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丹:读张文江《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
“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
——读张文江《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
袁一丹
《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这册小书,在张文江著作系列中的位置,应处于《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以下简称“讲要”)的延长线上。作为此书的主体,《〈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对应于《〈庄子·天下篇〉讲记》(《上海文化》2013年第1期);而作为外篇的《〈史记·越世家〉中的范蠡》,则是《古典学术讲要》中《〈史记·货殖列传〉讲记》之补充。
并非通俗意义上的“浅说”
《〈史记·货殖列传〉讲记》援引《论语·先进篇》中孔子对颜回的评价:“回也其庶乎,屡空”。张文江将“屡空”视为一种“修持境界”,即时常整理自己的思想,在人生的某些节点上,能有几次“归零”(《讲要》页四一)。此次与张氏这本小书“结缘”,恰逢个人的精神危机时刻,试图进入“屡空”的状态,以《讲记》为媒介,从古典学术中寻求自我疗治的药石。
作为古典学术的门外汉,读张文江此类讲学记要,实系专业领域外的补课。深感囿于自己的园地——中国现代文学,终究是“无根”之学。讲现代文学,当然可以截断众流,从“现代”讲起;但若缺乏古典学术的修养,恐难讲出“现代”、“文学”之于“中国”的异质性。
对普通读者来说,读这类讲学记,除了知识上的补课,更关乎个人修养。故不妨当作“闲书”来读,适合搁在案头、床头,或在地铁上随便翻翻,不求甚解。至于如何读法,套用朱子的话说,翻看《讲记》,如与作者对面说话,“彼此对答,无一言一字不相肯可,此外都无闲杂,说话方是个入处”。
若以面对面说话的方式读入《讲记》,试想你如何发问,作者又如何应答。《学记》云:“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张文江借胡兰成《今生今世》里的一个说法:“君子如响”,来形容《学记》中的这个“象”(《讲要》页三十)。“响”即钟的回声,你用多大的力道叩击它,它便充分吸纳你的能量,不多不少地反馈予你。同理,读《讲记》,你自身郁积的困惑愈大,投入的心力愈强,这本书在你精神世界中产生的回响愈厉害、愈持久。
口说不同于文章,“讲记”不同于笺注,从《古典学术讲要》到《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张文江的语调一以贯之,不拿架子,平易近人。但“讲记”作为一种特殊的著述体例,在他这里,并非通俗意义上的“浅说”。其《〈风姿花传〉讲记》称出类拔萃的演员,应突破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界限。第一流的人物,专家和一般人都可以欣赏,“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讲要》页二三三)。张文江的讲授中,既有面向大众的“显白教诲”,也有所谓的“隐晦教导”,仅针对专家或少数有心人。
返回中国自身的著述传统,如何领会《讲记》中的“浅说”与“深意”?太史公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张文江发挥道,“《诗》《书》隐约”涉及文章品味,其内容既显白又隐微。“有些内容看上去是直白的赋,真的追究下去,它会成为隐约的比兴,不经过长时间的沉潜涵泳,光谱很难完整地看见”(页一一八)。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张氏《讲记》中亦藏有“赋”“比”“兴”不同层次的光谱,机缘触磕,或能勘破“赋”后之“比兴”。
《学记》云:“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亦可挪来概括张文江系列“讲记”的著述风格。名为“讲记”或包含着某种文体自觉,正如他喜欢苏格拉底的一句话:“不能以人们寻常想象的方式传授智慧与美德”(《讲要》页二五)。较之文体风格,这种讲学方式背后的教学理念更值得关注。张文江曾推荐施特劳斯的一篇演讲《什么是自由教育》(一行译,收入刘小枫编《古典传统与自由教育》),谓自由教育在于以特有的小心(withthepropercare),研读最伟大的心灵所留下的伟大的书——在这种研读中,较有经验的学生帮助经验较少的学生,包括初学者。在伟大的传统面前,老师自己也是学生,且必须是更谦逊的学生。这或许是张文江以讲学而非著述的方式揭示古典学术精髓的深意。
见道之言,多隐匿于旁逸斜出处
《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据说是根据课堂讨论整理而成。稍有授课经验的人都知道,讲稿切不可组织得过于严密,需留有临场发挥的余地,懂得张弛之道。讲稿整理成书时,免不了要挤压水分,但若枝叶修剪过度,又失去了课堂上师生对面说话的氛围。《讲记》的好处在于作者不避“浅说”,保留了较多即兴发挥、随处指点的段落,而那些见道之言,多隐匿于旁逸斜出处。
《史记·滑稽列传》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志于道而游于艺,张文江以为开玩笑中点到关键处,大而言之,可解决世事的纷乱,小而言之,可解决个人的困惑。他又引《文心雕龙·序志篇》所言:“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这句话极真切地道出了我读张文江系列“讲记”的体验,或者说我作为普通读者与他进行想象中的对谈时的感受:“他只轻轻摘了你一句,虽然是片言只语,这一点点却深极骨髓。”(页一〇〇)就个人直觉,其“深极骨髓”之“深”处,往往沾染了《易经》、佛教、老庄的气息。
