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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读懂一两个大哲学家

陈嘉映 歴史之島 2021-06-29


转自“欧陆思想联萌”


我们都很好奇,您当初是怎么走上哲学研究道路的?

 

我在“初识哲学”这篇文章中讲过这个故事。我们这代人没有谁是从学校到学校,中间不是插队就是当兵当工人。“文化大革命”后期,这代人里很多人都在读书,在思考问题。后来就是考大学。报考什么专业,跟将来就业没什么关系——当时大学生都是由国家分配工作的,分去做什么工作收入都差不多。主要根据自己的兴趣,当然,也要考虑考得上考不上。我对哲学兴趣浓厚,但我没觉得要在学校里学哲学——到今天我仍然怀疑是不是一定要在学校里学哲学。我报考的是西语系,学德语,此前我已经自学德语好几年了,自学,几乎没听人念过德语,整个是个哑巴德语。后来由于非哲学的缘故考到北大外国哲学研究所。

 


现在很少有人报考哲学,功课好的学生都愿意考理工科。

 

要么就报考经济金融什么的。报考研究生的倒有不少报哲学的。其实从前也有点儿这样。很早的时候,反正就你们还不存在的那年头,有一次我到青岛,住在我父亲的同事家里,他是一位著名的化学家,说起来,我说我是文科生,读哲学的,怪不好意思的,这位老先生他说,真不错,你读哲学,你学的东西是你喜欢的东西,你的工作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是你的工作,多好,你看我这读化学,一辈子学的东西跟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你读你爱读的书,读着开心,这个好处留给我们文科生的是吧,我觉得读文科的应该珍惜这个好处,高高兴兴地得到教化。当然,如果你真的一直做哲学的话,你会碰到一些技术性的东西需要去掌握,也不只是好玩。但总比学财会好点儿,是吧,你学了一大堆财会报表,复式记账,你的确学到了本事,到处都需要你,但是跟你的人生没多大关系,你的生活需要复试记账吗?

 

您翻译了《存在与时间》、《哲学研究》等等20世纪西方哲学的一些经典文献,您觉得我们在学着翻译西方哲学的时候需要注意哪些问题?

 

我翻译这些著作,主要不是因为它们重要,是我自己喜欢读,读得最熟。我觉得学西方哲学的人,必须做点儿翻译。你要说训练,哲学上到底有什么训练我说不好,我想中国人读西方哲学,翻译是个训练。我们一边读书,一边在理解,有时是模模糊糊的理解,有时是清清楚楚的理解,怎么区分?你翻译出来了,翻译对了,就是清清楚楚理解的最好证据。


当然,这里说清清楚楚的理解还是字面上的。我们所要追索的道理一层一层,没有完全清楚的时候。但这种基础层面上的清楚很重要。古人谈义理,先要有小学或者说语文学的基础。我们中国人读外国哲学,翻译最能体现这个基础。



西方哲学研究离不开翻译。实际上,至少在西方哲学这一块,我觉得一部好的译著通常比中国人写的一部所谓专著更重要。要把更多的著作翻译过来,我们以前了解的西方哲学还是比较窄,还需要把更多的流派更多的重要著作摆到那里,谁对什么感兴趣就去做什么。现在翻译的面宽了,量也很大,可惜翻译的总体品质还是太差,好的翻译凤毛麟角。我一直说,每个人少译一点儿,把这一点做得好些。中国这么多人,我们每个人其实都用不着做得太多,求多不如求好。如果每个人都做一点,把它做好,咱们中国那么多人,就会做出很多很多好东西。我是建议,每个人去翻译他真正喜欢的东西,认真研究过的东西,认认真真翻译,这个译本是尽可能可靠的。不像现在,翻译出来的东西不少,大半粗制滥造。这个问题挺突出的,特别是哲学书,也的确不好译。我和一些同道一直希望能建立一个翻译基金,至少在西方哲学这块,成立一个译者联合会来审定译本,奖励优秀的译本,把质量差的译本公开列出,起警示作用。可惜我们无权无势,只能空想。


对哲学生,翻译还有一层别人不常谈到的好处。论理往往不只看对错,更多在乎深浅。读哲学时间长了,会让人在这一点上变糊涂,丧失对错感、清晰感,什么事情都理解得稀里糊涂,还以为自己得道。翻译是有对错的,它提醒我们,并非在什么事情上都能自我辩护说: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可能出了硬伤,错了就是错了。因为翻译有硬意义上的对错,有的批评你就躲不开。常听人说,翻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被人挑错是好事,老是自说自话,倒是没人挑你的错了,可那有什么意思?


