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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东树为什么要写《汉学商兑》

随读随写 2019-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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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清)方东树 

出版社: 上海古籍出版社
译者: 
虞思徵点校 
出版年: 2018-11
页数: 187
装帧: 精装
ISBN: 9787532578696


《汉学商兑》整理弁言

 

《汉学商兑》四卷,清方东树(一七七二~一八五一)撰。东树字植之,安徽桐城人。晚年慕蘧伯玉五十知非、卫武公耄而好学故事,以仪卫名轩,因自号仪卫老人,别号副墨子。人言“话到桐城必数方”,盖桐城方氏门望之隆,至明清两代而盛极,其最著者曰桂林、曰会宫、曰鲁谼。明洪武年间,东树先世由徽州婺源来迁,居桐城鲁谼,为鲁谼方氏,代有潜德,以诗书传家。曾祖待庐先生讳泽,字苎川,以优贡生为八旗教习,生平学宗朱子,文宗艾南英,交结皆一时名士,尝为姚惜抱师。父讳绩,字展卿,工诗,著有《鹤鸣集》《经史札记》《屈子正音》。东树幼承家范,颖敏好学,年十一即效范云作《慎火树》诗,时人咸以为异。平居鸡鸣辄起,丙夜方休,书卷笔墨不去手。枕上有疑,辄披衣省览;观书有得,则随时记之。从弟宗诚亲炙之者十年,未尝见其一刻废学也。东树于秦汉以还之载籍无所不窥,自经史、诸子、诗文、义理以逮佛老靡不综练。《清史列传》称其初好文事,学古文于同里姚鼐,与姚莹、管同、梅曾亮称姚门四杰。中岁不欲以诗文名,遂穷研义理之学,晚则耽于禅悦,凡三变而皆有撰述。所著书有《汉学商兑》四卷、《书林扬觯》二卷、《大意尊闻》三卷、《昭昧詹言》二十卷、《向果微言》三卷、《考槃集》三卷、《考槃集文录》十二卷,又《老子章义》《陶诗附考》《解招魂》《半字集》《跋南雷文定》《一得拳膺录》《进修谱》、《未能录》《最后微言》《思适居铃语》《山天衣闻》《感应篇畅隐》都若干卷,多刊行,而尤以《汉学商兑》最著。

东树少时即锐然有用世志,凡礼、乐、兵、刑、河漕、水利、钱谷、关市、大经大法皆尝究心,曰此安民之实用也,义理所以用此权衡也。道光十八年,鸿胪寺卿黄爵滋上《严塞漏卮以培国本疏》,请厉禁鸦片,上善之,下督抚议。时东树客粤,在邓公廷桢幕中,慨然著《匡民正俗对》,力陈禁烟之道。居数年,海氛不靖,于是又作《病榻罪言》,极论制夷、自强之策,然皆不为所用。所谓“身虽未仕,常怀天下忧,凡遇国家大事,忠愤之气见于颜色”也。东树天性醇笃,为人孝弟。其母邓孺人早卒,嘉庆二十一年,父展卿先生染疾不治,适其随安徽巡抚胡果泉赴江苏就任,不克亲视含殓,思慕终生,每言及辄涕零。营葬三世七丧,尽心竭力。师姚惜抱卒数十年矣,犹常泣思之曰:惜不得与先生一证今日所学也。凡族戚门人有疾病患难者,往往忧戚以至忘食废寝,一如己事。家极贫,然出处进退取予绝不苟。姚石甫,东树畏友也,为官之时常赀助之,及左迁入蜀,又助数百金,为治生计,东树固辞,终持券还之。自弱冠之年十试棘闱皆报罢,后遂绝意仕进。陈用光、沈鼎甫皆其故人,相与友善。陈典试江南、沈督学安徽时,并欲拔其贡,然均不与试。道光三十年,诏举孝廉方正,姚石甫莹荐之抚军,东树曰:“吾耄矣,尚堪世用邪?胡为受此虚名也。”卒以诸生终。一生历主庐州、亳州、宿松、廉州、韶州讲席,年八十,卒于祁门东山书院。光绪元年,祀乡贤祠。

有明一代,士林囿于性理,汩于制义。顾亭林、黄梨洲等奋起而振其颓波,盖目击时弊,意有所激,故创为救病之论,排击程朱、陆王之说,学术风气由是一变,实启汉学先声。迄乾嘉之世,江戴起于歙,三惠兴乎吴,各成一宗。名公钜卿、高才硕士竞言考证,递相祖述,汉学之盛极矣。