作者与他的理想读者,在一问一答的往复中,好比是暗中角力的对手。当你抛出一个疑难时,张文江的应答是迂回克制的,仿佛太极拳法。这种用力方式可参看他对“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一句的阐解。借用太极拳法中“来脉”“转关”说:“虚笼诈诱,只为一转;来脉得势,转关何难?实中有虚,人己相参;虚中有实,孰测机关?不遮不架,不顶不延;不软不硬,不脱不沾。”换言之,有股力量过来,先顺着它的势头走,然后再把这股力量推回去。“唯唯”让对手有个台阶下,借机把力量卸掉;“否否”又把问题推回去;“不然”即最后亮出自己的立场(页一〇八)。张氏《讲记》有“隐约”之美,因他把光芒、劲道都藏在里面。
“来脉转关”这种迂曲的用力方式,颇类道家遵从的“因”字诀。张文江讲解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时说,“因”是道家最高的法门,就是顺着你,用不着另外的东西。道家贵“因”,所谓“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兵法最要紧的也是“因”势利导,《孙子兵法·虚实篇》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张文江顺势指出:“最深的问题不是应该怎样,而是已经这样了怎么办。承认乃至接受现实,承认乃至接受自己,是最深最深的事情。”(页六六)
深不可测的东西原来在最浅的地方
随手摘录几节在我看来《讲记》中似浅实深之处。如讲“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张文江由六经之始延伸到做学问的态度:
从事学问研究,最踏实的还是走“至纯厚”道路,摒除世俗的虚名浮利。做学问真的需要有福气,不用功也不行,死用功也不行,有种种机缘巧合,不可思议。“至纯厚”首先着眼于自身,你的人真好到一定程度,会有各种机会知道的。佛教有所谓“福慧双修”,其实最大的福就是获得慧。人所能做的就是“至纯厚”,这可以修持,永远不够。(页一〇九)
又如讲《易经·文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引佛教中流传的说法:“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说人总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到果显出来,不肯罢手。真正懂因果的人,永远种一个好的因下去,至于能收获什么,并不在意。(页一〇四)再如讲《春秋》止于“获麟”,称孔子看大化无形,正是他的积极,“时代无情,不停地淘汰,时代淘汰别人,还要淘汰你。你把前人推出了局,而把你推出局的人,此刻正站在你身后”。(页八六)
虽说是讲古典,《讲记》中也偶有对时势发言的地方。如呼应《论六家要旨》中“务于治”之说,张文江以为一个国家的学术,应该是这个国家、民族参与世界竞争的“致用学术”,而不是酒文化、茶文化之类(页九八)。针对当代社会的某些怪现状,主张“对传统文化还是要反思,不能把一些违反时代、违反人性的内容再提倡出来”(页一〇七)。古典中甚至还可读出带“刺”的“今典”:由“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讲到万邦来朝的大国梦(页一一〇);又如接下来对“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的阐释。
对于自己目前的精神状态,《讲记》让我真实受用的有两处:其一云“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张文江说从小到大,人接触的社会越来越复杂,内在的气也越来越耗散。读书明理不仅是增加知识,而是在专注的过程中,把分散的心志一点点收拢来(页四二至四三)。其二讲“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注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去羡也”,也就是除去贪欲,减少人心上的泡沫(页四七)。
张文江在《〈学记〉讲记》里说,人生最高的学问就是生命本身,就是“水在水中是什么”,在life里边研究life。用不着另外去找生活,生命本身就是生活,一笔写不出两个life。人生天天直播的东西,一天到晚给你提供教材,无不是学习的内容(《讲要》页二二至二三)。他讲《桃花源记》,结束时说“低头饮泉水一滴,已可尝知源头活水滋味”(《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不论求知、求道,随时可下工夫,随便找个入口进去,适合了就往上走,不适合就往下走,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有河有海,有源有委,有深有浅,这就是教与学的整体。
张文江给我最大的启示是,深不可测的东西原来在最浅的地方,已经是教师了,回过头来做学生,才是最最幸福的。“有志于学”怎如“有志于本”,要“重开炉灶另立鼎”,从根子上重新来一个自我教育,才可能由“第二楼头”望见“第一楼头”。最终还要破除这个“本”,无所谓“本”,它“或源也,或委也”,因为“天下水乃是一水”,深处、浅处皆是那道活水。
(本文原刊《北京青年报》2019年1月25日,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