至于说应该注意什么问题,我的一点感受是,译名还是尽少依赖制造新词,如果要制造新词,尽可能制造可感的,就是单看汉语字面它也多多少少有点意思。我的意见从来都是这样,翻译是如此,写作也是如此。中国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制造十个新词,新词就太多了,弄不懂了。

 

最近又刚刚出版了您主持翻译的《西方大观念》。

 

《西方大观念》挺有用的。译得也不错。《西方大观念》本来是工具书,不是用来读的,不过,有人爱读字典,这种人也有的是吧。你现在思考一个话题,比如说你现在对时间这个题目感兴趣,或者对勇敢感兴趣,你可以去看看那个条目,了解一下前人都从哪些角度讨论过,它可能只说了一两句,但你一读,发现我的想法原来前人早说过了,也可能发现自己想偏了,前人多方面的讨论给出了一个整体的画面。

 

您还主持翻译过《希腊精神》那套讲古典文明的书。

 

那是挂个名。多少做了一点儿校对,尤其是《希腊精神》那一本。伊迪斯·汉密尔顿的这套书里,我觉得《希腊精神》是最好的。《罗马精神》也不错,《上帝的代言人》似乎稍差一点。

 

我特别喜欢陈老师的写作风格。我不是学哲学的,但喜欢读哲学书,可是大多数文章太难懂了,学术文章能不能用日常语言来写啊?

 

更多读者愿意来读哲学,这是大好事啊。读者希望学术文章平易近人,显然是个合理的希望。学术文章里充满了古怪的干燥的模糊的语词,弯弯绕绕的句子,别说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业内人士也照样头疼。当然,学术不属娱乐业,不能指望由媒体广为传播,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用中学生读得懂的话探讨深入的问题,当然最好,但你也不能指望都那么平易易读。


娱乐当然也有不同品位。人们谈论文艺,有时会想起品位,谈起思想,倒好像就没有品位这回事了。文章写得像会计报表。把维特根斯坦译成了粗人。其实,在思想领域,品位同样重要。你们研究生绝大多数肯定还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因为太难了嘛,但是,有些学生已经有一定品位了。他自己说不出来什么,但是在听另外两个人谈一个问题,他能够听出这个人讲得有意思,有启发,那个人在讲一些空话。



现在,好多学术文章难读,跟内容深奥曲折没什么关系。很多时候无非显示他是个学术家,是个身份标志。我们要识别一个人的身份,可以看他穿什么品牌进什么餐厅,但最保险的是听他开口说话,肖伯纳在《卖花女》一剧中把这一点写得淋漓尽致。派个中学语文老师去和卖毒品的接头,一开口人家就识破你不是同行。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行话,主要的功能是设置门槛,不让这个行当外面的人混进来。你要搞学术得有个“会员证”,证件上的戳子就是学术语言——你可以不会德文、英文、希腊文、古文,但你不能不会学术语言。你说“天冷,水都结冰了”,他说“在外因的作用下量变导致了质变”,一听就听出谁有学问谁没学问。你没啥悟性,没啥才华,只要你会说学术语言就是学者,所以你埋头苦练,四年大学外加三年研究院,毕业后再实习三五年。费这么大劲儿学到的东西,谁挡得住他玩命用?


中国的学术语言还多一种特色。现代中国学术基本上源自西方,“理论层面”上的用语差不多都是译名,即使研究国学的,开口闭口说的也是客观、主观、超越这些“西方语词”。在中国人有自己的学术思想之前,总要受一点外文的欺负,对这也得有个思想准备。


总之,艰深的语言有时出自学术内容的要求,有时则用来骗自己吓唬别人,浅显的语言,有时是大师的炉火纯青,有时是流于表面不肯深思。如何分辨,我找不到一望而知的标准。不过我相信,读者只要留心,分辨起来也并不是很难。

 

说到写作,您的哲学写作风格很独特,特别注重清晰和通俗,这种写作方式是否与您对哲学的独特理解有关?