甘泉江藩为惠栋再传弟子,于嘉庆二十三年夏南下广州,入两广总督阮文达公元幕府,颇受推重。阮元出赀为刻《汉学师承记》并作序盛赞,称“读此可知汉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国朝学者经学之渊源,大义微言,不乖不绝,而二氏之说亦不攻自破矣”。书凡八卷,正记四十人,附记十七人,叙自清以来纯宗汉学者,置阎若璩、胡渭于首卷,而顾炎武、黄宗羲则以“深入宋儒之室,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仅忝列末卷。翌年三月,方东树应阮元之聘,赴粤修《广东通志》,初任分纂,一月告竣,将辞去,阮元留之,属以总纂事,因淹留广州。时《汉学师承记》甫行世,备受汉学之士推崇。方氏亲睹其事,隐忍而未发。道光二年,藩又刊《宋学渊源记》二卷,附记一卷,凡正传三十一人,附传八人。该书非复以宗派别门户,而代以地域分南北。然于三十九人之中,向以宗主程朱自诩之桐城三祖方苞、刘大魁、姚鼐及其余桐城、阳湖诸家竟一概不录。时三祖已殁,东树为姚门四杰之一,笃信程朱性理之学。前《汉学师承记》只是汉学家事,此叙宋学渊源而不录桐城诸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遂发愤著述,作《汉学商兑》以驳之。此为历来关于《商兑》著作缘起之共识。

近有学者据方氏与程含章往来书信中多有与《商兑》主旨近似之文字,谓《商兑》发轫早在嘉庆二十五年至道光元年间,与《宋学渊源记》无涉。吾意谓《商兑》发轫于《宋学渊源记》刊行前则可,云其与《宋学渊源记》无涉则未必。以家学师承观之,方氏宗宋反汉思想渊源有自:其曾祖方泽生平学宗朱子,尝为姚鼐师,而方氏曾与其父方绩同受业于姚鼐,且自言“树从游最久”。方氏于嘉庆二十四年三月入阮元幕,时江藩《汉学师承记》已于去岁杀青。阮元《儒林传稿》早悬国门,阳为调和汉宋,实则尊汉抑宋,后督抚两广,建学海堂,刻《清经解》,幕中率多汉学之人。方氏侧身其间,自言“此间多上才,独仆以薄劣居同下客”,其郁郁不得志可知。又方宗诚《柏堂师友言行记》言其凡有所得,辄注时日以记之。方氏远有其师姚鼐欲拜戴震为夫子被拒之仇,近有阮元《儒林传稿》、江藩《汉学师承记》之激,在粤期间,于阮元府中亲睹汉学诸人言行,居恒感激,故时时记之,以备他日著述采择。江藩《宋学渊源记》虽刊行于道光二年,然其书多取材于彭绍升《二林居集》,并非一蹴而就,则其发轫、剪裁、著述当在道光二年之前。考二人行历,江藩于嘉庆二十三年入阮元幕,至道光五年退息归里;方东树自嘉庆二十四年至道光六年间辗转粤东,两入阮元幕府。又《商兑》卷下言江藩尝谓余曰云云,可见二人在阮元幕中亦有交往,方氏当早已闻知江藩《宋学渊源记》著述旨意也。

作者自谓此书本止一卷,因篇叶较夥,故分为上、中、下三帙。首溯其畔道罔说之源,次辨其依附经义小学似是而非者,次为总论,辨其诋诬唐宋儒先而非事实者。体例仿朱子《杂学辨》,先摘录原文,复各为辨正于其下。

《序例》首标其帜曰:“近世有为汉学考证者,著书以辟宋儒、攻朱子为本,首以言心、言理、言性为厉禁,海内名卿钜公,高才硕学,数十家递相祖述,膏唇拭舌,造作飞条,竞欲咀嚼……遂使数十年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历观诸家之书,所以标宗旨,峻门户,上援通贤,下詟流俗,众口一舌,不出于训诂小学、名物制度,弃本贵末,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切抹杀。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道。”

