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第一法国片,非常猛
2019年最重要的法国片是哪部?
毫无疑问,是拉吉·利(Ladj Ly)的《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2019)。
Les misérables
2019
导演: 拉吉·利
编剧: 拉吉·利 / 吉奥达诺·戈德里尼 / 亚历克西斯·曼蒂
主演: 达米安·勃纳尔 / 亚历克西斯·曼蒂 / 贾布里勒·宗加…
豆 瓣:8.3 / 10
ALLOCINE:4.3 / 5(媒体);4.1 / 5(观众)
IMDb:7.7 / 10
这部生猛的处女作,在戛纳一鸣惊人,与小门多萨的《巴克劳》(Bacurau,2019)一起,拿下主竞赛单元的评审团奖。
随后颁奖季,又取代了《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2019),代表法国入围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五强名单。
今年二月凯撒奖,《悲惨世界》和波兰斯基的《我控诉》(J'accuse,2019)双双以11项提名领跑。
最终拿下包括最佳影片、最佳新人男演员和最佳剪辑在内的三项大奖,成为今年凯撒奖最大赢家。
获得凯撒奖登台的《悲惨世界》剧组
不得了。
《悲惨世界》是拉吉·利根据2017年自己的同名短片扩充而成。
同名短片《悲惨世界》曾获得第43届法国凯撒奖最佳短片的提名
之所以叫《悲惨世界》,是因为整个故事发生在法国巴黎的东部小镇蒙费梅伊(Montfermeil),这正是大文豪雨果当年创作小说的地方。
雨果肖像(图源维基百科)
在这个小镇的郊区Les Bosquets,由于移民、宗教、种族等各类社会问题,犯罪频发,社会治安欠佳、冲突不断。
新来的警员Stéphane,外号「大背头」,为了离自己的儿子更近一些,他主动申请调来离这个陌生的地区。
他为人比较和善,也有一颗比较正义的内心。他遵守规章制度,强调以理服人,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
和他一起搭档的两位警员分别是Chris和Gwada。
Chris是这几人中的头儿,外号「粉红猪」,油里油气,满嘴脏话,仗着自己是警察,经常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更别说滥用职权、暴力执法等行为,估计是家常便饭。
Gwada相比Chris来说,稍有收敛,但仍然十分高傲。即使同样作为一位黑人,但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和那些黑人移民们之间,仍然有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
三人组成了「反犯罪特别小组」,开着警车在路上展开巡逻,同时也是带新来的Stéphane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在市内经营马戏团的吉普赛人丢了一只小狮幼崽,他们一口认定是当地黑人社区的人偷走的,于是率领了一大帮人,带着武器前去理论。
黑人社区的头儿被称作「市长」,他所领导的组织通过向当地收取保护费的方式来提供秩序。同时,为了稳固势力,他们又不得不和警察建立一定的联系。
为了平息两个「帮派」之间一触即发的斗争,Chris命令「市长」让他的手下尽快找到狮子幼崽的下落。
在排查的过程中,警察将偷狮子的目标限定在了黑人小男孩Issa的身上。
然而,在追捕小Issa的过程中,三个人却遭到一大批黑人小孩的阻挠和进攻,就在双方对峙中,悲剧发生了。
Gwada手中的闪光枪不幸击中了小Issa,他受了重伤,昏迷了过去。
一声巨响划破天空,受到惊吓的孩子们作鸟兽散,几位警察也吓得不清,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正当他们惊慌失措想要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却发现,这一切被一个操控着无人机的小男孩给全部拍了下来。
气急败坏的Chris和Gwada想要从操控无人机的小孩手中夺回内存卡。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孩子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担惊受怕的他前去向当地的「万事通」,同时也是握有警察很多把柄的Salah寻求庇护。
就这样,几路人马纷纷集合到了Salah的店里,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眼看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即将爆发,这场硝烟弥漫的冲突无法收尾。
历史上,法国的种族问题由来已久。
