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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D&ADHD个人故事:致边缘的我们

青衫Aspie 青衫Aspie
2024-11-07

预警:本文包含家庭矛盾、校园霸凌、言语贬低等创伤内容,请谨慎阅读。


-投稿者-

Kaoru


ASD+ADHD确诊
国外临床医学在读
偶尔写点剧本和小说
国产独立游戏开发者
刚开始学作曲和写词
始终没坚持下来画画
「盛不下这么多人了」


本文基础稿费捐赠资金池

在此鸣谢作者

本文目录

0、前言

1、诞生

2、恰同学少年

3、混沌与光

4、动机

5、冲突与放弃

-未完待续-



2024.3.31&4.5

「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什么你能做,什么你不能做。」

(图片来自电视剧:良医)


0

前言

究竟是什么时候感觉出自己的不正常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生活在一个家里人或多或少都有谱系问题的家庭,所以在我真正走出生活了18年的城市之前,其实很难意识到很多问题的根源源于我自己。


在童年印象比较深刻的、几次声嘶力竭的吵架中,像是「你当年不也总是这样惹老师不待见吗」「你没有朋友对吗」偶尔会成为我叛逆期攻讦家人的武器,但是彼时的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这个样子。


所以,当距离2024年世界孤独症日4月2号还有不到48个小时的时候,即便是吃了ADHD药物依旧在拖延的我终于开始下定决心,写属于我自己的就诊故事。


可是,要从哪里开始回溯呢……


如果现在由我来陈述,其实是很有意思的。


我可以站在,前医生,医学生,研究者,确诊人士,有家族病史,甚至,在精神卫生中心长大而耳濡目染的职工家属角度,娓娓道来一切。


我觉得我有必要、也有义务写下这段经历,可是真的难以下笔。


要怎么去「定义」,去「陈述」,去「比喻」,去感性地引起大家的关注,可恰恰,这种东西需要的是极端的理性。


所以,当这些矛盾的名词融合在一起,我只能说,好吧,让我试图努力去尝试一下。


不过也正好,因为我写过一个自己的故事,所以干脆从那里拿来好了。


这篇文章,稍微有点长,总体分为:


童年发育史的初步复盘、自我救助、就诊流程和自我干预。


那就,从我的出生开始吧。


1

诞生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除了差点压塌称重的盘子,引起护士一片惊呼之外,好像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这个很多年后被我很科学地解释为疑似是糖尿病的易感因素,不过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直到很多年后,我妈告诉我,其实我当时还是遇到了分娩问题。


在我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妈那边并没有及时止血,因为收缩能力很弱,导致她是在很晚之后才被推出来。


我爱我的妈妈。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偏头痛的毛病。


很不幸,那个时候还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中后期,2、3岁的自己似乎并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捂着自己的眼睛,恨不得抠出来,并伴随着打滚和呕吐。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以为是眼睛的问题。


眼压测试,CT,MRI,脑电图,肌电图,让我安静躺下睡觉做检查的安眠药没有什么味道,老式的脑电图帽子带着陈旧的霉味戴在脑袋上很滑稽。


如果我现在仔细闭眼回想,还能回想起那些插入我肌肉和头皮的冰凉的针的触感,以及它们落在铁盘里叮叮当当的声音。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奇奇怪怪的病,我从小就跟各种知名或山寨医院建立起了不解之缘。


从不知道哪个乡下的巫医、我们市区的西医院和中医院,到山东省有名的医院,再到首都的知名医院。


很多年后,当我拿出珍藏已久、已经泛黄发脆查无此名的「北京医科大学」的病历时,还是会不由得恍惚(北京医科大学已经在2000年并入北大成为北大医学部)。


人类的记忆其实并不怎么靠谱,很多图像在很久之后会模糊到不知道是当时亲眼经历过还是从别人口述中得知。


就像是我在那篇几乎是私小说自传的《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小说链接置于文末)里写到的那样。


当我很多年后,回忆在协和医院和同仁医院看病的几次经历,我似乎总能看到一个垂头丧气不知所措的男人——也就是我爹,以及排在我前面,那个因为医生低情商直言的诊断几乎陷入绝望的家庭。