卷上乃先为理学、道学作一正名,即所谓“首溯其畔道罔说之源”。首攻毛奇龄《西河集》“宋儒篡道,道学非圣学”之说,继而驳万斯同“自《宋史》分《道学》《儒林》为二传以来,谈道统者扬己凌人,卒酿门户之祸”观点,以下次第驳斥朱彝尊、顾炎武及为茅星来辩诬,末复截取钱大昕、黄宗羲、阮元、江藩只言片语,力辨惠氏、戴氏专标汉帜、厉禁言理之非。

卷中之上可粗分为四节,一为前三段,与黄震、顾炎武商兑宋儒传心之要之“人心”、“道心”是否堕禅;次则四至九段,驳斥戴震、江藩、焦循“理学高谈性命而无补经术”、“理学以理杀人”及“理学之危害”等观点,痛诋戴震“为论猖披至此,肆无忌惮”、“邪妄炽结,任意乱道”;三为十至十二段,次第回应戴震《四书集注》非圣人之意、臧琳《大学》“诚意传”不当退处于后、汪中《大学》非孔子之言曾子之意之质疑;四则十三至二十段,与阮元、凌廷堪、焦循(焦循当是臧庸,方氏误。所引凌廷堪与臧庸之语实乃从阮元文中转引)就理与礼之关系、穷理、一贯、仁、克己等义理概念进行商兑,以为阮元“圣贤之教,无非实践。学者亦实事求是,不当空言穷理”乃汉学宗旨第一义,千条万端皆从此路差去。

卷中之下集矢于汉学家之治学方法,引钱大昕、戴震、惠栋、阮元、段玉裁、江有诰、顾炎武、孙星衍诸人由小学而知义理之言论,逐条批驳申辨,谓汉学家所尚音韵训诂、名物制度只是小学内事而非大学,无由升堂入室,得义理之真。其言曰:“夫训诂未明,当求之小学,是也;若大义未明,则实非小学所能尽。今汉学宗旨,必谓经义不外于小学,第当专治小学,不当空言义理。”复就“经义不明由于不讲小学、形声、训诂”之观点,提出十五谬以驳斥之,否认训诂、音韵可通乎性与天道。末辨朱子未尝教人舍经废训诂而空言穷理,斥古书亡于南宋之说为非。

卷下次第引述江藩《国朝经师经义目录》有关《易》、《书》、《诗》、《三礼》、《春秋》、《公》、《谷》、《四书》、小学、经总义之论述而一一辨之。复斥汉学家崇六朝骈俪而土苴韩欧、斥八家为伪体,及自为文则如屠酤计账。揭举汉学之人六弊,汉学家执罪宋儒者三条,末为总论,复申前说。

《汉学商兑》成书以来,同门姚莹及诸友人颇多溢美之词,观书后所附“题辞”八条,多来自桐城、阳湖二派。姚莹言“此书有功圣道,其力量岂不越昌黎而上耶”、朱雅赞其“所以正人心,维世道,非止一时之书,而天下万世之书也”云云,未免言过其实。同光之间,方宗诚颇受曾国藩、李鸿章赏识,盛推其从兄遗著,因大行于世。光绪十四年,有三韩豫师者,以《商兑》为卫道之藩篱,救时之良药,而惜其以讼解讼,立言未善,故撰《汉学商兑赘言》四卷,每于方氏按语后作“会辅堂赘言”,旨意在“吾人励学,祇要实力作去”,殆宗李二曲实力践行者也。逮清季民初,转多批评之声,谭宗浚讥其“攘臂诟争,几于灌夫骂坐”;皮锡瑞说方氏“纯以私意肆其谩骂,诋及戴震与顾炎武,名为扬宋抑汉,实则归心禅学,与其所著《书林扬觯》皆阳儒阴释,不可为训”;章太炎云此书虽“非专诬谰之言”,然方氏“横欲自附宋儒,奔走阮元、邓廷桢间,躬行佞谀,言与行颇相反”;梁启超批评该书“为宋学辨护处,故多迂旧”之余,亦赞其“针砭汉学家处,却多切中其病,为清代一极有价值之书”。

