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在弗农山庄考察华盛顿与黑奴

　　30年前初次负笈海外，访问过华盛顿故居弗农山庄。30年后又来了。

　　两次造访有什么不同？

　　道路是同样的，依傍波托马克河南行，两边树木更形高大。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故居弗农山庄（Mount Vernon），距首都华盛顿24公里，出城后约30-40分钟车程。

　　沿路全无高楼，出城几公里仿佛进入平原森林。公路边有专门的自行车道，可以从市区一口气骑到弗农山庄。笔者上次造访就是骑自行车而去的。

　　世界上诸多国家，首都通常会发展成一座较大城市，往往坐落在一条大河边上。如果某国首都边缘有一块很大河岸地域200年来基本保持原貌，没有被迅猛发展的城市改变天际线乃至河岸线，那就是华盛顿的弗农山庄。

　　到了，大门似乎保持原样，但是记忆缺失，想不起当年周围景致的细部。那时还没有数码相机，没有做到不顾成本地大加拍摄，唯一做得好些的地方是有笔记。

       华盛顿故居弗农山庄入口处   钱江  摄

     相比30年前，参观门票涨价了。

     和华盛顿各大博物馆普遍免费参观不同，进入弗农山庄要购买门票。20世纪90年代初，成人门票费6美元，62岁以上高龄者5．5美元，6—11岁儿童要购买3美元的门票。 

     现在，成人票为20美元。

     进入大门，购票室是新建的，迎面是的铜质华盛顿浮雕像。转过去，就是草坪缓坡。

      弗农山庄进门后就是一片草坪，上坡后更形宽阔，向波托马克河边延伸。钱江 摄

　　华盛顿从总统职务上退耕田亩，住在这里直到生命终了，留下了许多关于这座农庄的记载。

       华盛顿故居弗农山庄主建筑，华盛顿的晚年在这幢房子里度过，他离开这个世界也在这所房子里。     钱江   摄

　　这次来，很想看看那一副假牙。记得30年前那次到访，见到过玻璃柜中陈列的这副假牙。

　　之所以还想见识一次，是因为今番来此，正值美国社会兴起黑人政治地位的大争辩。有一股来势很强的力量批判华盛顿，指出他当年占有黑人奴隶，触犯了人类生而平等的信条。特别是因为2020年6月以来空前规模的Black Lives Matter(BLM)抗议运动，“华盛顿的假牙”旧事重提。在批判和抨击华盛顿的文字中，有论及人道精神者，一个集中抨击的例证就是弗农山庄陈列中一副华盛顿使用过的假牙。假牙下牙床上，有多粒人类牙齿。抨击者认为，拥有这样的假牙是不人道的。

　　对华盛顿假牙的论辩其实由来已久。1960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后来曾任美国历史协会主席的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有专著《华盛顿的假牙——非典型的18世纪指南》（George Washington's False Teeth: An Unconventional Guide to the Eighteenth Century ）。其中一个章节专门考证和讨论有关这个假牙的问题。这本书在中国大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简体中文版。

　　可能是由于此番旧事重提波及面非常广泛，影响甚大，笔者在此次弗农山庄之行中，没有在故居陈列中看到这副假牙。好在官方网站上这副假牙依然在列，可在电脑屏幕上仔细观察，若和弗农山庄有关黑人奴隶的痕迹联系在一起考察更有意义。

       弗农山庄华盛顿故居的藏品之一：华盛顿本人的一副假牙。假牙的上排是动物牙齿制作的，下排据介绍是人的牙齿。 

　　中外历史学界普遍认为，华盛顿是近代人物（但和华盛顿同一年离开这个世界的中国乾隆皇帝，历史学家基本上都将他划入“古人”行列）。由于当时美国社会文化的发展程度已高，对于华盛顿言行的记载相当详尽，其中包括他的口腔和牙齿病况的记载。

