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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建强:日本为什么没有“聋哑人学校”

姜建强 随读随写 2019-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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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墓地筑造成“迷路”的汉字力

(节选)


1

严复。近代中国头号翻译家。

但在中日对译西文的几个关键词上,他却未能取胜。

日译“进化”,严译“天演”;

日译“哲学”,严译“理学”;

日译“经济”,严译“计学”;

日译“社会学”,严译“群学”;

日译“形而上学”,严译“玄学”。

结果,汉字文化圈的知识传播,是在用日译还是在用严译?

严译为何未为后人采纳?对这个问题作深入思考就会发现,严复的西文水准不会在日本人之下,他的问题在于跌进了“母语”的陷阱。母语本能地再三要求他再缜密再精致再体察再内化的一个结果就是作茧自缚。而日本人对汉字并不怀母语的本能情结,所以他们相对超脱,放得开,更能驱遣汉字。这正如著名的历史学家山室信一在《作为思想课题的亚洲》(岩波书店,2001年)中所说:日本创造了上千个日本产的汉字词,它们无一不是在根植于日本文化的汉学修养的前提下诞生的。这段话表明日本人的汉学修养并不是自带的,而是从中国来的。“母语”的陷阱对日本人不起作用,这是他们的幸运,当然也是汉字圈的幸运。

但严复扳回一城的杰作是“逻辑”一词。相比“Logic”的音形意绝妙的创意,日本人的“论理”一词显得苍白和牵强。这里严复取胜的“逻辑”又是什么?

非常有趣。西文与汉字,汉字与西文。就这样缠绕着中与日、日与中,就这样缠绕着上一代、这一代、下一代。


2

在日语中有以下这些词: 

“初冠雪/初飛行/初体験/初舞台”。这里的“初”念“はつ(hatsu)”,属于训读。

“初対面/初一念”。这里的“初”念“しょ(syo)”,属于音读。

“酒屋”叫“さかや(sakaya)”;“酒店”叫“さけてん(saketenn)”。

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读法?其理何在?

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曾经设想用汉字词与日语固有词对抗来自欧美语言的外来语的扩张。但难度很大。如:“時間”与“タイム(taimu)”实际上有不同的含义,根本无法统一。日本的面包店、寿司店,还有一些超市,会在下午5点开始搞“タイムサービス”活动,即打折促销。这里的“タイム”能改成“時間”吗?变成“時間サービス”?不行。如果这样,日本人说这就是日语里的“恶语”。如同“我爱你”,如果日语表述为“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ます”的话,就是极端的“恶语”了。


3

从繁到简。

日本人也经历了无用的抵抗——“缺”变为“欠”、“藝”变为“芸”、“罐”变为“缶”、“燈”变为“灯”,当然有失落和不快的时候。然而随着1948年“当用汉字表”的颁布,一切的抵抗都真的变得了无用处。对编辑来说,“剪燈新話”变成了“剪灯新話”,“缺席”变成了“欠席”。不习惯也要习惯。不喜欢也要喜欢。

从简到繁。

但日本人还是在不同场合、不同语境,尽可能地将繁体字书写在言语的“互联网”之中。在这方面,日本人表现得执着和自觉,好像想要捍卫什么,守住什么。于是我们仍然能看到“渡邉”“黙禱”“日本製罐”“草間彌生”“慶應義塾大学”的字样,像“幽灵”一般,缠绕着新一代的日本人。京极夏彦再将这种缠绕书写成物语,于是产生了《姑獲鳥の夏》《邪魅の雫》《魍魎の匣》《鉄鼠の檻》《陰摩羅鬼の瑕》,仅书名汉字之繁,就能晕倒一大批人。


4

出版作品量巨大的小说家赤川次郎说:如果要写世界上最短的小说,应该如何动笔?只要两行字就可以了: 

地球で最後に残った人間が部屋の中に座っている。

するとドアをノックする音がして……

谁在敲门?敲门的人不是地球人?难道是宇宙人?是恶魔?

但肯定不是动物。那究竟谁在敲门??

我们注意到了赤川次郎写得短短的两行字中,有12个汉字。难道是汉字在敲门?是汉字装扮成地球人,在敲地球人的门?


5

在日本,“春眠不觉晓”的经典翻译是“春眠暁を覚えず”。

四个汉字三个假名。

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翻译就是一字不减一字不增地复现“南朝四百八十寺”。日本人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呢?“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诗句,难道假名就难以渗透?“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诗句,难道就是铁打金刚身?日本人说这是日本汉诗翻译史上的一个亮眼处。

6

北原白秋出版的诗集《鑕》,读音为“kanashiki”。意思是“锻冶台上敲打炼物”。再看他的诗《墓地》。白秋将墓地定义成“露之原/小童之草庭/薄黄之石/银杏之片/香华之色海/无缘之草”。最后将墓地筑造成“迷路”。这是北原白秋的汉字力。当然也是明治时期文人的汉字力。


7

苏东坡的诗: 

春晚落花余碧草,夜凉低月半枯桐。

人随远雁边城暮,雨映疏帘绣阁空。

日本人将其完全颠倒,让人惊呼,比原作更卡哇伊: 

空阁绣帘疏映雨,暮城边雁远随人。

桐枯半月低凉夜,草碧余花落晚春。


8

英语的“and”,中文的“和”,日语是“と”。但如果是法令用语,则不能用“と”,必须用“及び”或“並びに”,如“A及びB,並びにC及びD”。某内阁法制局职员的结婚宴,一来宾发言说:“新郎並びに新婦”。婚礼现场的法制局人员事后悄悄对这一来宾说,不是“並びに”,而是“及び”。这位来宾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有这个区别。

但这个问题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根本不是问题。不就是“并”与“及”的区别吗?是“新郎及新妇”更古雅呢?还是“新郎并新妇”更古雅呢?你看,还是中国人的汉字思维厉害,一下点中了要点。


9

日语汉字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种优雅,一种修养。

日语汉字有“唖”字,读“oshi”,但平时日本人用“口の不自由な人”。

日语汉字里有“盲”(mekura)这个字,但平时日本人用“目の不自由な人”。

日语汉字里有“聾”(tunbo)这个字,但平时日本人用“耳の不自由な人”。

总之,用“口不自由/目不自由/耳不自由”替代“唖/盲/聾”,给了残疾人以最大的尊重。同样地,我们在日本也绝对找不到“聋哑人学校”这样的表示。


10

日本人经常思考一个问题。

中国人创造的汉字,我们日本人怀着敬意接受之,并带着自己的感受力将其再造。同时表意和表音、具有复杂形态和复杂机能的汉字,对情感细腻的日本人来说是不是“禁断的果实”?如果最初遇到的不是汉字,而是古印度的表音文字梵文,或是干巴巴的罗马字的话,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万叶集》里最为古老的歌是盘姬皇后思念大鹪鹩天皇(仁德天皇)的歌: 

君之行气长成奴山多都称迎加将行待而可将待

日本人经常这样问: 用这样的文字表述思念,是日本的幸还是不幸?


11

有“假名”就有“真名”。谁是真名?

汉字。汉字才是“真名”。

当时日本的情况是: 

男性——汉字——高级

女性——假名——低俗

这表明,汉字与高级相连,假名与低俗相接。但把这个观念反转过来的是纪贯之。他当时大胆地用假名编撰宫廷读物《土佐日记》。男人能用假名,女人更能用假名了。所以日本女人在文字上的翻身,真的要感谢这位宫廷写手纪贯之。而他的《土佐日记》释放出的正能量是女性用假名并不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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