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开头，是我写完整篇文之后回过头来重新写的。
今晚要聊的电影，是一部香港导演拍摄的同性电影叫《叔·叔》，聚焦老年同性群体，最近刚刚出资源。
今晚的开头本身也都是在围绕这部片子，我无意再去发散太多议题性的老生常谈。
但是在我写这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注：上海骄傲节是大陆目前最大规模的同性文化节。
这件事让我决定为我这篇文再多赋予一层特殊意义，于是我便重新写了这个开头。
我以前特别喜欢这个议题里，骄傲这个词的用法。
它直接囊括了少数群体从破除羞耻，藏掖，地下，转向自我认同，自我接纳，自我发展的呼吁。
「我骄傲我的存在。」
但是，现在你不得存在，不得骄傲。
我看《叔.叔》的时候脑子里就一直在想，我们这一代人里的少数群体，是否会面临电影里那几个老年同性恋者的惨况，我们的女性，会不会面临电影里那么多的同妻困境。
我本以为应该不会，但我现在真的又不太敢确定了。
这部片，在去年的华语电影里，其实是一部颇有地位的存在。
去年的金马，提名了最佳影片和两位最佳男主、原创剧本。并且在今年5月份突围拿下了金像奖的最佳男主奖和最佳女配奖。
还入围柏林电影节的全景单元，提名了关注LGBTQ的泰迪熊奖，出资源后的豆瓣评分高达7.7。口碑是毋庸置疑。
但与之相对的，是目前豆瓣标记仅5000余人次，推广水花也小到波澜不起，基本就是冷门片的范畴和待遇了。
除了大陆根本不可能上映这一原因，我想是大家一时很难把「老年」和「同性恋」联合起来接受，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群体的真实存在。
普遍的印象里，“老年人”多是爷爷一辈，孱弱，慈爱，稳妥，猛然加上同性恋的标签，似乎反常规又反世俗，和爱情一词毫不搭边。
再进一步说，这个年龄段的人多半已儿孙绕膝，家庭责任厚重，此时再去谈自由，谈本我，无疑是对大众固有的伦理认知进行冲撞。
所以题材本身的特殊就注定了不够讨喜，类似“既然是同性恋，为什么之前要结婚？”“既然成家了，他们不该负责到底吗？”的质问也会绵延不尽。
而《叔·叔》的好，就在于它够真诚，也够坦率。
它真的有试图去回答这样的质问，去诠释一些偏见，去展示被长久忽视的，比边缘更边缘的群体困境，替他们发出一些声音。
因此电影完全没有奇观化处理，只以一对老年同性恋人的禁忌情事为由，温和地打开了这个双重边缘角落的现况切口，里面有亲缘的羁绊牵扯，也有情感的困顿对冲。
最核心的，是让我们听到了久被尘封的，不被允许正常表露的内在诉求。
也就是我在开头的骄傲里所阐释的，那种自我认同。
首先《叔·叔》给我们看的就是欲的涌动。它没有年轻人群特有的蓬勃生机，但一样有其不可阻遏的突围力量。整个故事就是围绕已婚老年男同志柏（太保饰），对性欲望出口的找寻而铺开。比如影片的初始，柏在同志公园边上的公厕解手时，会忍不住确认旁边男人是否“同一族类”，这是早年寻找同性伙伴的遗留习惯。之后遇到公园里的单身父亲海（袁富华饰），确认过彼此有意，柏也是直戳了当地就问，“那你进（厕所）去吗”，并拒绝了海的交友请求，无意建立长久的情感联系。两个看似不够礼貌的行为细节，既反映了柏对性取向的敏感，也在传达他对寻找短暂安慰的渴求。在遇到海之前，柏作为家庭的倚托支柱一贯稳妥少言，连女儿婚娶之事都不太插手，就像我们身边普通的温吞长辈。但这样的柏，却会因为收到海的一条短信而躁动不安，扯谎外出购物回复电话，埋怨海下次不要这么晚约他。而短信内容不过是一张致谢的小熊表情图。在海面前，他更像一位撇开身份，丢却理智的情人。他们彼此依赖也彼此需要，承载对方的心事与需求，更珍视对方的点滴情意。对，在欲望之外，电影让我们看到的，就是温柔而处处漫溢的爱情。由于两人年岁和处境的受限，这种爱无法外露和张扬，极其私密而隐晦，但是一样的纯真动人。比如当他们从同志桑拿房出来，有一段1分钟左右的车内共处戏。怀旧的《微风细雨》配乐作氛围衬托，柏一边开车，一边把手和坐副驾的海的手叠放一起，脸上是在家里从未流露的笑容。还能看到的是，两人在甜蜜对视过后，镜头切转到车头正面，海还在快乐如孩童般笑着，而柏轻轻地又往情人的方向多望了一眼。我最感触的一段，是柏邀请海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海笨拙而努力地融入陌生环境，向新娘连连说着“百年好合，连生贵子”。此时镜头直切到了柏的脸上，他在杯筹交错之余，有意隔空注视了海的方向几秒钟，为海悬心，又迅速恢复原来的神情，重新向亲友举杯。