我脑子里经常回想起小学第二任数学L老师的发言


「比起智商更重要的是情商」


在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对这个言论不屑一顾,当时的我在思考


「呵,我为什么需要情商那种东西,而我的大脑,我的智力,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然而,在很久之后,当我走进临床开始实习之后,我才发现,要成为医生,精湛的医术是你的武器,但是更值得夸耀的,是你的医德和共情能力。


就像是医学界最出名的那句话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总是安慰」


前一段时间,在国外我们大学医院的胃肠道内科轮转的时候,一次咖啡时间的闲聊,科主任M老爷子告诉我


现在的检查技术仍然在发展,500年前认知的一个疾病,跟现在、500年后是截然不同的。


正因为我们无法知晓一个疾病的全貌,所以,沟通是破除误差的最有力的武器,我们需要更多地耐心,去交流去倾听去理解。


尽管年纪很大了,他仍然会在就诊结束后主动坚持站起来开门,跟就诊者握手后目送他们离开的行为触动到我。


耐心,善良,博学,仁心,没有偏见和歧视。


我仿佛在他身上能看到一切我憧憬的医生的模样。


也许,小时候的自己,能遇见他这样的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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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恰同学少年

两三岁之后大概就要去幼儿园了。


第一次脱离名为「家」的怀抱,面对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我表现得很不适,并且有一点我总是不理解,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们都不喜欢我。


我很小就能识字,跟任何一个我能拉到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和模仿前一天晚上我在书本上看到的故事。


我擅长模仿,带着小孩子几乎都有的顽皮,天真,一些不太合适宜的口不择言,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角落安安静静地看书,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会严重地抗拒。


非要说什么不擅长的话,就是不擅长互动和体育。


还有一点就是,我总是拒绝上厕所。


其实有的时候我还会沾沾自喜,因为相比那些闹腾捣乱的孩子,我总是很听话,是一个守规矩、安安静静的乖小孩。


比起同龄的男孩子拿着小浣熊的卡片、奥特曼、恐龙战队,铁胆火车侠,同龄的女孩喜欢洋娃娃、过家家,新衣服,我更喜欢坐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挖着幼儿园教学楼门口那个当时觉得很大的沙坑。


究竟为什么蚂蚁会让我如此着迷,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很喜欢它们爬行的运动轨迹,试图挖出它们庞大的巢穴,用水枪冲它们的巢穴,研究它们力气如此之大的原因,把它们放在光学显微镜下试图剖析它们的结构——当然后来只看到黑乎乎一片。


有一次家庭成员在老家难得团聚,我还因为想要尝试用辣椒水毒蚂蚁,而辣了自己的眼睛,很多年后,都会被他们提出来调侃。


在那个宝可梦还被称为宠物小精灵的年代,我清晰地记得,因为在大班的时候,冲着一个马尾女同学和一个眼镜男同学说了一句妙蛙种子向小智撒娇的话而被他们嘲笑。


那弥漫了全身的羞耻感,直到今日我仍然想要从我的大脑海马体里抹除掉这段记忆。


现在仔细回想,我好像从那个时候,就不太懂某人呼喊我、我需要回答这点很简单的条件反射逻辑。


当有一次我打开办公室的门,隔壁班级那个摇滚明星气质的老师问我「这不是我们班的XXX吗」的时候,我也只会脸红着低头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晚上来接我的爹妈,经常收到老师各种各样的小报告:


「Kaoru今天中午吃完饭,没有回教室睡觉,躲在后院看蚂蚁」


「Kaoru今天没好好吃饭,浪费了半个包子,最过分的是不仅没有扔掉,还攥在兜里,导致把地板弄脏了」


「Kaoru今天上课的时候,遇到喜欢的卡片大喊大叫,严重扰乱了课堂秩序,导致所在的小组被扣到负分」


「Kaoru拒绝上厕所,所以尿到裤子里了」


「Kaoru到现在都学不会拼音」


「Kaoru用左手写字」


林林总总,那些在旁敲侧击中包含着一丝不快、抱怨和麻烦的敲打和汇报,好像到我毕业也说不完。


进了小学,老师还是不喜欢我,我呢,依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时天真的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够优秀,可是一个小学生,再优秀能优秀到哪里去呢。


我的成绩基本是数一数二,班主任推荐的上下五千年(上中下三本),我来来回回看了不止10遍,几乎能从头到尾复述一遍大概内容;我感兴趣的古诗词,只要看一遍,我就能熟练背诵和引用到作文里。


