。” 这些被需要的时刻,起码意味着她仍然有用。


然后,天暗下来,她再打开手电筒,原路走回家。她有1000多度的近视,在楼下开电子门禁时总是很吃力。医生叫她开刀,她不肯:“开它做什么,再过几年么就死掉了。”1997年,丈夫过世,1999年,沈玉琇就已经把自己的坟墓提前落葬在了丈夫身旁。


离开电话亭,独自回家的沈玉琇


丈夫临走前,对她说过:“你走一步路,要回头看看。” 但二十多年来,她没有再跨出新的路,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家与电话亭的两点一线。


时代兀自往前冲,把旧人旧事遗忘在后头。早晚有一天,最后的公用电话亭也将成为回忆。


然而此时此刻,有一个老人仍固执地守着一爿小小的亭子间。或许,她只是想让被遗忘的命运来得慢一点。又或许,她只是想留住昨天——那时丈夫还在,公用电话亭的黄金时代也还没落幕。



作者  沈一只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苏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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