 

这跟我的经历有点关系。我本来只是自己读哲学,不习惯也不喜欢那种纯学院派的写作。我是寄生在学院里的民哲(笑)。哲学工作者聚在学院里当教授有点不可避免,不过这只是这一两个世纪的事儿,早先不是这样。


不过你是对的,这跟我对哲学的理解很有关系。哲学写作有时候很生硬,讲不到点子上,因为他是在那里构建理论。我呢,我根本不认为哲学的任务是构建理论。科学要构建理论,哲学不要。这个主张也许有点儿极端,我承认,虽然我不喜欢大喊大叫,但我有很多想法其实蛮极端的。但也不是我这么想,我喜欢的哲学家,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威廉斯,他们都是“反理论”的。西方哲学一开始就有理论化的倾向。本来,他们也不分哲学还是科学,我把那叫做“哲学—科学”。时至近代,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还是把构建一套万全理论作为哲学的终极成果。今天,思想的环境早变掉了,要说建构哲学理论即使在古典哲学时期还有些道理,在今天就全无道理了。

 

维特根斯坦反对理论,他认为哲学是用来治疗的,但这是不是太消极了?

 

治疗不消极啊,医生给咱们治病,这可不消极。他要是承诺给我打造一幅全新的身体,那倒太积极了。维特根斯坦所谓治疗针对的是智性上的困惑,智性上的治疗靠的不是理论,而是靠一种贯通。他不光谈治疗,也谈综观什么的。只有触类旁通,这种智性上的困惑才能消解。不谈贯通,单说治疗,听起来会过于消极和简单了。

 

您把哲学理解为穷理,穷理跟理论怎么区别?

 

哲学思考一开始的起点总是我们平常想的事。后来慢慢会离开这个起点。比如,我借钱给一个人,没想到写收据,后来他赖账,我告到法院,法院不支持我。作为行动者,我得想方设法让他把钱还给我,作为思想者,我可能去琢磨为什么明明我有理而法院不支持我,琢磨法律和习俗之间的关系,等等。我从一个具体的遭遇开始去考虑这些问题,但到后来就跟起因没什么关系了,变成穷究道理了。


但一方面,穷理若要有意义,它必须跟产生问题的原生情境相联系,虽然随着穷理的发展,这种联系越来越不容易看清楚。我们哲学系的学生,常有这方面的困扰,他本来带着一些问题来的,可他进到学院里,好多理论摆在眼前,你不可能两三年把它们都弄明白,学院体制鼓励你挑定一个理论,钻进去,越做越细,你最后可能成为专家,但你也许完全忘了你一开始想要弄清楚的是什么。后来,你的所有“学术”就是在理论里绕来绕去。比如语言哲学,一开始,在弗雷格、罗素那里你都能看见原始问题,虽然他们已经是专家了,但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多语言哲学的论文,是纯粹的学院哲学,你已经很难看到它们讨论的事情对澄清原始问题有什么意义。


困难在于,一方面,穷理并不停留在常理上,它会发展出某些比较专门的讨论,另一方面,它必须以某种方式与常理相联系。我们没有什么外部标准来确定某些专门化的讨论实质上是否有意义。我们既不能泛泛要求哲学都写得明白晓畅,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哲学变成单属于几个专家的活动。学院哲学很大一块最后变成了自产自销。是,从前一个时代就那么几个哲学家,现在,哲学从业者成千上万,人多了,自产自销才能玩转起来。

 

我们也想从源始问题想起,但想着想着,就不知绕道哪里去了。 

 

这个困难,我们从业多年,仍然天天碰到。最近有个学生写论文,大学本科毕业论文,题目“什么是语言”,我是他的导师,我看了说,你一上来就建立了一个语言理论,我不知道你的这些思考跟前人的哪些思考连着——无论是赞成还是反驳,你也不顾及我们一般了解的语言现象——无论是用这些现象来作证还是指出这些现象是些假象,一句话,我不知道你的思考跟哪儿连着。他说我就是不要跟已有的理论连着,就是要建立我自己的理论,我想从头思考,我就从语言本身思考。我说,你也从头思考,那个同学也从头思考,每个人都没有reference,每个人都从头思考,别的不说吧,单说一点,你不能指望老师来从头弄明白每个学生自己的理论,是吧。有些民间哲学家就是这个路子。最好从某个大家比较了解的哲学家或哲学思想出发。维特根斯坦够离经叛道的,但他的《逻辑哲学论》从弗雷格和罗素出发,他的《哲学研究》开篇先引奥古斯丁。你尽可以标新立异,但你得以某种我们熟悉的东西为参照,然后我们才能明白你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什么。

 

前面的哲学家那么多,哪些是应该去攻读的重要的哲学家?