唯一缺点,就是我「毛病太多」。


当天气炎热,班主任试图拖堂拉上窗帘时,我会哭诉我喘不过气;


我会在课堂上会发出不合时宜的大笑;


我会用一些奇怪的行为、电影书籍里学到的台词惹怒别人;


在上枯燥无味的课程时,写应付上级检查的作业田字格时,我会哭泣我无法写得那么规整,班主任他也总是会铁着脸,把我如同狗爬一样的字撕掉让我重新写,所以每个周三持续整个下午的「写作课」就是我的噩梦;


我会倾向于走重复的线路,当放学排队不沿着往常的路线行走我就会焦虑哭泣,即便是放学回家,我也会踩着跟昨天路过这条路时相同的砖块。


现在回想……真的是,好爱哭啊。


时间一长,我的一些老师对我的怪异行为就熟视无睹,因为我总是班级里那个知识面最广的小孩,「聪明」「机灵」是我代名词,至于其他的,他们只是上课上班打卡,为什么要在乎呢。


可是,班主任就不同了,毕竟,整个班级需要他管理。


他总给我安排最差劲的同桌,美其名曰帮助学习跟不上的同学,可是,我不太理解,其他的优等生,同桌都是差不多的优等生呀。


即便如此,这群「跟不上进度的同学」还会跟老师反映我的「差劲」,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有机会窥得班主任对我的真正看法:


「Kaoru博览群书,你难道还觉得你待在Kaoru身边委屈你了吗?!」


呵,快去你妈的博览群书吧。


真是凄惨,小学这么多年唯一一句褒奖的话,竟然是他被差生被逼到口不择言。


最搞笑的是,当时的我竟然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以为这是自己被关注、被宠爱的细节。


现在回想,其实那个时候遭遇了很多欺凌,只不过是我过于迟钝,未曾察觉。


比如说放学后在学校走廊的拐角被堵住;


接受那些享受着老师宠爱偏爱的孩子的言语嘲讽;


总是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遇到重大的活动总是被无视;


试图在作文里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被冷冷地驳斥撕掉重写。


因为出众的文学记忆力,几乎看过市面所有作文书的我,能够很轻易地分辨出,某个很受老师、女孩欢迎的男同学所写的作文里的那句


「我打开卧室的窗,看着窗外的草地……」


很明显是不存在于这个国内的N线小城。


也知道那个老师很喜欢的女同学笔下的海南军舰、不知名的音乐、老人和她由衷产生的愧疚,不过是抄袭于一本很老的、我看过的作文书。


为什么他们这样写可以,而当我试图以「像是一具枯萎的骷髅」来形容一个拾荒老者,就被认为是在扯淡呢。


很多年后,我试图在《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小说链接置于文末)里还原这个场景,在这个场景里,我讲了于伊嘉看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我编的,说:


主角小林是一个疯狂科学家,因为离经叛道被世界放逐、嫌弃,然而有一天世界产生了危机,只有他的稀奇古怪的发明能够拯救世界。


在故事的最后,他挽救了灭世的危机,拯救了整个世界。


当晚,所有人都走到街头,呼喊万岁,他却默默地在那群欢呼的人曾经杀死的自己的爱人的墓前,举起了手枪自杀了。


那个故事,不是小林做得不对,只是,只有他的爱人能包容他,而这个世界不需要他。


这些无形的欺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也许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


小学临近毕业,有一天我在家门口的车棚搬车子,邻居问我要去哪个学校,我说出了我爹安排的学校,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一个似乎名气并不好的学校。


我虽然很少去注视别人的眼睛,但是我至今没有忘记邻居脸上震惊的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似乎是想向我询问,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学校,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那时的我也不曾知道,那个空有美丽头衔的垃圾学校,及其择校问题在我家里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同时,也是在未来给我带来一切痛苦、我最不愿回忆起的关键点。


我爹执意让我选择那所学校的理由,是因为那所学校的校长是他过去的老师,所以第一年,带着这个关系加持的我毫无疑问地进入了最好的关系班。


但是那个班级的班主任并不喜欢我,我的关系来自校长,而不是他,他没有得到实际好处,我在那个班级就是存在感稀薄的一缕空气,似乎所有老师都会对我极尽羞辱。


比如说,当我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长诗,老师会把我的东西撕掉,回报我几大板和在外面罚站;


