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课风波（二）
周四，上午的四节课上完，到了中午的午饭时间。我拿起午饭盒，朝着教师午餐室走去，用那里的微波炉热一下自己的午饭，吃过午饭，还有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就到了放学的时间。
迎面走来了我们的校长Dr. A，显然这不是在走廊里的“偶遇”，因为她从楼梯上来，一出现在我的对面，隔着还有段距离，就对着我来了一句：“Mr. Liu, May I ask you a question?”
“Sure!”一边说着，我和校长两人一边拐进了右边的午餐室。
平时来午餐室热饭的老师就不多，加上这会儿很多其他的老师还在上课，所以午餐室此时倒是成了一个私密又安静的谈话空间。
“Mr. Liu, 你今天在班里给学生放电影了吗？”两人靠着餐桌一站定，校长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一听到“电影”这个词，我的心里顿时就沉了一下，三天来的不好的预感，此刻真的来临了。
“今天没有放，怎么了？”说这话时，其实我心里就已经有点发虚，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你们班有个男生，应该是在你的lunchtime class，今天跑来跟我抱怨，说你在班上给他们放sextual movie!”
然后，还没等我回应，校长又接着说：“我绝对不相信你会放sextual movie，但是请你回忆一下，你之前放的电影中有没有爆粗口或者身体裸露之类的镜头？”
嗯，我无话可说，确实是有。
二
周一，五个班级的第四个班，25period，也就是在我之前的文章提到的“纪律最差”的一个班级，后半节课上，学生们正在看电影《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
为什么不是周五的电影课时间，却要看电影；又为什么不是别的班，却恰恰是这个班，请大家参看我的上篇文章，总之，他们从上周就开始看，每天看十分钟左右，到了今天。
突然班里发出一阵小骚动，有几个男孩子还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Wow”的声音。
在前边的屏幕上出现的，是这样一个镜头。
这个镜头不长，大概就几秒钟就过去了，但是很快就有一个学生回过头来问我：“Mr. Liu, 为什么他要光着身子？”
我把电影暂停，给他们解释，说这个男孩子崇拜李小龙，他认为在家里光着身子是一种修行和锻炼，但其实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然后我跟学生道歉，说没有想到电影里有这样一个镜头，尤其对女学生非常不好，请大家原谅。
学生们倒没有说啥，就像前边，虽然班里有一阵“小骚动”，但也不绝不到“哗然”的程度，而等我说完，也到了下课的时间。
学生走了，留给自己的是交织着后悔、后怕、庆幸和担心的复杂情感。
后悔，后悔自己犯了这样一个低级的错误，没有把这部电影先看一下，之前在微信群里看到有老师推荐这部电影，就去Youtube上找片源，找到了两部完整版，第一个比第二个时长十分钟左右，然后看第一部下面的评论，说是很多镜头没有删减，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第二部是已经删减过的，也没有自己完整地过一遍，就拿来放给了学生看——可自己明明是有电影选择的意识的！
后怕，学生走后，我往后大概过了一下剩余的影片，发现今天的这个镜头居然只是个开始，后边还有学生洗澡、骂街、对打和亲吻的镜头——这要是放下去，天知道学生会有什么反应，也替自己庆幸：幸亏是在这个班上，每天放十分钟，要是放在周五的其他班，一股脑地放下来….不敢想！
更沉重的是担心，虽然说今年五个班的孩子整体还不错，也普遍比较认可和喜欢我，但是那种“bad”的孩子在这个学校从来都不缺，就像上个学年我的这个遭遇 你踢了学生，然后又道歉？ 如果有个学生告诉家长，或者哪个学生跑到校长那里告状，那麻烦就大了。
亡羊补牢，周二的课上，我果断地取消了这个电影，转而给学生放了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鸟瞰中国》，学生也没有多问为什么。
周二周三，Nothing happened。
却不想在周四，两天之后，担心成为了现实。
三“Dr. A，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午餐室里此刻静悄悄。
沉默了有三秒，Dr. A说：“Mr. Liu,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看一下你说的这个镜头吗？”
“当然！”此刻的我早已没有了吃午饭的兴致，和Dr. A 一起来到了我的中文教室，坐在了电脑前。
“就是这段”我在Youtube上找到视频，快进到了这个节点。
“嗯”，看过这个片段，Dr. A拧紧了眉头：“所以我不相信你会给学生放Sextual movie, 何况上周我刚跟你谈过中文电影的事情，但是这个镜头确实是不合适。”
