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好的社会结构是具有流动性的格子

很长时间里的一个困惑

写这篇文章，是基于我的一个困惑。让我们先提出一个问题：你从总的感觉上来说，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平等了？还是越来越不平等了呢？

我想，对这个问题人们可能会有截然相反的回答，而且都各有根据。

一种回答是，这个世界是越来越不平等了。这更符合人们对身边世界的直观感觉。法国的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指出：人类财富走向集中，越来越不公平。特别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不平等呈进一步扩大的趋势。甚至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21世纪会成为历史上最不平等的时期吗？

另一种回答是，从这两三百年的时间看，不平等的状况是在不断改善的。赫拉利说，特别是在20世纪，平等成为最受推崇的价值之一。纵观20世纪的历史，我们确实可以看到，长期存在的不平等在这个历史时段获得了很大程度的弥合。

两种看法，孰是孰非？我的看法是，这两种说法都是成立的，也都是有根据的。说世界在变得越来越不平等，不但符合人们的直觉，而且有大量的统计数据可以证明。说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平等，只要我们看看许多国家和地区在性别、种族、种姓上呈现的趋势，也不能不承认这种说法自有其道理。

社会政治不平等与经济不平等

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我想首先应当在两类不平等问题之间做个区分。这两类不平等，一类是在经济意义上的，主要表现为贫富差距。另一类是在社会政治意义上的，主要表现为地位的高低。从逻辑上来说，这两类不平等可以形成三种组合：高的经济不平等、高的社会政治不平等，主要存在于传统社会之中；低的经济不平等、低的社会政治不平等，主要存在于理想当中；高的经济不平等，低的社会政治不平等，这是今天这个世界大部分地方的特征。

上面的那两种不同的回答，实际上反应的就是当今世界这两个不同侧面的趋势。

于是，我们看到近两三百年来奇异的一幕：一方面，基于地位的社会政治不平等在被不断化解，甚至接近被铲平。从两百年前废奴运动，到20世纪的男女平权和性别公平；从消除种族歧视，到印度种姓制度的松懈、贵族的衰落和平民化，政治和社会方面的不平等是明显改善了。但在另一方面，经济上的不平等的扩大，贫富差距的日益悬殊，也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这种趋势似乎有增无减。

具有流动性的格子社会

这两个趋势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打个比方说，可以叫一个具有流动性的格子社会。也就是说，整个社会分成若干个格子，但每个格子里的成员在不同格子之间是存在流动的。也就是说，今天你符合中产这个格子的标准，你就是这个格子的一员；明天你发了一笔横财，就到了富人的格子里；后天你破产了，就到了穷人的格子里。当然，发生这样的流动也不容易，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而在基于身份地位的等级社会里，是基本没有这种可能的。等级的概念至少有三重含义：第一，你的身份或地位是出生时就注定的；第二，这种身份地位是终生不变的，不是通过你的努力就可以改变的；第三，这种身份地位是世袭的，即可以传递给下一代的。我们熟知的印度种姓制度，就是这种结构的典型例子。

两相比较，具有流动性的格子社会要比僵硬的等级社会更合理、更进步、更符合人性一些。在等级社会中，歧视与压迫往往是被合法化、正当化的。不同等级的人，在人格上是不平等的。而且，人的身份地位，一出生就被确定，凭什么？同样重要的是，由于人的身份地位是终生注定不能改变的，这样，人们也就失去了努力的动力，这样的社会一定是一个停滞而僵硬的社会‘。

再固化的种种威胁

所谓具有流动性的格子社会，是相对意义上的。在现实世界上，总是有种种力量努力地将贫富的分化固化下来。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下面几个因素：

第一，是财富的作用。一个社会的贫富差距，往往有两层含义。一是收入的差距，一般用收入基尼系数来表示；另一个是财富的差距，可以用财富基尼系数来表示。这两种差距并不能完全等同。首先，财富基尼系数往往要比收入基尼系数更大，因为财富是收入的累计，累积起来的差距往往会更大。其次，收入及其差距具有更强的可变性，而财富则是相对稳定的。因此，当一个社会的贫富差距持续了一段时间并形成明显的财富差距后，这种差距就更是难以缩小。而且，这当中还会有一种马太效应。

第二，固化社会结构的人为努力。实际上，很多因素都会直接或间接地起到固化社会结构的作用。其中，最明显的是教育。教育对社会流动的影响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通过教育改变人的命运，从而形成社会流动，即所谓的寒门出贵子。但教育也可能起到一种相反的作用，即使得社会结构固化，社会流动减少。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接受教育的机会往往是与家庭的经济与社会条件联系在一起的。特别是在教育越来越商业化的背景下，就更是如此。实际上，你只要看一下大学生家庭背景的构成，就可以很容易看到这一点。

第三，甚至科技的发展也在成为社会重新固化的因素。赫拉利指出，过往的贫富差距、国王和农民的差距，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法律学意义上的、政治学意义上的，但从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在国王和农民之间，基本的生理和心理能力是相同的，彼此之间的差别仅仅是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差别。但在21世纪，新技术将赋予人们前所未有的能力，使得富人和穷人之间有可能产生生物学意义上的鸿沟：富有的精英将能够设计他们自身或者他们的后代使之成为生理和心理能力都更为高等的“超人”，同时，一个新的经济学意义上的无用阶级，即失业者阶级将会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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