当我向数学老师兴奋地分享我自己发现的数学计算规律,并没有看懂的她会白我一眼;而在我考砸之后,她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出「咱是不是脑子就是有病」的话;善良的我还会犯贱的、在她冲着大家撒气、离开教室的时候,主动出门找她,请她回来上课。


我尝试过无数次、卑微地希望讨得他们的喜欢,直到很多年后醒悟。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些曾经的软弱、妥协反而成为我自己攻击自己、无法消化和解的利刃,在写以自己真实故事为背景的游戏剧本的时候,我仍然不愿意用幽默去美化他们任何一个人。


诚然,虽然《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小说链接置于文末)几乎就是我的自传小说,但是里面还是用了比较幽默的手法。


比如说,初二的时候,那个校长并没有因为于伊嘉同学口中什么「玩弄女性」的原因被双规,单纯只是满届退休了而已。


失去关系,即便是老爹请客也没能让那个讨厌我的班主任把我留在好班级,我被扔进了一个从其他学校调来的,新人教师班级。


简直不可思议,回想初中那段岁月,那大概是我最快乐的一年。


那个班主任虽然是新人,但是严谨负责,在我数学考了满分之后会让我上台代替她讲解传授经验,虽然说我用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思维导致那场演讲非常尴尬……


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我其中一位我最喜欢的初中老师,地理X老师。


她相当严苛,经常在课堂发脾气,所有人都怕她,批评起我毫不留情,甚至因为我的摆烂,用教鞭戳烂了我的练习册。


但是她也是一成不变地用心,当我展现出对地理、地图、国家、气候的强烈兴趣的时候,对于我的一些毫无根据幼稚发言,她总是会耐心地向我解释,最后我的地理得到了全市并列第一。


在小学门口的商业街遇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我是她最骄傲的学生。


最、最……骄傲的吗?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初三的时候,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我又进入了一个关系户的班级,那个班级集中了汇集了所有的本校教师的初三子女,学习成绩排名也永远是其他班级难以望其项背的。


也许,又一次是因为我没送礼,也许是,因为我性格怪异,老师并不喜欢我。


我再次接收到了,雷同于初一时候的羞辱,即便是前十名的我,也会用来与20名靠后的同桌作比较。


现在回溯,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我认为当时的课程太简单而不想浪费时间学习,而我又因为孤僻显得完全不符合管教,作为回报,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请出教室。


外面的天很蓝,走廊传来的回音很悠长,我在外面度过了很多漫长的时光。


我有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世界的边缘,在无人的角落跟自己说话,就像是已知自己大限的猫蜷缩在无人的死荫之地。


我看到不学无术的小混混鬼鬼祟祟在墙上写下「教导主任没有小鸡鸡」,我听到那个分明是无礼少教却以「滑稽的言语」出名的老师扯着大嗓门讲着数学题。


那些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唯一忘记的,就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东西了。


人类总是倾向于从众,挥刀向弱者。


也许是我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我总是孤孤零零,也许,我总是特立独行,言行举止奇怪,脑子里充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也许,因为我无法适应青春期那暴动的激素水平,不仅那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班级那群教师子女,似乎也不喜欢我。


我是很多年后才了解,ASDer,会在青春期的时候因为激素的波动产生强烈的不适应。


而这种不适应,常常成为矛盾冲突爆发的理由,很大一部分群体成员,以焦虑、抑郁、躯体化为首发表现。


可是,有谁会在乎呢。


反正,所有的不可理喻都会因为无知被归纳为「叛逆期」。


对于老师来说,他们同事的孩子,必然比一个奇奇怪怪的学生要宝贵,这就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当他们试图应付上级检查的时候,会拿走我的作业本,装模作样地在上面写上一些很贴心的评价。


那个时候,我并不理解,为什么平时对我极尽羞辱嘲笑的物理老师,会在练习册上写上那么暖心、鼓励我继续努力的评语。


我也不理解,在那个在银行工作还是众星捧月的前支付宝时代,为什么那些对我差劲的老师,也总会突然摆出笑脸麻烦我,向我在银行工作的爹咨询业务。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一些阴暗、糟糕的萌芽在我心里滋生,但是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


