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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土 │ 监狱里的电影、戏剧与人性

郁土 郁土3 2024-02-05


犯人也是人,是人便具有人之本性,所谓“食色性也”。食可满足,色却不可得也。而在监狱中上演的电影、戏剧,便会特别地注意去除性爱因素,以防引起犯人们的骚动不安。

王学泰先生(1942~ )在《监 狱琐记》第五章《监 狱常事拾零》之第三节《大墙里面看电影》中,就记录了在监 狱中看电影的情况。

他是19768月到的北京第一监狱,待了两年,共看了一二十场电影。“在监狱看电影是件大事,它不仅是一次娱乐活动,对我们这些被阻断信息的犯人来说,根据它可以推测政治形势的演变。因为不仅是电影中的‘新闻简报’简报了国内外大事,就是从不断变化的影片目录中也可见国内政治的动向”。


作者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我还感觉到“文 革”中拍的“革命电影”特别适合在监狱中放映,因为影片中一律孤男寡女,不食人间烟火,不涉及性,仿佛每个英雄人物都是雌雄同体,自满自足的。这不会引起犯人的遐想,有利于思想改造。

因此,在监狱看电影,常让我不由得这样想:常常说文艺宗旨是“为工农兵服务”的,艺术创作原则是大写“英雄人物”和“三突出”精神,其实这些更适合为犯人服务,似乎可作为犯人改造的教材,犯人欣赏这类作品没有任何副作用,只会有益而无害。

作者在文中举了《欢腾的小凉河》与中国新闻纪录影片厂拍摄的关于“民主柬埔寨”的纪录片。至于其他影片,并无多语。

我上网搜了一下,“文 革”中拍摄的影片主要有下列四类:
一是八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奇袭白虎团》《杜鹃山》《平原作战》。

二是战争题材的:《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奇袭》《英雄儿女》《小兵张嘎》《渡江侦察记》《地道战》《地雷战》。

三是农村题材的:《青松岭》《春苗》《红雨》《金光大道》。

第四类则是纪录片。

这些影片,我小时候大多看过。我想,作者在监 狱中所看的,应该不出这个范围吧。

作者在此节之结尾这样写道:“因此,我说只有‘文 革’中拍的电影最适合给犯人看,因为只有那时的影片能够‘纯洁’到非人性的地步。”

看到他说“最适合给犯人看”,我不由想到荒诞派作家萨缪尔·贝克特(1906年~年)的话剧《等待戈多》在圣昆丁监狱的遭遇。他是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等待戈多》创作于1952年,是其代表作。

该剧原用法文写成,由作者自译成英文,1953年在巴黎演出后,引起轰动,连演三百多场,“巴黎的咖啡馆、酒吧间和街头巷尾,到处议论这出戏,两个熟人见面打招呼,一个问:‘你在干什么?’另一个就回答:‘我在等待戈多。’”(施咸荣《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三册)

“剧本的主题一般认为是写‘等待’,但戈多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等待戈多,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1958年该剧在美国上演,导演问作者戈多到底代表什么,他回答说:‘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同前)

就是这么一部荒诞剧,却最为监狱中的犯人所理解。1957年11月19日晚,圣昆丁监狱的1400名囚犯观看了由圣佛朗西斯科市演员工作坊演出的《等待戈多》。当时狱方对演出有一个要求:不能有女演员。刚好剧团当年排了一个纯男演员的话剧:《等待戈多》,于是很自然地选了它。

 《等待戈多》给圣昆丁带来了一次震动,
“他们非常喜欢该剧。这出戏好像就是在演绎他们的命运,绝望的、无尽的等待。在监狱里,《等待戈多》成了一个现实主义作品。有个犯人说:‘戈多就是社会。’另一个说:‘戈多就是外面的世界。’一位管教则说:‘他们懂得等待是什么意思……他们还懂得,戈多要是终于来了,他也只能是个令人失望的人。’”(看麦田的9527 《戈多在监狱》,刊“狱望”2020.4.18)

几个月后,在演员工作室几位成员的指导下,犯人们组建了圣昆丁戏剧工作室,该戏剧工作室也是美国第一个监狱戏剧工作室。

里柯·克鲁什(Rick Cluchey)后来成为剧团的核心人员,开启了自己传奇的救赎之路。一开始他们排演了《十二怒汉》,后来剧团拿到贝克特的剧本,由于对贝克特作品的激赏与深入理解,克鲁什主导排演了好几部贝克特的剧作,包括《等待戈多》《剧终》《克拉普最后的录像带》。60年代初期,他出色的创作就传到了贝克特本人那里。之后,他自编自导了一部关于囚犯之间相互审判的监狱主题戏剧:《牢笼》(The Cage)

克鲁什在监狱剧团的出色表现使他获得州长埃德蒙·布朗(Edmund G. Brown)的特许减刑,于1966年获释。随后,他选择了专门从事演员和剧作家的艺术生涯,成立铁丝网(Barbwire)剧团,团员包括数名刑满释放人员,在不少城市以及该城市的监狱演出《牢笼》。

1975年克鲁什在柏林见到了贝克特,其时克鲁什正应邀执导让·热内的监狱剧作《临终看护》(Death Watch),二人一见如故。之后,贝克特邀请克鲁什做他的助理导演,一起制作了贝克特版的《等待戈多》。

渐渐的,克鲁什成为贝克特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也是他晦涩作品的主要英语译者。

克鲁什后来用圣昆丁戏剧工作室(Sun Quentin Drama Workshop)为自己剧团的名字,一直活跃在戏剧舞台,直到2015年82岁高龄去世。(看麦田的9527《戈多在监狱》)

完全可以这样说,假如《等待戈多》没在圣昆丁监狱演出,监狱后来没成立戏剧工作室,杀人犯克鲁什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自我救赎,更不可能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贝克特的得意门生,从而成立自己的剧团并创作演出,作出对人类有益的事情。

也就是说,演员们在舞台上没等来戈多,却等来了克鲁什的觉醒与自我救赎。而一部话剧之所以能够具有如此大之力量,是因为它“揭示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从而触动了人性的深处。

王学泰先生认为,“‘文 革’中拍的‘革命电影’特别适合在监狱中放映,因为影片中一律孤男寡女,不食人间烟火,不涉及性,仿佛每个英雄人物都是雌雄同体,自满自足的。这不会引起犯人的遐想,有利于思想改造”。

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剧之人物只有爱斯特拉冈、弗拉季米尔、波卓、幸运儿、一个孩子,全为男性,连“寡女”也没有,当然也不涉及性了。

王学泰先生在文中没有交代犯人们观看了这些“‘纯洁’到非人性地步”的“革命电影”后之反应,有没有犯人也因为观看了这些纯之又纯之影片,而幡然悔悟,重新做人的?作者没写,我们也不好妄加猜测。

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犯人也是人,具有人性,那么,无论是电影还是戏剧,唯有作用于人性,方才有可能引起人性之反应——好的或坏的。《等待戈多》一剧虽无女性角色,然却触发了犯人们敏感的神经。

王学泰先生当年在狱中所观看的“纯洁到非人性的地步”的那些革命电影,虽然其中有“寡女”,但因其非同寻常之“纯洁”,大约很难令犯人们发生感怀的吧?作为一部文艺作品,你无法触动观众心灵之深处,那又如何能够影响他们呢?

随着改革开放,那些为特定时期之政治服务的“革命电影”,因其“纯洁到非人性”,很快便被时代所淘汰;
而试着解释人类荒诞、尴尬处境之《等待戈多》,因其建基于人性深处,却永留史册。
二零二零年五月七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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