早在19至20世纪初,法兰西曾经是仅次于大英帝国的第二大殖民帝国。从1919到1939年这段巅峰时期,它横跨了1234.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如果把法国本土也计算在内的话,它的面积就达到了1289.8万平方公里,占世界土地总面积的8.6%。这其中包括了大量的非洲领土。
法兰西殖民地分布图,绿色为第一殖民帝国的殖民范围;深蓝色为第二殖民帝国的殖民范围
然而两次世界大战耗尽了法国的国力。二战结束后,虽然法国是战胜国,但国内也已是满目疮痍。各殖民地更是纷纷兴起反殖民运动,纷纷走向独立建国之路。
到了六七十年代,法国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危机,为了吸引劳动力,法国开始放宽移民政策,给予移民永久定居权。
就这样,大量的北非、西非移民涌入法国,这些传统的伊斯兰地区的人民,构成了法国移民的主力。
这项政策最有视觉冲击力的结果,就是现在法国国家足球队的照片。图为2018年「高卢雄鸡」时隔20年再次拿下大力神杯
虽然外来非洲移民给法国带来了不少积极影响,但同时也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议题。数据显示,到2020年,法国的穆斯林数量将大约占到总人口的8%。
首先,越来越多的非洲移民使得国内的劳动力市场出现了供大于求的现象,外来移民失业率居高不下。而由于移民受教育程度相对较低,且多住在城郊地区,在缺乏家庭管教并受到主流排斥的影响下,导致了犯罪率日益上升。
其次,虽然失业率居高不下,但这些移民仍然在享受着社会福利和国家的补贴。这不可避免地增加了法国社会保障的负担,同时也侵犯到了本国人民的社会资源。
早些时期,移民政策相对宽松。然而随着涌入的移民/难民数量越来越多,法国采取了独特的「共和模式」,希望用「法兰西文化」来同化这些移民,让他们摒弃掉原有的文化根基。
其实历史上的法国在对待自己的这些殖民地时,采取的正是这样「直接统治」的方式,法国本土怎么做,殖民地就怎么做,从风俗习惯到意识形态,全都要「法兰西化」。
然而进入21世纪之后,这种同化模式却遭到了越来越多的反对和抵制,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和法国本地人格格不入。这直接导致了穆斯林移民群体与法国本土人之间冲突不断。
时间来到2005年的「巴黎大骚乱」。
2005年10月27日晚,巴黎以北的克里希丛林市(Clichy-sous-Bois,和影片中的蒙费梅伊同属于塞纳-圣但尼省),3名男孩为逃避警察的追捕,跑入一所变电站,不料却遭到电击。其中两名男孩当场身亡,还有一名男孩重伤入院。
事件发生后,数以百计愤怒的青少年走上街头,焚烧汽车和垃圾桶,打砸店铺和消防站,并与警方发生冲突。参与骚乱的青少年向警察投掷石块,警察发射催泪弹予以还击。
事件发生后,愤怒的青少年涌上街头,图为示威人群在进行沉默的抗议(图片来源网络)
紧接着,事态进一步扩大。到了11月,这件事如同旋风般在全国的多个地方展开了一系列后续影响,巴黎周边数个郊区发生骚乱。
此次骚乱是法国几十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骚乱,而且是长时间种族矛盾不断积累导致的结果。
在这场持续近半个月的暴力内乱中,近万辆车与全国多处建筑物被烧毁,两千八百多名嫌犯被捕入狱。
2005年巴黎骚乱,发生骚乱的全部地区
根据这次的骚乱,导演拉吉·利拍摄了纪录片《克里希-蒙费梅伊的365天》(365 jours à Clichy-Montfermeil,2006),并从中受到启发,这才有了《悲惨世界》的短片和如今的长片故事。
据称,片中的很多角色都是导演在拍纪录片过程中遇到过的。
近几年,虽然法国已经放弃了同化政策,不再强制要求移民遵守法国传统价值观以及文化规范。政府允许移民保留他们自己的文化习俗,仅需融入社会。
影片中无人看管的黑人小孩在街头游荡玩闹
但移民问题所带来的社会不稳定因素仍在日益升高,恐怖主义和反犹主义势力在法国国内也有所抬头。
2015年11月发生的「巴黎袭击案」是法国自二战以来最严重的恐怖袭击事件,这无疑更放大了法国本土居民和外来移民的冲突。
在了解了这一系列历史背景后,再来看这个故事就更好理解了。
影片的一开始,导演就截取了2018年法国在世界杯夺冠后,凯旋门前人潮涌动的狂欢场景。这也是法国人民时隔20年重新捧回大力神杯。
不同肤色、种族、性别的人相拥在一起,摇旗呐喊、人声鼎沸,处处洋溢着一片团结喜悦的气氛。
导演在远近穿插的景别对比中,将这种情绪渐进的压迫感和紧张感在一开始就推向了一个小高潮。
然而随着主人公Stéphane以及另外两位警察的登场,镜头跟随着这三位开始穿梭在这个区域的大街小巷。
通过一系列城市景观的展现,以及警察对这个地区的描述,观众们对这里也逐渐有了一个大体的印象。
拥挤的楼房、破败的走廊、嘈杂的集市、无人看管且无所事事的黑人小孩、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种族对立的气氛,这种种景象都在为下文的冲突建立积累情绪。