有一次,教师的子女径直地走来,拿走了我的英语卷子,我下意识地阻拦,撕成了两半,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绪,只是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而那个平时我上了她的课就会战战兢兢,训斥我不上心能把我训哭、总是铁着一张脸的英语D老师快步走上来,拿着我的卷子给全班展览,在每一个单词下面,都是我歪歪扭扭的注解和汉语。


「你们这群被惯坏了的孩子,以为自己的父母在学校就肆无忌惮……」


「你们什么时候能像Kaoru这样?你看看人家的学习态度,你们难道不羞愧吗」


缺爱的人会用一生去寻找自己被爱的蛛丝马迹,很多年后当多次濒临崩溃的边缘,当回忆起这些真正被爱过的细节。


「你看看人家的学习态度……」

「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这时候,就会感觉。


这个该死的世界似乎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地方,总有一天要好好去感谢那些关键时刻向自己伸出善意的人,如果感受到温暖,也要向需要帮助的人传递曾经感受过的温暖。


诚如我所说,我很惊讶于那些写满如同狗爬字体的各科练习册总会被拿走作为模范学生标准展览,但是X和D那样的老师终究只是少数,我并不知道我在绝大多数老师的口中只是一个笑话。


我在他们的口中,是「孤僻」「怪异」「叛逆」「娇生惯养」「任性」的孩子,仗着自己的小聪明不好好学习,心理有问题,这样肆无忌惮的无端揣测会蔓延到我的父母,家庭。


他们嘲笑着奇怪的我,嘲笑着我父母家庭教育的失格,即便,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真相。


呵,人类只需要摄取满足自己情绪价值的东西,而至于真相是什么,没人在乎的。


似乎全班都知道老师看不太起我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排挤孤立和欺凌也许也是教师的纵容,所以当一个女同学不小心说漏嘴这件事的时候,我终于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爆炸了。


我直接在化学群里质问,甚至,冲到办公室,抓住老师询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结果呢,我只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初中生,平时沉默寡言,成绩虽然是前十但是也不是不可替代,带来的只是,更加严重的排挤和欺凌罢了。


当然,成绩也有问题。


我其他科成绩很好,虽然看了很多书,但是死活学不会语文和政治。


《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里的于伊嘉,最后开卷政治得了37分(又或许是38吧,不记得了)。


这正是我,中考开卷政治的得分……


总之,因为各种原因,最后我高一去了一个很差的班级,即便后来变成了好班,情绪问题也没有好转。


高中的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像是要炸了的火药桶,孤僻,消极,易怒,不相信任何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有的时候,我会在上课一言不发溜出去,操场和办公楼的天台总是很冷清,绝大多数老师并不会在意天台突然多了一个奇怪的学生。


回想起来,我几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从川端康成、森鸥外,柯南·道尔,大仲马,到芥川龙之介,泉镜花,叶芝,夏目漱石,再到谷崎润一郎,菲茨杰拉德,宫泽贤治,纳兰容若、柳永,苏轼,陆游。


甚至还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仓央嘉措……至于之后了解到多半是后人加工和翻译家的功劳就是后话了。


我试图在他们构建的虚构故事里遨游,像是要找到一个庇护巫师的霍格沃兹,一个救世之星哈利·波特在霍格沃兹大战之后,第一个想到奔向的、温暖的点着火炉的格兰芬多学院的宿舍四柱床。


为了更好地看懂川端康成,我花了很短的时间自学了日语;


为了了解一些感兴趣的Nazi历史(zhuang bi),我学了德语;


为了看懂古罗马的诗集(zhuang bi),我学习了拉丁语。


那个时候我沉迷于通过写作就可以改变命运的鸡汤,沉溺于自己构想的世界,躲在自己温暖的保护壳,而至于那虚无缥缈的高考……谁在乎呢。


我不否认,在写《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小说链接置于文末)的时候,试图回忆起我最痛苦的初中高中时代。


在那些阴暗的角落,仍然有一些钻石和金子在闪着光,仅仅是一丝丝的被爱过的痕迹,都会让我沉溺其中。


故事的主角于伊嘉似乎是永远不在乎自己的遭遇,永远乐天派面对周围的环境,被周围人的爱包裹着。


可是,这样性格面对命运的人的原型,是同样被怀疑有孤独症谱系障碍(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我爹,而不是我。