“我知道，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此刻我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就像刚才打开电脑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甚至犯了罪的人，在自己打开自己的“罪证”给别人看。
“而且，有点麻烦的是，这个男孩找到我时，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也没有太当回事，但是刚才这孩子的母亲打过电话来，说听到了孩子的抱怨，而且威胁要告学校，这就有点麻烦了！”
“对不起，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目前没有，很感谢你坦诚地跟我说了这些，让我来处理吧！不过Mr. Liu, 你也要做一些坏的打算，最重要的是，这个电影不要再放了！”
其实从知道校长的来意，甚至早在周一电影课上的那个镜头一出现，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也有了最坏的打算——我不止一次在对外汉语教师的圈里听闻过有汉语教师被家长投诉，进而被解职的案例。
“嗯，再次道歉！另外，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问一下是哪个学生跑到您那里去抱怨的吗？”
“是个男生，中文名字我不知道，英文名字是Jalen（化名）”。
然后，校长离开了我的中文教室，但是看得出，她的脚步并不轻松，如同此时此刻我同样沉重而复杂的心情。
四“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小的话，Dr. A跟家长解释清楚，家长就此打住；大的话，家长不依不饶，投诉到市里甚至州里，校长就有大的麻烦，而我更是难辞其咎，被解除职务甚至遣返回国，都不是不可能的！”
这是校长走后，在我脑海中闪过的一系列念头，事情到了现在，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反而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处境，倒是对自己的这个低级错误给校长带来的麻烦很是内疚：Dr. A 一直对我很好，有几次家长打到她那里的电话，一些诸如中文课给自己的孩子的成绩低了之类的抱怨，都被校长挡了回去。她一直是信任我支持我保护我的，而且很多时候是一些家长听信了自己孩子的一面之词、无理取闹罢了。
但这次不一样，事实很清楚，后果很严重。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就这样道个歉就完了，让校长去面对家长吗？她面对家长，又能做出什么让家长信服的解释呢？”
脑子在飞快地转，突然间，“Jalen”，这个学生的名字，整个事件的源头，闯入了我脑海，伴随着的，是我努力回想的这几天关于Jalen的几个片段，以及努力想回答的挥之不去的两个疑问：
1） 周一给学生看的电影，为什么今天Jalen才跑到校长那里去告状？
2） 为什么是Jalen?
几分钟后，我已经在脑海中大概地复原了一个我所能想到的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两个疑问，我想我也找到了答案。
于是，放学后，我来到了Dr. A的办公室。
五“Dr. A，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跟您谈谈中午我们说的关于的电影的事情。”
“当然！我正在想该怎么跟家长解释，你有什么想法吗？”
“首先我还是为自己的错误道歉，抱歉自己的这个疏忽给你惹来了麻烦，但是你走后我冷静下来想了一下，我大概可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我想先跟你沟通，或者说，先让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你继续！”Dr. A 听得很认真。
“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如果这个电影真的让学生很反感，甚至是涉及到色情或者暴力的，那应该是女孩子的反应更强烈，但是这次跑来你这告状的却是个男孩子，你不觉得很奇怪？”
“是有点奇怪，不过可能或许男孩子更有‘勇气’告状？”
“可是，学生是在周一看到的这个电影，但是周四才有学生跑来告状，而且，为什么不是别的学生，恰恰是Jalen，这您想过吗？”
“哦？这我可真没仔细想，Mr. Liu，你继续说！”
听到校长的回答，心里更有了底，定了定神，我一字一句地跟校长说出了我的看法和我的判断。