　　青年时代的华盛顿牙齿就有问题，晚年有多副假牙。

　　18世纪的假牙制作比以前大有进步，但比之今日，实在差远了。当时的假牙多用动物牙齿琢磨而成，有一些则采用了人的牙齿。从现代人角度看去，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但在18世纪，非常不幸，人们的接受度颇高。

　　法国大作家雨果名作《悲惨世界》中描写，苦命女芳汀卖掉了自己的两颗门牙，换了40法郎。

　　1815年滑铁卢大战，战场上留下成千上万的阵亡者，即有猎牙者去拔下门牙，一时间推动假牙市场出现了专有名词“滑铁卢之牙”（Waterloo Teeth）

　　华盛顿的牙医也落此窠臼，做假牙时使用了动物牙齿，也用过人的牙齿。1784年5月，华盛顿本人书写的记录表明，他以122个先令从弗农山庄的黑奴手中买了9颗牙齿。这个价格比报纸上刊登的广告价格的三分之一还要低一些。可能正是这个廉价因素使华盛顿落笔记录。

　　这9颗牙齿究竟从哪些人的口中取得，是否就使用在弗农山庄陈展的假牙上？至今还没有进一步的文献说明。

　　这就涉及弗农山庄养蓄黑奴的问题。

　　   弗农山庄中的黑奴住所——床位紧挨的“集体宿舍” 钱江  摄

       华盛顿临终时，名下有黑奴317人。其中124人属华盛顿家族所有，153人是华盛顿夫人从她自己的庄园中带来的，还有一些实际上属于其他庄园主。这些黑奴中，132人由于年老或年幼尚不在劳力之列。

      1799年7月，华盛顿去世前5个月，他写下长长的29页遗嘱，其中的一项要求：他本人去世后，名下黑奴将得到自由。此外，他要求夫人：待她去世时，名下黑奴也全部自由。

　　纵观华盛顿一生，对待黑奴制度的态度是逐步转变的。

      他在早年接受黑奴制度，没有发现有不同意见。

      独立战争时期，华盛顿的言谈中出现了愿意改善黑奴境地的表述，大陆军中征招了一部分黑人士兵为国家独立而战。

      美国独立后，北方一些州先后废除黑奴制度。华盛顿和法国大革命的领导者、坚决反对黑奴制度的拉斐特讨论黑奴制的存废问题，他认为当时条件还不成熟。

　　1786年，他对黑奴制度说了一段明确的话：“没有人比我更真诚地希望看到为废除（黑奴制度）而采取的计划，但是只有一种适当有效的方式可以实现这一目标，那就是立法机关的授权。”（引自弗农山庄官网《华盛顿对黑奴制度的看法不断变化》）

　　就是说，他认可采用国家立法的方式，从提案到批准，通过这个进程逐渐消除黑奴制度。

　　历史学家研究华盛顿文献的时候认为，1894年，华盛顿在第二个总统任期间对秘书的一份文件中，出现了明确的迹象，打算逐步释放奴隶。

　　但这些还都是口头和纸面上的。华盛顿本人经营的弗农山庄正好处于美国南北方分界线上，始终保持了对黑奴的奴役。华盛顿没有勇气也没有决心，在生前看到手下黑奴们获得自由。

　　被历史学家记载和诟病的是，华盛顿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曾多次试图追回几个逃走的黑奴。他在监督黑奴劳作时表现出来的苛刻，也被诟病至今。

　　华盛顿1799年去世后，只有一个贴身服伺的黑人立即得到自由，其余黑奴转入夫人名下。两年后的1802年，他的夫人玛莎也去世了，弗农山庄的黑奴才终于获得自由身。

 　　毫无疑问，华盛顿作为历史人物的思想和性格复杂性包含在这里。一方面，他统帅大陆军为反抗英国统治、追求殖民地人民的平等、独立而战斗。战争胜利前后，在他主导下完成的《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宣布“人人生而平等”。但另一方面，他保持自己庄园的黑奴制度，贱买黑奴牙齿，奴役黑人劳作，追索逃逸的黑奴。后者集中体现华盛顿身上的历史局限性，是他的明显缺点或是错误、劣迹。他的业绩和缺点形成悖论。