然而真实的我,在高中时代,却因为初中导致的心理障碍和创伤,反复地休学退学,很多年后,我终于可以笑着调侃了。


「哦,我高中逃课休学的时间,比我在学校念书的时间还长呢」。


也曾试图出国留学,但是又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而作罢。


就像是,最近给人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有人问我,「富马酸喹硫平多少是致死量」,我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只会告诉你,我想帮你解决的是,你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至于你向我提出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愣了一秒,有一瞬间我回忆起我的高中,当很多年毕业之后,我跟我的一位老师说


「感谢你对我高中的付出,没有你,我早就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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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CPR:每个人都要学会的危机干预

自杀/自伤:难以忍受的心理痛苦


可是,我似乎忽略了一点,这个问题的根源是,「我,为什么,会寻死呢?」


可是,它就跟所谓的真相一样不是吗,没有人在乎,甚至我都不曾注意。


可是……是不是,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这么问问我,一切都不会这么糟了?


就把一切……扼杀在根源了?


3

混沌与光

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了,高二,又或许是高三,有一次我休学在家,我在网上检索到一个名词。


「阿斯伯格综合征」


我本人其实是非常不提倡外行进行本职工作之外的科普的,毕竟「不要用你的爱好挑战别人的饭碗」。


特别是医学,因为医学是一个很严谨的学科,未曾知晓它真正的意义,凭借着字面的理解,只会误导大众。


那个时候的我阅览了所有关于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描述,几乎每一条,我的表现都很诡异地契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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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在一瞬间就笃定,自己是那有些罕见的7/1000(之前调查,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比率在人群中为7/1000,但是随着检查手段和对障碍的理解,这个数字逐渐扩大)。


所以,当我再一次找到我的班主任,说我要退学。


他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我大言不惭地说,因为我感觉很痛苦,特别是,我强调了一下,「还有,因为……我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噗,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会想起来,都感觉很搞笑。


「哈?」


我至今都记得他的表情,类似的表情,我只在很多年后柯P那番经典的「你忘记我是医学专家了」的表情包里看到。


就好像是很多年前因为偏头疼去北京,当在公交车上,我已经在免票年龄四周岁上限,我爹妈暧昧地遮遮掩掩说周岁四岁,我却直言不讳地说出「我五岁啦!」(虚岁)逗乐大家一样。


班主任当时的表情,混杂着对我行为的愤怒,对我应答的惊讶,对于这个概念的无知,对于我反应的无语和对我孺子不可教的无奈。


总之,那一次高三上学期期末的退学风波,以我被我爹一路踹回了家,再次休学一个月告终。


我们一家三口打架吵架到声嘶力竭,甚至嗓子都喊破吐血。


4

动机

玩过我steam上的游戏《零岁的星光》的人,大概会记得一个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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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岁的星光》:从谱系个体到星空


在星空之下,姐姐告诉男主,自己曾经的志愿不是学医,而是文学。


我从2、3岁开始,就开始对文字表现出高度的敏感。


任何一个字,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奇妙的音符,我只要看一遍感兴趣的歌词20年后都不会忘记。


很多年后,我仍然会记得我所看过的某一本书里的某一个精彩桥段,具体出现在文章的第几页什么位置,这使得我写作的时候可以信手拈来地引用。


我惊异于,一些明明简单的汉字,组合起来会带给人超乎想象的感动,就像是


「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与你同在」

「十年生死两茫茫」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樱花落尽阶前月」

「头顶月,眼中你」


我沉迷于每一个,由简单的汉字组成的句子。


很多年后,我写下了,「你我都曾知晓」。


尽管那首歌的歌词我写得很烂,但是当这句话落笔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圆满了。


所以……很多了解到我对文学兴趣的人都会问我。


我为什么会选择医学呢。


因为,在我初中的时候,我的姥爷,得了直肠癌。


非常典型的主诉,「大便带血」。


其实在那之前,我总以为,死亡离我很遥远。


我承认,《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里于伊嘉的爹妈因为该死的好胜心相互吵架是虚构的,但是三个舅舅四个姑姑的情况是真实存在的。


我爹妈是家中最小的,我也是最小的,我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很大年纪了,我却并没有什么思考死亡的实感。


