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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 一首讓我不敢再讀的詩——讀冬夢的〈你捧著這束花兒回家〉

陳葆珍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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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Beacon,Patrick Cashin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0年2月116期



陳葆珍,女,1936年出生,廣東臺山縣廣海鎮奇石村人。美籍華文作家。世界華文文學家協會永久會員、副監事長。紐約詩詞學會、詩畫琴棋會會員。



一首讓我不敢再讀的詩

——讀冬夢的〈你捧著這束花兒回家〉



陳葆珍


一首給你寫了十二年的詩
中間隔著
一條陰陽的海峽
爸爸媽媽每次見你
總在斑斑未乾的淚痕醒來一首給你寫了十二年的詩
每一個字每一行句
中間鋪滿
春塵或夏雨
秋絮或冬雪爸爸媽媽此刻焚了這一首詩給你
散開如灰茫的煙花
縷縷欲絕的傷感
為何你滿心歡喜的
捧著這束花兒回家你捧著這束花兒回家
爸爸媽媽今晚問你
你回來的
是你是我
還是我們的家

(原詩刊於新大陸詩刊2009年6月第112期)
 
這首詩,一看頭幾行,心就揪緊了。讀下去,禁不住老淚縱橫。想再重讀,心裏隱隱作痛,已無勇氣了。

 這首詩的震撼力讓我不得不面對,於是用理智壓下這情感波瀾,以便縷析。

 正如宋人陳師道所言:“詩非力學所致,正須胸肚中泄”(見《後山詩話》)。或哀或樂,皆發乎性情。

 悼念不滿周歲的愛兒達十二年之久,每年寫詩焚燒給他。這份傷情之積習,隨時間車輪的印痕加深而格外厚重。

 十二年來,苦澀的淚水化成詩。讀著每一個字,似乎看見詩人的心在滴血。

 對寫詩的人來說,最棘手的是:有情而不知如何抒發。品嘗這首詩會對我們有很大啓發。

 處理素材是最先考慮的。詩人精選了如下物象:詩、海峽、淚痕、春塵、夏雨、秋絮、冬雪、煙花、花兒、家。通過詩人心意對之進行藝術加工而構成心中之象。於是,海峽,變成“隔著”“陰陽的”;詩箋,則是“鋪滿春塵或夏雨/秋絮或冬雪”的;煙花,是帶著“縷縷欲絕的傷感”的;詩會變成煙花,煙花又可變成拿在手上的花。上述一切,已非物象,而是意象。它是經過詩人感知、理解、想像的。是用來塑造詩人心中的情境(亦即意境)的。

 詩,源於心聲;心聲,起於情境。現實中的情境是詩人在靈前燒詩箋給愛兒;而詩的意境是經過詩人心與物交融而産生的藝術境界。這首詩讓人看到這樣的畫面:孩子的雙親面對大海。此岸是生;彼岸是死。孩子卻在彼岸。滿臉淚痕的雙親在焚燒手中的祭詩。詩帶著雙親欲絕的傷感化成煙花,孩子在彼岸歡歡喜喜地把煙花集成一束花,捧著它笑著回家。望著茫然消失的孩兒,其父母還想今晚問一下他回的是誰的家。

 這一切是詩人的想像,或發生在孩兒靈前焚燒詩箋之時,或發生在詩人揮筆疾書於苦思冥想之後。這純屬“遊心內運”。在真實的基礎上進行假設。真之處是祭祀,有焚燒詩的細節,有斑斑淚漬。假之處是海峽,那隔著陰陽的海峽;煙花,那煙花下拾花的小孩。詩人如此豐富的想像,服從於積壓已久的感情之爆發。

 “人欲直而詩欲曲”(清葉矯然《龍性堂詩話》)。詩人,對人格要求是直,即要的是真性情;詩人寫作,對技巧的要求則是曲,即方者不可直言爲方,而是離開方用諸多形容說此物是方的。人們常說的“文如看山不喜平”就是此理。而要以曲的手法表現率真的情感,詩人在這裏用了不少藝術手法。

 其一,運用比喻以“擬容取心”:

 “擬容取心”爲劉勰觀點。“容”指的是詩的外意即詩所描寫的表象,必須酷似現實中的物象;“心”,指的是詩的內意,即詩人的情志。“擬容”要曲筆,免不了用比喻。而比喻,重形似,務必逼肖生活。如詩箋焚燒後必成灰,形似煙花,狀是散開的。這真的紙灰與煙花遊動狀態有共同特點,這樣的比喻就逼真。煙花雖多彩,然而,難覓灰色的煙花。詩人以“灰茫”作煙花的定語,既符合冥界的氣氛又表達詩之內意(即詩人那悲痛欲絕的心情),這叫做形中有神,可算是“擬容取心”了。

 其二,以聯想利於情思流露:

 這首詩的聯想是多方面的。但非漫無邊際的。從海峽自然想到水,進一步想到淚水;從十二年這個“年”字,想到春夏秋冬;從紙灰想到煙花;從煙花皆爲小孩所愛而自然引出愛兒;從孩子必然想到家……這樣的聯想十分貼切,環環相連,讓情思自然而然地流露。貴在自然,是對詩的要求。

 其三,鮮明的對比渲染悲劇氣氛:

 小孩天真爛漫,“滿心歡喜的/捧著這束花兒回家”;其爹娘卻呼天搶地, “總在斑斑未亁的淚痕醒來”。喜悲這兩種相反的感情同時出現在雙親與孩兒相見的場面,催人淚下。這就是高明的藝術家愛用的手法,把越是相去甚遠的東西扯在一起以表現主題,就越有藝術魅力。

 其四,用層遞法讓感情逐步升華:

 這首詩節奏感不但體現在每段五行以及重複一些詞句這些方面,更重要的是感情的由弱至強、由輕至重,這符合心理規律的自然遞進。

 首段從哭夢入手,爲全詩定調爲:深沉、悲哀。進一步申述十二年之春塵夏雨秋絮冬雪,以表明哀傷積習之久。盼望小孩出來,不但是詩人而且也是讀者感情到此階段的必然要求。小孩終於在詩人的幻覺中出現了,這場面是全詩的高潮。可這一家三口不是在家裏而是在陰陽相隔的兩極!雖如此,這會晤無疑是神明施予的可憐的恩賜,詩人及讀者在感情上得到一絲滿足。詩人以深沉的父愛寫孩兒的趣致,寫得多麽逼真。而令人心疼的是:此非他的親身體驗。本來第三段已夠震撼的了,最後一段,更叫人肝腸欲斷。詩人眼巴巴看著愛兒走了,幻想著他會回家。天倫之樂讓他頭腦漲得有點懵了,冷酷的現實喊醒了這位可憐的父親,他發出令人心寒的發問:你回來的/是你是我/還是我們的家。

 天哪,對於十二歲的孩兒來說,哪可能自己另有家;對爲人父母來說,哪可能會這樣問兒子:家是你的還是我的?唉!“我們的家”在哪?這猶如失兒之虎在哀嚎,其聲,會把心裏的傷口震裂;這好比火山爆發,其熔岩,會把那隔了“陰陽的海岸”燒毀的。

 詩貴情志可以感人,這首詩無疑是上乘之作。

二零零九年六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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