平心而论,此书实未有如此不堪,书中针砭汉学家处,多有切中其病者。唯其好强为辞说,每多牵强,攘臂诟争、叫嚣谩骂之处确亦不少。如卷上开篇强辨河图洛书,卷中之上言汉学如乌头附子、鸩酒毒脯,食之必裂肠洞胃、狂吼以死;卷下比汉学诸人为有嫱施之淑姿而恣行凶德、放荡淫邪者。此等言语,似已超出学术论争范畴。又于卷下总论引乾隆六年指斥谢济世之上谕,借朝廷权威施压,似亦过矣。其书通篇呵斥汉学之人标宗旨、峻门户,实则字里行间亦与汉学树异帜、争门户。又其力辨程朱未曾堕禅,书中却多用禅家语,如卷下“此其七识”下自注“二字用佛典”等,可见《清史列传》言其“晚耽禅悦”殆非虚语。至卷上辨阮元师、儒之分甚有力,下启近世章太炎、胡适、钱穆原儒、说儒之讼辩,是亦有功学术耳。

《汉学商兑》著于何时,迄今未有定论。方氏《汉学商兑序例》末署“道光丙戌四月”,郑福照所纂《方仪卫先生东树年谱》曰:“道光四年甲申,先生年五十三岁,授经阮文达幕中,著《汉学商兑》四卷。”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云“其书成于嘉庆间”,钱穆斥郑说“无他证”、梁说“益无据”,然亦仅云“成书在丙戌前,刊行则在辛卯”。陈祖武《乾嘉学术编年》据《序例》及《上阮芸台宫保书》将此书初成系于道光六年:“四月,方东树初成《汉学商兑》,指斥一时学风病痛,并就此致书阮元,谋求支持。”朱维铮亦持相同观点:“方东树写成此书,并将它献给阮元,已在《宋学渊源记》刊行三年之后,恰值阮元奉调离粤赴云贵总督任之际。”漆永祥《方东树〈汉学商兑〉新论》从编纂、刊刻两途进行考证,谓“《汉学商兑》在道光四、五年间有部分成稿,此后不断修改,于道光十一年辛卯初刊。”实则郑福照非“无他证”,其于《年谱》道光四年“时阮文达方辑刻《皇清经解》,以汉学导世,先生以是书上之”下注曰:“按此书刊于辛卯而创稿实在粤东,《文集·上阮宫保书》可证。”方宗诚《柏堂师友言行记》亦曰:“著《汉学商兑》时实在阮文达公粤东幕府,阮公方修《皇清经解》,诸博学老儒皆在焉。先生独著此书以匡其失,虽诸公位望隆重不顾也。”二人皆云《商兑》创稿在阮元幕中,即道光四年再入阮元幕时,献书则在道光五年八月至六年五月间。郑乃方氏门人,而宗诚其从弟,亲炙之十余年,记载可信。道光六年阮元调任,方氏亦自粤旋里。此后五年间陆续增补,卷中因离为上下,故今日所见刊本皆四卷也。所增补内容多与阮元相关,尤其卷中之上最末八条皆针对阮元而发,为献书之三卷稿本所无,所引之《书东莞陈氏学蔀通辨后》乃阮元写于道光八年即其明证。至道光十一年辛卯冬,《商兑》初刊。刊行后,时获可补入本条相发明者及前说误而亟宜改正者,随札记于书之上下方,于道光十八年十月汇成《汉学商兑刊误补义》一卷而刊之。

要之,《商兑》发轫于嘉庆二十五年至道光元年,创稿在道光四年授经阮元幕中时。道光五年末或稍迟,完成三卷《商兑》稿本并呈献阮元,是为成书第一阶段;道光六年归里后继有所补,衍成四卷,至道光十一年冬刊行为第二阶段,刊行后至道光十八年成《汉学商兑刊误补义》一卷为第三阶段。

《汉学商兑》最早刊本为道光十一年辛卯冬刊本,后又有同治十年望三益斋刻本、六安求我斋刻本,光绪八年华雨楼重校本,十年宁乡成氏重刊巾箱本,十四年《槐庐丛书》五编本,十五年孙溪朱氏刻本,十七年《方植之全集》本,二十年《西京清麓丛书》续编本,二十六年浙江书局刊本,一九三七年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等。大要可分为两个系统:一以道光十一年刊本为祖,一以同治十年望三益斋刻本为源。前者较后者篇幅略少,盖因望三益斋本经由方宗诚等人整理,将成于道光十八年之《刊误补义》一卷逐条插入道光本并有所删削。今以同治望三益斋刻本为底本,并参校道光本及《汉学商兑刊误补义》民国抄本,施以新式标点。原书中避讳字径改,不出校记。限于水平,难免错舛,敬希博雅见教。 


癸巳年大暑己丑日山阴虞思徵谨识

戊戌年春分壬子日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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