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百惠现象:她何以成为“一亿人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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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求错集》广西师大2018
山口百惠现象
孙歌
从1980年山口百惠引退到现在,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可是,日本的歌迷们并没有遗忘她。无论百惠走到哪里,都会有记者的镜头对准她,甚至连她的儿子入幼儿园也因此大受干扰。一个退出艺坛十年的歌星,为什么竟会保持如此巨大的魅力呢?
对于中国的山口百惠迷来说,百思不得其解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山口百惠为什么要在她红得发紫的时候引退呢?是有丑闻,还是遇到了麻烦?
我所能看到的资料,一直只有一本山口百惠的自传《苍茫时分》,直到1989年初,我才看到另一本谈到她的著作:《松田圣子论》(小仓千加子著,飞鸟新社,1989年2月)。这本书提供的一些线索,或许有助于解开上述两个疑团。
1972年夏,山口百惠报名参加了选拔歌手的“明星诞生”歌咏比赛,顺利地通过了预赛和决赛,获得了第二名。13岁的山口百惠从此开始了她的歌手生涯。当时正在走红的歌星有天地真理、南沙织、小柳ミル子等人,她们宛如在云端俯视着人间的天使一样,美得虚幻而又遥远。而山口百惠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她判然有别的资质。她粗胖的双腿、茁实的体形,给人一种现实的存在感;而她的单眼皮与古典式的脸型,又洋溢着一种属于东亚的传统风情。CBS·索尼公司的制片人酒井政利,在堆积如山的应招者中一眼就看中了山口百惠,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可以说没有酒井政利,就没有山口百惠,正是他,一手设计了百惠后来的艺术道路,也在某种程度上设计了她的人生。
在山口百惠的性格中,有一种孤独、坚定、隐忍和感伤的混合成分,这使得她自然具有了沉郁的表演风格。酒井政利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私小说式的表现方法,让人把她的成长过程都写进歌词里,再让她唱出来。百惠唱着歌长大,她唱她自己,唱她的梦想、她的苦恼、她的快乐;而酒井在他把捉到了百惠的“本质”之后,也为她设计出了最适合表现她自己的艺术形式。
当山口百惠登上艺坛之后,酒井为了向她祝贺而让一位姓小田的干事把她领到演播室来。这时,小田对酒井说:“这家伙有些瑕疵呀!”并且命令百惠道:“喂,让我们看一下!”于是,百惠一言不发,把女西服的长下摆卷起,露出大腿膝盖上一朵花瓣似的红痣来。
酒井后来写道:“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那朵花瓣。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着一个影像,宛如夜晚的火车玻璃车窗上映出来的影子一样,这就是当时她固执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虚空的目光。……宛如散发着肥皂香味的清洁的少女,为什么要投身到这个连她企望隐秘在小小胸膛中的身体的秘密也不得不暴露在人前的世界中来呢?”
而这,却正是山口百惠的“本质”所在。她可以接受任何她所难以接受的现实,而同时又不会在精神上变得卑下;她柔顺,在精神上却又富有贵族性。正因为如此,当她14岁在事务所中接过她的第二首歌——《青色果实》的时候,尽管很受刺激,但却仍然保持了沉默。这首歌曲唱的是一个少女向她的爱人献出一切的故事,百惠出于本能感到一种恐惧,害怕这首歌会使得人们对她另眼相待。可是,当她想到自己的踌躇在商业化的演歌体制中毫无意义的时候,她马上打消了内心的抵抗感;在演唱这首歌曲时,她竟然喜欢上了它。
继《青色果实》之后,百惠陆续演唱了《被禁止的游戏》《春风的恶作剧》《一个夏天的经验》,它们使得她几乎得到了“不良少女”的称号。然而百惠本人却认为她与这些歌一同成长起来了。因为是它们唤起了她内心深处作为女性的微妙心理,开始在感情上走向了成熟。