“是这样的，您也知道Jalen所在的这个班是我的纪律最差的一个班，这个班的学生其实绝大部分都是从去年的P23班级升上来的，班里的学生跟我已经比较熟悉了，所以今年他们收敛了很多。但是班里还是有几个特别能捣乱的孩子，Jalen就是其中一个，只是您不太了解而已。”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走后，我回想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就在昨天也就是周三，Jalen上课又捣乱，下课以后我把他留下，跟他谈了谈，还让他写了一份保证，放在了他的档案里。但是今天的课上，他又在那里说话，所以今天我没有跟他客气，直接给了他一个warning——这已经是这个月里，他得到的第二个warning了，而学生们都很清楚，如果连着得到两个warning，就要被送到学校教务处进行office referral，一定会被通知家长，严重的，还会得到一个retrac——而我，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没得及写他的 office referral。”
“Jalen是周一看的电影，但是周四才到您这里告状，而且不早不晚，是在他课上得到了警告之后。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我是这样想的：很有可能是Jalen害怕自己的行为会被通知家长，所以抢先一步到您这里告了我的状，在您没有重视的情况下，又告诉了自己的家长。”
“如果这个推测没有错的话，那么Janlen告状的目的，并不是真的在乎我电影课上放了什么片段，他只是想抢先一步，让我陷入到麻烦中，这样就会避免了他自己的麻烦。在我们汉语里，有个成语，叫‘恶人先告状’”
“当然，Jalen不是恶人，他说的也是事实，我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和疏忽，但是我想，在我们弄清楚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尤其是弄明白了Jalen的行为的背后的目的，我们或许就知道该怎么面对家长了。”
“而且”，看到校长听得全神贯注，我也更加自信的判断和陈述：“这个学期我们给每个学生都建立了档案，Jalen所有有关考试和平时作业的资料都在这里，最重要的是，他得到的那些警告、他自己写的那份保证书，也都在这里，他的家长完全可以自己去看——说不定他的家长还一直觉得自己的孩子表现很好呢！”
一边说，我一边把这些材料摆在了校长的面前。
如同电影里的一段剧情发生逆转，看到这些材料，Dr. A的眼中放出了光芒，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在认真看过之后，她甚至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太好了Mr. Liu, 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和资料很有用，太有说服力了！你刚才的这些推断，我完全同意，退一步说，就算是家长真的要上告，Jalen在你中文课上的表现，我也得让他们知道！”
“我现在就给他家长打电话，约他们明天早上来学校面谈，你也来吧，我们把它变成一个小型的家长会！”
六
周五早上七点，Jalen的父母、Dr. A 和我一起坐在了学校的会议室里，一旁坐着的，还有Jalen。
那天的家长会，家长会上的剧情，简直像极了电视剧。
从家长“气势汹汹”地追问，到后来家长见到材料时的惊愕，再到转而了解到自己孩子在校表现时的惴惴不安乃至惭愧，相信我，如果完整地记录下来，就是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说。
只是写到这里我也真的累了，不再费更多的笔墨赘述，只说结尾吧。
Jalen承认自己在中文课上的表现并不好，也主动承认这次的电影对他来说OK，跑到校长那里告状，确实是，如我猜想的，不想让自己的行为被告知家长。
Jalen的家长跟我和校长道歉，说孩子的这种行为是一种shame，并承诺会跟他好好谈一谈，然后看他的改变。
我也跟家长坦诚地讲述了周一在电影课上发生的那一幕，承认确实是有一个很不合适的镜头，跟家长道歉，为自己的疏忽和错误。
而Dr. A 呢，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一场潜在的危机就这样化解，她好像比谁都高兴和欣喜。
“Mr. Liu, 谢谢你这么主动的配合，这个事情解决得非常圆满！”送走家长，Dr. A 难掩不住的激动和轻松。
“我相信你也为这事情担心了吧，一切都过去了，今天是周五了，回到家好好休息一下，让自己放松一下吧！”Dr. A对我说。
“好的，也谢谢您的理解和支持，今后的电影课，包括跟学生的相处，我会更加小心，请您放心！”
Dr. A 和我都如释重负，她回去了办公室，我回到了教室，今天又是周五，又是电影课。
今天给学生播放的电影，是《李雷和韩梅梅》。
选择这部电影，是因为这周的文化课上，我们学习的主题是“中国的中学和中学生”。
只是周五放学回家后，我却没有休息，而是打开电脑，用了一周的时间，写下这两场《电影课风波》。
风波终会过去，故事却从未停止。
这一生，做对外汉语，要留下多少好故事，讲给皮皮听。
2017年10月20日于 美国蒙哥马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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