在我姥爷的母亲96岁因为从炕上跌落去世后,因为她对我并不好,我也只会单纯地从我的感觉出发,并不理解我妈妈和我姥爷为什么会落泪。


但,这一次我感受到了,死亡离我很近。


那个得了糖尿病,会偷偷趁家里人不注意抢我花生,结果被我揭发;在我很讨厌上乒乓球课一直陪我去上课,说起话来总是忍不住挥手的瘦弱的老头,会死。


就像是很多年后,在医学院念书的时候,我感动于,鲁宾·华伦和巴利·马歇尔的行为。


这两位为了证明幽门螺杆菌是大多数胃溃疡和胃炎的病因,不惜吞下幽门螺杆菌去验证。


我总是会中二地感动于这样的殉道者精神,相信自己如果有一天接近于世界的真相,自己也会毫不犹豫这么做。


就像福尔摩斯所说


「如果有什么能把你毁灭,为了公众利益我很乐意接受死亡」


我在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的评论区,看到过一个名词。


「爆发式成长」,主人公鸟好像一瞬间就抛弃了溺死那个怀中脑瘤孩子的想法,抛弃了去非洲的梦想,决定跟孩子一起活下去。


简单理解,就像是爱恨就在一瞬间。


跟自己和解就在那一瞬间。


那天,我跟过去的自己握了握手。


哦,对不起,虽然我很爱你,但,文学,再见了。


我会为了糖尿病和癌症,去奋斗一辈子。


我下定决心,永远不会告诉我姥爷我学医的原因,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我看向他的时候,眼神中还包含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欣慰,怀念,感慨。


不过嘛,我倒是蛮清楚,有些事情去选择,不是为了自我感动和炫耀。


就像是这次回家,我捐献掉了我的头发,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剪掉一直存在的长发,变成短发那么简单,没有什么,只是一腔孤勇的责任和宿命。


虽然有些中二,但是我仍然可以问心无愧地说:


「我就是为了消灭你……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5

冲突与放弃

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离开了生活了18年的城市,去了很远的城市,我好像并不太能跟同学搞好关系,最好的朋友就是同宿舍的一个人,和隔壁宿舍的一个人。


在几个月后,我因为无法忍受宿舍的氛围,跟后者一起出去租了房子,那段时光是我灰暗的人生中难得快乐的日子。


我们骑着前灯破破烂烂垂下去的摩托车在城市飙车,在租住的楼房后面的广场烧烤,松开绳子让房东的松狮球球肆无忌惮地在草地上撒野(遛狗不牵狗,等于狗遛狗,对不起我反省),在出租屋烤着肉嘲笑那些看着我们不爽的「忘了爱」「杀马特」,违抗着校规心安理得地做叛逆者。


最搞笑的是,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怀疑我这位友人背着我偷偷学习想要惊艳所有人,后来发现,呃……真的只是纯粹的摆烂。


那段岁月很棒,每一天我都会接受着我最喜欢的知识,我沉浸在每一个老师向我们讲授的每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病例里。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情绪问题还是很严重。


我会当着系主任的面在办公室发疯到呼吸性碱中毒,结果当晚吃完饭去上自习抬起头看到自己爹妈和叔叔千里之外来查我水表被处分,被辅导员提醒自己家族是否有类似冲动的情况。


在同学的眼中,我是所谓不服管教、孤僻的「黑社会老大」,在我因为冲突离开班级群之后,他们只会在背后偷偷地嘲笑;学到《精神病学》之后,他们给我扣了一个「精神分裂」的帽子。


不过那个时候,我好像并不太在乎这一点。


我也不怎么在乎是否需要社交,现在想起来,当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口中无意识地那些如同梦呓一般的自言自语,似乎会被他们认为是最危险的信号。


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在做着我最享受的事了。


我会每天固定时间到食堂,吃着同样的3.5块的饭菜,以至于食堂大叔总会提前给我留出一份。


吃完晚饭溜达到人类解剖馆,看看学校已经去世捐献遗体的老教师,骨骼,胚胎,器官,切片。


不知道为什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那些奇奇怪怪的,以前只出现漫画和教科书里的病例,以及各种各样表现的X光、CT片子,就会让我异常地兴奋。


比起活生生的人类,我更喜欢他们,那些沉睡在人体解剖馆的标本,标签上的1990年、1980年,甚至更加遥远的1940年。


这些都提示着我,仿佛我在做一场跟时光相遇的漫长约会。


多么奇妙……你诞生于我诞生前的岁月,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你却还是像初生时那样年轻,沉睡在小小的福尔马林罐子里。


