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小津 not found
1963年12月12日,小津安二郎离世,那天,正好是他60岁生日。
如此传奇一生,他只留下一个硕大的「无」字在墓碑上,被世人无限解读。
要我说,这个「无」字,才尽得404精髓:他来过,他不见
这么多年来,影迷无数次翻看他的经典作品,不少专门出书分析,但口无对证,关于小津本人的解读至今无定论。
连经常被拿来跟小津比较的是枝裕和也曾说自己从来都不懂小津。
关于他的记载,唯一客观的可能也就只有他本人写的日记了。
最近,《小津全日记》中文版终于出版。
《邪不压正》里说,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你写日记吗?」
话虽如此,小津日记虽然多半是吃饭、睡觉、写剧本,但是字里行间,我们终于可以亲距离看到一个相对真实的小津了。
小津安二郎全日记
[日] 小津安二郎 / [日] 田中真澄
译: 周以量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2
原作名: 全日記 小津安二郎
如果把小津日记当作一部电影来看的话,这部电影当有三个主角——「睡觉」「喝酒」「在家一整天」。
其中,「睡觉」可算是小津日记中词频最高的词了。
天气不好睡觉那是被逼的;天气好不睡觉是浪费上天美意;工作生活不顺心那就是睡少了或者睡多了。
在睡觉这个爱好上,我感觉总算跟小津有共同语言了。
杯中物也是小津一生所爱,这个习惯从他中学时期就开始,后来成了导演,就以找灵感为由,一天一小酌,三天一宿醉。
小津的作品仿佛都是用酒换来的。《东京物语》剧本写完时,小津在那天的日记里写了这样一句话:
「完稿。103天。喝空43个酒瓶。」
所以下次看《东京物语》时,要认真嗅嗅对白的字里行间,是不是充满了酒味儿。
《东京物语》拍摄现场
酒喝多了也不成,身体有些顶不住。
戒酒的想法好几次出现在小津日记中,结果还是跟胡适打牌似的难逃「真香」(伪)。
拧拧巴巴的,小津跟明知不好的杯中物对抗了一辈子,到人生只剩两年时才戒酒成功。
与人交往,最能体现小津闷骚的一面。
他的日记往往是时间地点人物事情俱全,但只字不提对任何人的情感。这人有多重要,几乎只能通过出现频率判断。
1933年-1934这两年,「成濑」是个高频词,成濑便是著名导演成濑巳喜男,二人在任助理期间,已是千杯少的知己了。1933年除夕夜,二人还相约共饮跨年。
一张比较罕见的照片,小津与北原三枝、田中绢代、成濑巳喜男
二人相互赏识,后来小津也多次公开力挺成濑,延续了一辈子友谊。
另一个重要酒友是野田高梧,他是小津合作过最默契的编剧,小津曾公开提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野田和我,在熬夜、饮酒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上都相像。对我们的合作,这至关重要。」
小津安二郎(左)与野田高梧(右)
一个是一生挚友,一个是黄金搭档,日记里几乎都只出现过姓氏,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一写的吗?
答案是情人们。
众所周知,小津终身未娶,但事实上还是有过那么几段罕为人知的恋情的。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与女演员原节子的「绯闻」。
小津安二郎(左)与原节子(右)
二人并无明确的恋人关系,但才子佳人的故事都爱看,加之二人关系一向密切,也就传开去了,小津本人在日记里提到过这段花边:「最近人们都在说我要跟原节子结婚」。
但你要是想着在日记里看看有没有「发糖」,还是算了吧,因为原节子在他日记的其他地方,也就是个人名罢了。
晚年时小津与手风琴女演员村上茂子和艺伎森荣发展过地下恋情,这段时期的日记完全展现了小津的闷骚作风。
大概1954年开始,小津与村上茂子开始密切交往,1955年后,小津日记里对她的称呼从「村上」变成了「茂女」。
「一人」「同行」,或许日记里也要保密?