 

哪些哲学家最重要?一般说来,哲学史列出的那些哲学家是重要的。不过,谁重要这件事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看看哪个最能帮助你思考。也许是康德,也许是休谟。依我的经验和观察,要紧的是读懂一两个大哲学家,康德也行,黑格尔也行。一个大哲学家,你要思考的问题,他差不多都思考过,作为思想资源,作为对话的依托,系统读懂一个两个哲学家就够了。当然,其他哲学家你也得深深浅浅再读几个。

 

您觉得读柏拉图,哪个文本比较适合我们大一学生?


我觉得可以先读苏格拉底的申辩,申辩篇。读柏拉图,最后肯定要读理想国,它的确是柏拉图比较全面的一篇,而且是人人都读的。

    

我是学黑格尔的,但老师让我先读康德,说不读懂康德就读不懂黑格尔。可黑格尔我都读不过来,实在没时间再去读康德。

 

老师这话有点儿道理,不过,也有个限度。我也听人说过,你读《存在与时间》,你要是没读过海德格尔的早期讲稿,你无法理解《存在与时间》。他也可以反过来说,你真要读懂《存在与时间》,你还得了解他后期思想是怎么发展的。还有那么多二手资料呢?再说,你不读胡塞尔你不可能真正读懂海德格尔,从胡塞尔又可以连上去,连到康德,连到整个西方哲学史。这有点太吓人了,有点超过我们凡人能把握的东西了。


当然,艺多不压身,学哲学,不仅最好对整个哲学史都有点儿了解,还应该对历史、科学、文学艺术什么的都有点儿了解才好。不过,生也有涯知也无涯,真能读通一两个哲学家,那就很不错了。

 

有老师说,到了研究生阶段,主要不是去读书,而是要去读杂志上的最新研究。

 

按说,到研究生阶段,是该研究了。不过,咱们的研究生多半还在初学者水平,尤其咱们哲学系。哲学杂志不是给初学者读的。你哪天碰到了翻一翻,没坏处,至少你可以了解你的专业环境。在杂志上发表一篇关于亚里士多德Delta章的诠释,那他是认为你对亚里士多德已经相当熟悉,也熟悉此前关于Delta章的争论。他是在这个背景下make a new point。专业杂志是知识增量,不是教育性的。所以,一个人拿到杂志,一般不会通读它。像我,这有一篇讲海德格尔的,我看看“海学”最近又有些什么新的说法,在争论什么问题——我对“海学”还是比较熟悉的。亚里士多德,你可能不是那么熟,但人人都知道一点儿。但是他要是在讨论一个二维语言学的问题,你就不会去看,看也看不懂,因为他假设你对二维语言学的一般背景已经很熟悉。

 

老师,我是研二学生,两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读了不少书,但也好像没抓到什么重点。

 

中国的大学,就像高中一样,是课程主导的,学生跟着课程走就好了。到研究生阶段,你要往哪里去,要由你自己来确定了。我常用一个比喻,研究生之前,像在河里航行,到研究生阶段,你被抛到大海中间,你要是自己没有方向感就糟了。当然,即使有了方向感,航程也很漫长。慢慢走着逛着,关键是一路赏心悦目,乐在其中就好。

 

读别人的哲学书,觉得很有意思,但一轮到自己写论文,简直不知道写什么。

 

是啊,要能不写论文就好了。你爱读小说,不一定爱写小说。干吗读哲学就非要写哲学呀。大多数人读哲学,个人有所得就很好了,不一定能对知识体系做贡献。但用纳税人的钱办了大学,不是光让你来享受的,要把你培养成专家。一方面,唯对某一片断做研究才可能达乎专精。学术者,无论多么聪明,多么见多识广,非经专科学习,专门训练,不能为也。另一方面,所谓哲学问题,从来都互相之间紧密联系,不知从哪里可以切割。


还有,硕士论文要写三万字,这可不只是比你从前写的东西长了两倍三倍,这牵涉到结构,就像摆家具,一屋子家具这么摆是一个样,调一件,其他的都要跟着调。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写论文,要求有创新。我的确有我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不知道从前是不是有人已经写过了。

 

这是个挺实际的问题。文科生,书读得少,你就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别人是否已经做过。当然,最好是多读书。不过,你无法遍读天下之书,要了解哪些事情是前人做过的哪些还没有做过,有个有点儿取巧的办法,你去读最新的概述性质的著作,从那里你大概能了解到前人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当然,权威的概述仍然会有遗漏,你发现,某种大家以为新的见解其实某个不那么知名的前人已经相当完备地阐述过了,那太好了,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学术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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