但是,百惠忽略了另外一个方面,而小仓千加子替她注意到了。这就是,从《青色果实》开始,她就走上了一条取消自我的道路。她歌唱的是一个被动的、纯情的、愿意为自己的爱人无条件牺牲一切的女性形象,这是一个无条件奉献的形象。百惠从歌词中学到了这一点,她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山口百惠的歌曲主要由阿木耀子及千家和也作词。稍后,阿木开始交给百惠一些有关失恋的歌。在这些歌中,百惠歌唱爱情的难以割舍以及被抛弃的幽怨,她在其间发现了一个千家和也的歌词中没有出现过的世界。千家教给她怎样放弃自我,但他的歌词是平板的和观念性的;而阿木耀子则把爱情的世界从观念移向了现实。百惠立刻被征服了。她说:“阿木的诗变成了我的语言。”在《横须贺故事》这首歌里,她唱出一个被过去的恋人抛弃却又无法自拔的女子的哀怨之情。在她与恋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第三者,但失恋的少女并没有迁怒于她,只是一味地想追回已经失掉的过去。她没有看出爱情的荒诞,却只沉溺于爱情的难以割舍,于是,她只能在为已经不被人爱恋的自己哭泣的同时,重新回到爱的幻影中去。山口百惠非常喜欢这首歌,她说:“我切实地感到第一次遇到了我自己的歌。”与其说百惠也有类似的经历,倒不如说她与歌中表达的感伤之情一拍即合。
一年之后,百惠又接到一首新歌:《假黄金》。这首歌与《横须贺故事》堪称姊妹篇,一年前被抛弃的女子又找到了另一个情人。但是,她与这个情人在一起的时候,却念念不忘去年那个抛弃她的人:“声音不同,年龄不同,梦境不同,黑痣也不同;对不起,我又和去年的人相比了。”“太阳出来,影子不同,颜色不同,光影变幻;对不起,请等待我忘掉去年的人。”这个纯情的女孩子,尽管被抛弃,却不能忘情于旧情人,这个古老的东方恋爱模式倾倒了百惠的歌迷,也倾倒了百惠本人。
对于中国的山口百惠迷来说,百惠的歌远比不上她主演的电影和电视片有影响。《绝唱》《伊豆的舞女》《血疑》《命运》……无论在哪一部片中,百惠扮演的都是纯情、隐忍、以牺牲自己为乐的形象。《命运》似乎把这种形式推向了极端,百惠扮演的女主人公不近情理地把恋人推向她的情敌,在中国观众看来实在有些不可理喻,然而在百惠那里,经过了从《青色果实》到《横须贺故事》再到《假黄金》的训练,这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小仓千加子在《松田圣子论》中尖锐地指出:“百惠的爱从始至终植根于被虐狂、感伤主义、利己主义之中,这正是日本恋爱的土壤。横须贺并不是日本‘现代’的所在。”
在开始演唱阿木耀子的歌词时,百惠也开始了她与三浦友和的恋爱,于是,她把从歌词中学到的东西全部应用到自己的感情生活中去了。为了恋爱的成功,她必须具备两种感情:一、因为与对方相差七岁,她必须拥有超过自己实际年龄的女性意识;二、她必须否定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优于对方的地位。百惠毫不费力地做到了这一切,因为阿木早已为她提供了蓝本。
这时,百惠演唱了《秋樱》。这首歌描写一位行将出嫁的少女对母亲的依恋和母亲对女儿的嘱咐。“哪怕吃尽苦头,终于会变成笑谈,女儿你不要担心。”这是妈妈走过来的路,她又把自己的人生传给了女儿。百惠终于唱着这首歌回到了日本的传统之中,这种传统淹没个性,推崇“国家”,把一己的发展贬到低下的位置。百惠的爱,正与日本的这种传统相吻合,她终于成长为一个“日本的妻子”。
酒井政利对山口百惠说,希望她成为“一亿人的恋人”,而百惠却回答说,她“只为一个人而唱”。酒井感到出现了危机,他试图再请阿木描写三角恋爱的歌来挽救百惠,然而为时已晚,百惠已经唱完了她该唱的歌,她已经不需要再向阿木耀子学习了。
山口百惠在1980年引退了。不是为了丑闻,也并非遇到了麻烦。为了百分之一的幸福,她牺牲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或许对于百惠本人来说,这百分之一就是百分之百,然而她独特的性格却使得她的歌迷们无法忘掉她。也许,今天的日本已经不再是《秋樱》里所歌唱的母亲居住的地方,但是,山口百惠却仍然是日本旋律中一个持续着的音符。她把自己的自传题名为《苍茫时分》,这是长夜将尽黎明将至的临界点,这一时刻的浑然与含蓄,不仅象征着百惠日后的人生,而且也象征着日本主旋律中的持续低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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