编撰小津日记的田中真澄说:「『茂女』这种表达方式中暗示了超越性爱结合的激情的存在。」
同时期小津还跟艺伎森荣保持着关系,二人在1935年就相识相知,这几乎是他唯一一段有可能发展为婚姻的恋情。
在日记中,森荣也有爱称——「荣」,小津常去的名为「森」的旅馆,便是森荣开的。
他对森荣的情感极深,几乎每次与森荣见面后,都会为她赋诗一首,大概调性如下:
「独自一人,手持着你落下的舞扇,打开了看,合上了看。」
只可惜故事的结局有些意难平,森荣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位巨匠,最终嫁给了一个银行行长,但去世后,她仍将曾送给小津的护身符放在胸口一起火化,这是后话。
小津这几段恋情都未曾对外公开,却在日记里处处藏玄机,可以说是老阴阳人了。
小津跟电影有关的骚事要从一碗咖喱饭说起。
小津在中学时就已经爱上了电影,自己形容是「看电影成瘾」,并且最爱看禁片。
跟很多影迷类似,小津在入行前热衷西方电影,压根瞧不起国产片。
后来去松竹面试时,他只看过3部日本片,差点以为面试要被刷了。
好不容易托关系成了助理导演之后,小津不得不狂刷日本片,「眼睛紧盯前辈的导演方式,在脑中摸索自己的导演方法」。
这么一通看下来,普通人该说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了,小津却认为自己是无师自通:「我拍电影没有师傅,完全靠自己的能力」。
从助理转正的经历被小津描述得颇戏剧性——
不是头脑优秀,也不是才华受到赏识,只是托了咖喱饭的福——《电影旬报》,1950年3月上旬号。
当时小津担任的是大久保忠素的助理。有次在片厂餐厅,他和大久保都点了咖喱饭,但因为自己是助理遭到了服务员的区别对待,小津气得大打出手。
后来事情传到了厂长长城户四郎耳中,可能觉得小津「有点意思」,就让小津「拍部片子来看看」,小津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唯一一部古装片《忏悔之刃》就这么诞生了。
田中真澄说:如果松竹的厂长是第一任的话,小津很可能走不上电影导演的人生。
没有那碗咖喱饭,小津可能就是个普通文青吧。
成了导演后,小津从来不爱在日记里提拍片的见闻,倒是非常乐于在日记里记录自己看过的电影和书籍,跟诸位豆瓣豆友们差不多。
1933到1962年,他在日记里打卡过的电影有300多部,但多数只是记录,没有打分,也极少给影评,要放在豆瓣,就是典型的僵尸号了。
这么做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对别人的作品发表评论,甚至颇为排斥。
在被《文艺春秋》邀稿撰文时,他直接拟了个小标题——「不能作为参考的影评」。
对外说是说不做评价,但日记里也有憋不住的时候。
比方说木下惠介的名作《日本的悲剧》(1953),本片入选了日本《电影旬报》当年十佳,小津看完却忍不住吐槽——
《日本的悲剧》(1953)现在豆瓣是8.0
小津在日记里仅有一次盛赞看过的电影——好基友成濑巳喜男执导的《浮云》(1955),说是盛赞,其实也就用了20多字,已是日记中最多字数的好评。
小津这位豆友看书也总打卡,但通常不跟朋友或公众谈论书籍,只是自个儿看,然后在日记里记录记录。
看的书非常杂,川端康成、里见弴、志贺直哉、谷崎润一郎等文学名家是他的最爱,文学类杂志就偏爱《电影旬报》和《文艺春秋》等。
除了文学类以外,小津晚年时也爱看其他杂书,什么《唐诗通解》《柳川评释》,甚至推理小说也涉猎。
但所看几乎都是主流书籍,战后出现的那一大波所谓「无赖派」作家,太宰治、坂口安吾、石川淳等等,在当年流行得很,但小津一部都没看。
柳井隆雄曾这样概括小津的阅读口味:「阅读面较窄,喜爱一流的东西」,小津后期观影也类似,只看公认好片,可不得先把豆瓣250刷完了吗?
文青小津年轻时还爱写小诗,准确地说应该是俳句,这些作品从来不发表,只在日记里写着玩儿。
俳句这种抒情方式与小津早年间写日记的风格相似,通常语焉不详,像是小年轻装暗逼。
但后期的日记里,俳句几乎不再有了,叙述也从过去的抽象写意表达,转向具体客观陈述。他的后期电影作品,也明显呈现出这样的迹象。
这种转变发生在那场战争前后。
这次《小津全日记》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1939年一整年的日记被404了。
不过我们依旧可以从他的日记推测他的政治倾向。
战前小津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观点,日记里记载的每次首相大选,小津全部弃权。
后来一张红纸征召令征召入伍,参与了二战的他,很大程度上陷入了集体无意识的情绪当中,战场上,他的关注点也从来不在战争本身。
战后,许多日本导演开始以战争为题材探索人性、进行一些反思,但小津没有,他一部战争片都没拍过。
也不是不想拍,他多次提起要拍一部战争片,但从来未真正着手。
小津安二郎(右)与早逝的电影天才,山中贞雄(左)
或许确实回避,或许得出了应有立场上不该有的结论,总之,小津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从来都是一个拧巴的谜。
后来在《秋刀鱼之味》(1962)里,倒是出现了一幕战友重逢的场面,俩大叔谈起战争往事,想象日本如果没有战败会是怎样。语焉不详,更多是感慨,仍然避重就轻。
拧巴,闷骚,时常言行不一,这样的小津安二郎,哪有人能能摸得透呢?如他本人所说:
「就算吃一模一样的咖喱饭,口感也是因人而异吧。有人觉得『再辣点才够劲』,有人会觉得『太辣了』。电影也一样。」
又想起《邪不压正》说的:「谁把心里话写在日记里啊。」
要真正了解一个人,看零零落落的日记当然远远不够的。
小津也一样。
世道苍茫,想来想去,还是以这个字不纠结地完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