巡逻路上发生的小插曲是Chris对路边移民女学生的行为,表面上看是他作为警察在执勤,但实际上却流露出对女生的骚扰举动。而此时,Gwada坐在车里看热闹,Stéphane在一旁主张和平解决,拒绝暴力执法。
三人此前在车里营造出一派和谐的闲谈气氛,在下了车之后遇到执勤任务时立马消失无踪。这也为三人之间的矛盾爆发打下了基础。
同样的情形还发生在Chris和Gwada的闲谈之间。Chris宁愿将世界杯的金球奖颁给决赛对手克罗地亚队的球员莫德里奇(Modrić),都不愿让自己国家队的姆巴佩(Mbappé,同时也是黑人族裔球员)获得,轻蔑地称其为「昙花一现的货」。
简单的两个段落,Chris内心的傲慢无礼、蛮横粗暴,以及他对于移民/黑人群体的敌意态度不经意间展现的淋漓尽致。
注意看,只有Stéphane一人佩戴了「Police」的袖章
正是通过这些潜藏的文本所埋下的铺垫,为接下来剧情的发展奠定了充分的情绪基础,也让几组势力的交缠展现得更为紧张压抑。
在车内时,摄影机模拟着警察的视角,有时具备着很强的侵略性,突然缩小的景别,就像是要深入到黑人社区的生活氛围中,呈现出一种生硬且难以融入的状态。
而这种表面平静,实际暗潮涌动的短暂和平状态,和片头白人黑人相互抱在一起庆祝短暂的喜悦气氛如出一辙,既讽刺了内里不同种族和文化之间的不可调和性,也实现了文本上的串联。
摄影机「侵略性」地试图深入黑人社群
同时,镜头经常在车内的三人之间相互游移,这不仅在狭小局促的封闭空间内展现出一种人物流动的开放性,同时也潜在铺垫了人与人之间暗藏的情绪张力。
在跟着警车游走的过程中,整个街区的概况尽收眼底。手持镜头的作用不仅增强了人物和环境之间的互动性,同时也进一步地引出了整个街区多方势力相互交缠的局面。
车内场景,摄影机游移在三人之间
以「市长」所领导的半黑社会组织,维系秩序的同时也巩固自己的势力;
以Salah为首的皈依宗教组织,不断吸纳年轻人并试图用宗教影响他们;
自顾自开设马戏团的吉普赛人,并不将黑人们放在眼里;
还有一方则是代表着正义,同时也是势力最为强大的警察三人组。
这几组势力因为一头被偷的幼狮而产生了交缠联系,同时也将这种矛盾推向了一种更加激化的状态。
然而偷走狮子的底层青少年,恰好游离于以上这四组势力之外。而他们这种不处在风暴中心,却又将其搅得天翻地覆的立场,既为接下来的「自下犯上」的斗争埋下铺垫,同时也为影片提供了某种更为冷静的视角。
狮子,在片中,就是权力的象征。
而权力,则催生出暴力。
一开始,这一权力掌握在吉普赛人手中,所以当狮子丢失后,他们才会气急败坏地前去找「市长」算账。
而偷走了狮崽的Issa,也代表着象征底层的他短暂地从上层阶级手中割走了一部分的权力。
影片在着重刻画外界的矛盾同时,也进一步展现了三人组之间的内部矛盾。
叫嚣着「我就是法律」和「警察从不道歉」的种族主义者Chris、同为黑人同胞却还是向孩子开枪的Gwada、以及在大多数时候以一个「局外人」身份目睹矛盾的Stéphane,三个人之间的冲突也因为Issa的受伤达到了难以协调的爆发。
无人机的出现则打破了这种三人之间的表面状态,将内部的异化充分地暴露在外界挑战之中。这一俯瞰的上帝视角,冷静地展现出众人之间的内心拉扯和惊慌困境。
在这种权力的流动之中,影片并没有预设立场地认定某一方的出发点是更正确的,而是主要展现出这种沟通失效的状态下,催生出的某种不可控的愤怒和暴力的反噬。
愤怒和极端并没有带来理智和倾听,而主张和平感化的Stéphane也没有挽回这一遗憾的局面。
最终,狮子被找到后,面对马戏团老板的恐吓、Chris的威胁、被逼入绝境的Issa终于展开了他的绝地反击。
影片的末尾处,导演再次通过一段狭小空间里的冲突,展现了他极强的空间调度能力。面对暴力的侵犯和权力的倾轧,底层的年轻人们展开了自下而上的反抗。
在这个故事里,暴力冲突就像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你很难去探究其根源,或许是文化、宗教、风俗、日常的各种差异造成了这种隔阂,而误解和封闭则进一步反过来促进了这种隔阂的越来越深。
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恶性循环,警察对少数族裔的打压越深,对底层的权力压迫越重,所激起的反抗和斗争也就越激烈。
而当这种矛盾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时,处在这个地图上分权而立的任何一方,都难以逃脱掉暴力的审判。
在一个稍显开放式的结局中,导演用雨果《悲惨世界》中的一段话结束了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
「世上本来没有坏庄稼,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
1862年的《悲惨世界》,一个半世纪后,直到今天仍在上演。
这个世界,在日益无序且混乱中,持续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