　　由于美国民权运动（马丁▪路德金为此做出了重大贡献），由于非洲裔美国人社会地位的提高，华盛顿在黑奴问题上的不足或者说罪错日益为世人关注，相关史料得到整理、分析和论述。这在弗农山庄的陈列和网站文字中可以看到。今天的弗农山庄中，黑人奴隶的历史痕迹得到了较多体现，应该归功于历史学科的进步。

       弗农山庄中的非裔奴隶纪念碑立于1983年。  钱江  摄

　　现今的弗农山庄中，距离华盛顿夫妇墓地不足百米处的树林中，有一片坡地是非洲裔奴隶墓园。黑奴们没有各自的墓碑，自然也没有留下名字。黑奴墓地边有一个圆柱体纪念碑，由弗农山庄妇女协会于1983年9月21日树立，碑上写着：“纪念这些非洲裔美国人。他们作为奴隶服务于弗农山庄，谨立此以纪念他们。”

　　纪念碑周围，从2014年开始，考古学家在开展对黑奴墓地的考察。▪

　　华盛顿对黑奴制度明显或突出的局限性当然不是他的光彩，而是减色剂。

　　如何看待历史人物的不足，是历史学科长久甚至是永远的使命。

　　可见任何一个历史人物都有不足，都不可能完美。

　　今天的人们还需要考察，历史人物如华盛顿在对待非裔奴隶认识和表现上的不足，和同时代相似的人物相比怎么样？

　   实际上，不用把范围拉得很宽泛，即会发现华盛顿的表现不是孤立的。他身边的密切合作者和总统职务的继承者——那个时代的伟大思想家托马斯 杰佛逊、詹姆斯▪ 麦迪逊等，非常不幸地同样养蓄黑奴，一生都如此。

　　同时代在这个观点上与华盛顿不同乃至大大领先于他的也有，比如伟大政治家、科学发明家富兰克林。他在1770年就解除自家黑奴的奴役，使他们自由。晚年，他发表论文，明确要求废除黑奴制度。1790年，富兰克林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会同纽约州的朋友向国会提交请愿书，要求废除黑奴制度。

　　美国开国元勋中，在对待黑奴的态度上，华盛顿没有站在前列，也没有落在最后面。对此，崇仰华盛顿的人或许感到惋惜，但那没办法，历史事实就是如此。

　　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是，认识和评价历史人物，应该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分述，不要混为一谈。因为人的思想具有复杂性，往往是有着多种认识的混合体，历史学家在研究和表述的时候，要功过各表。这应该是衡量历史学家成就的一个标准。

　　具体到华盛顿来说，论述他率军抵抗英军争取国家独立、主持指定宪法、完成两任总统任期后主动不再连任终于形成制度等方面，这些功绩要论述清楚；他在废除黑奴制度上的迟疑、他本人对待黑奴问题的踟躇乃至保守态度等等，也需要详细单述。

　　历史学是基于事实的表述，是严谨扎实的学科。如果统而言之，概言“功大于过”或是“过大于功”的“三七开”“四六开”或“对开”，那不是研究和评论历史的正确方式，常常混淆是非。

　　回到弗农山庄，让人们看到的200多年前的历史遗痕。这些遗痕都表明，要认识前人，需要从历史人物与置身的具体时代、当时环境的联系来加以考察和研究。

　　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太远。考察历史人物，通常要考察他和同时代的人相比，多做了什么，少做了什么？

　　考虑了这些因素，再看华盛顿的假牙则会释然许多。华盛顿这位历史人物是活生生的人，其言行无不带有那个时代的特征和局限。他固然是那个时代的智勇兼备者，亦有缺错和局限乃至罪错，不能要求当年的华盛顿像今天的青年那样操作电子计算机。

　　考察了这些情况，再注视弗农山庄的历史遗迹，会发现许多引人深思的地方。

    （2020年9月于华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