多么奇妙……你曾经在这栋楼里向无数怀着求知欲的懵懂学生传授知识,在你去世后,永远地留在这里,还在为之后到来的、一届又一届新生,奉献出最后一份力。


现在,我倒是有很足的信心去下定义。


相比于发达国家对于ASD和ADHD的重视、科普,研究,国内可能还要落后几十年。


我无意对这个进行指责,只是希望,我们能够不断努力,提高这方面的认知与研究,以及社会支持。


当然,还有科普,特别是有能力发声者的陈述。


几次的国内就诊让我观察到,国内的大夫似乎并不倾向于诊断成人ASD和ADHD,特别是我这种,因为所谓「认知水平甚至远超于正常人」被否定的。


于是,在最近的一次国外的ASD访谈中,我特意提到了这一点。


这边的R医生告诉我,孤独症谱系障碍,也许在认知层面上,他/她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好更差,但是,最难的部分在于,「他/她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很多发达国家在十几年前开始重视改善这一点,对于中国,也许需要一点耐心。


R医生还对我说


「特别是,你要知道,你们大学医院是这个区域内最重要的机构,他们需要你这样的医生,可以理解、帮助更多人的医生,所以,我希望你毕业后留下来」


咳,必须承认,一向没脸没皮的我,在她的一声声褒奖中,脸红并逐渐迷失自我了……


即便是国内的一些精神专科大夫,提到孤独症和多动症这个字眼,也会望文生义;而一些并不懂的群众,似乎被那些美化神化的电影艺术桥段所误导,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后天获得」了这个「障碍」来赶时髦。


继续陈述大学岁月,回想起那时的我,在医学院的大教室听完了《精神病学》的课程,关于「孤独症谱系障碍」的介绍,也寥寥可数乏善可陈。


最重要的是,很遗憾,因为情绪问题,大学生涯,我没能坚持下来。


尽管,我几乎能够整本整本地背诵《内科学》《外科学》《病理学》《解剖学》《药理学》,翻烂了三套这些书。


但是,考研的时候,又遇到了情绪崩溃、阅读障碍,加上政治一塌糊涂,如同中考一样,拿着几乎百分百全中的押题,完美地重现了《因为我是阿斯伯格女孩》(小说链接置于文末)里于伊嘉同学政治开卷考试考了38分的惨状。


那个时候我已经很疲倦了。


因为备考,我先是吃不下饭,后来出现了消瘦,低热,焦虑,再之后,被诊断为焦虑和抑郁。


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布鲁杆菌、风湿免疫,肿瘤标志物,胃镜,求医无门甚至尝试过诊断性结核治疗以及预约Pet-CT的检查。


苯二氮卓类的药物对我并没有什么作用,谷维素,VB,安定,劳拉西泮,佐匹克隆,我尝试了形形色色的药物,我还是睡不着觉。


去了协和,没有什么结果,回到了家里,在一次失败的心理咨询导致了惊恐发作之后,我自暴自弃地吞了故事里董医生原型给我开的药物,奥氮平。


但是,起效了,能睡着了,心情改善,体温开始稳定下来。


后来我从我妈那边了解到,为什么国内医生喜欢开这个号称万金油的一线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因为它的价格已经被打下来,足够安全。


唯一令人不安的副作用几乎只有肥胖,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扭转思维模式」。


我的世界,终于开始慢慢稳定下来了。


甚至,因为奥氮平会导致肥胖的副作用,把我的神经性厌食症也治好了,副作用和疾病,在我体内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维持我的体重稳定。


说起来,其实,进入大学之后,我有段时间,重新拿起了针对「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怀疑,那个时候知乎刚刚兴起,邀请注册的会员制模式让它还是一个出色的Q&A论坛。


直到我用我一个我已经放弃的知乎号,看到了一个关于孤独症谱系障碍的回答。


「孤独症谱系障碍是怎样一种体验?」(大概类似于这种)


回答是:「请你不要说自己是孤独症谱系障碍了,我是老师,我真正见过孤独症谱系障碍的孩子,一言不发,当我下班看到他,放学的他总是很沉默地站在黑板前」。


「喔」那个时候的我在想「看起来我还没那么严重,没必要那么医学大三综合征」。


那一瞬间,我好像,彻底地放弃自己与这个障碍的关联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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