就像全片贯穿的那些静物空镜头，微动的毛巾，厨房里寂静滴水的碗，公园里斑驳闪烁的树叶光影，静中自然生动。这一整部电影对爱意的传达也是如此，从来都不在于直观展示的肉体旖旎，而是在烟火生活的最细微处。因为这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无法抵御的天然诉求，并不因青春逝去或世俗禁忌而停止发生。导演只是借用含蓄的东方表达，把这件并不出奇之事，又重新点醒了我们一遍。前面说过，《叔·叔》是有意要去回应一些大众质问的，让已婚的柏和未婚的海相恋作为双重禁忌的展示，也是为了突出这一点。所以除爱欲之外，电影着重勾勒的是老年同志群体的内外斗争状态。关于柏的婚姻成因，在电影中并没有确切展示，但在一些叙事对话中有所闪烁。比如他提到自己是吃苦的命，开出租车前帮米店扛货，每天要干十八小时的活。海也同感于求职之难，并意有所指地感叹“我们这一代人，谁没有吃过苦？”经济环境的不稳加上香港旧制对同性制度的严苛，年轻时选择建立家庭似乎理所当然，他们也着实奔波劳碌了大半生，直到孩子成家“才出来”。但即使出来了，也不能完全放松。当海的儿子要求他去孙女学校分发奖券时，他会自觉为家庭的需要而让步。
柏更是一直在意自己的身份职责。当海因儿子一家去旅游，邀请他到家中作伴，柏的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即又为自己的无力而愧疚。视听上，电影用了一个远近同框的三方构图，柏的面孔在内后视镜是虚焦的，而海远去的身影清晰可辨，暗示柏暂时沉沦在对情人的爱惜中。当海的身影开始模糊，内后视镜的柏的面孔就渐渐清晰，此刻涓流般的钢琴配乐也响起来，明示柏内心的矛盾搅动。家庭身份是一生的羁绊，柏时刻陷于这种自由与责任的两难权衡里。柏和海在奶茶店约会只能坐在人群中间，柏完全不能适应四面八方的隐形注视，格外局促不安。在长久的情感封束之下，柏已经失去对爱情的常规应对和想象，最普通的相处行为也在这种束缚中变形。这是我们看起来几乎难以想象的事，可恰恰就是这个边缘群体的日常。包括海第一次推销基督教的曲奇饼时，是愿意开口宣传这种爱心的，柏的出现给了他希望，以为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在柏离开之后，海不再开口了。他也在人群中迷失信仰方向，明白自己注定在社会与个体的斗争中落败。当然，电影并没有流于苦情，它是用平和的情绪，把老年同志群体可能遭遇的现实困顿，一一揉在了微末的生活碎片里。比起用戏剧冲突来唤起共情，它更想让我们先去感受人物最难言说的内在苦楚。那正是被主流视野长期遮蔽的东西，也是被他们在漫长人生里被迫内化，不敢声张的东西。我想就是为了让我们去尝试触碰老年群体深柜困境的底层缘由。再退一步说，至少是想让我们先看到他们身上的镣铐。且不止于那枚寓意婚俗禁锢的戒指，也不止于那枚寓意圣洁的十字架。我一直在说“群体困境“，是因为《叔·叔》抛出的不是个体议题，而且也试图给出了解困的方向。柏代表的是群体中的大多数，即已婚成家的老年同性恋者，海则是相对自由但也有儿孙牵绊的单身者。他们最后选择分手，回归了各自家庭之中。电影给出的表面解法，是落在香港现实中久有传闻的法案——同志养老院法案上，这也作为了电影的支线来跟进。志愿者描绘了未来的图景：“大家有说有笑，又互相理解明白，是否住得开心和舒服一点？”的确很美好，但我认为，其实深层解法，是落到了电影中容易被忽略的一个角色——超仔身上。超仔属于更为少数的无婚独居同志群体，他的生活是肉眼可见的孤苦，忍着膝盖的疼痛是常事，一旦搭伴的Dior有事不能来，就随时会落单药店。但他又是最勇敢的。之前因代表群体发声，被邻居议论许久，因此一再拒绝为了法案参与发声。可到最后，超仔还是在决议会上和Dior一起，发出了代表性的呼吁：“我们希望在临终前那几年，能够找到一处又舒服、又没有歧视的地方...”当然，电影没有给出法案通过的结果，甚至在电影之外，导演说现实中的法案根本没有深入到决议这一步。我想真正的解法，不是同志养老院法案最终推行与否，毕竟小型乌托邦终究无法解决同性的长久之困，何况更多的已婚老年同志根本不愿摊牌。解法是Dior对想退缩的超仔说的那一句，也是导演透过电影，向荧幕前的我们说的那一句：“如果连你都不为我们发声，那将来谁会代表为我们出声？”最后超仔选择了发声。为这个群体，为自己，也为一切可能惠及到的人。他身上承载的就是击穿黑暗的力量和希望，知道哪怕肯付出一点点努力都在让环境更好，沉默只会带来更多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